當臨時過渡委員會秘書長胡超把鮑賢領出來的時候,張玉泉差點沒能認出來。鮑賢不僅臉上淤青腫脹成了熊貓,黑框眼鏡也沒了,兩隻手都給包上了紗布,一看就是動了大刑,給拔了指甲或是截了指頭。
更糟糕的是,這鮑賢精神狀态也不太穩定,被兩個衛兵架着,耷拉着腦袋,自言自語地在嘀咕什麽,眼神明顯是散光的。
“這人就交給你們了。”胡超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說話慢條斯理:“我讓醫務室給他包了一下,放心,都不是緻命傷。對了,有一點記住,堅決不能讓他睡覺。”
“怎麽成這模樣了?”張玉泉随口問道。
“我哪兒知道,還不都是阿合蘇大人親自通宵審的……爲這人,薛總都急了,可這小子倒好,死扛到底了。行,他要爲舊主盡忠,咱們也攔不住,今後還有得他好受的,呵呵。”
“那我告辭了,謝謝您,胡秘書。”
兩名衛兵把人交給張玉泉帶來的士兵,轉接的時候鮑賢擡起頭,茫然地望着背後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門口。
“将來……你們也會和我一樣……将來,你們也和我一樣……”直到這時,張玉泉才聽清他反複念叨的這話。
不過,他可沒心情聽這閑篇,帶着人就出門上了車。到了陽光下,鮑賢似乎精神振作了點,念叨的聲音更大了:“将來……你們也和我一樣……”“哎,你TM有完沒完,給老子閉嘴!”張玉泉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你個老小子要有種硬撐就别念叨,吵老子開車算什麽本事!”
對鮑賢這類貨色,他是最恨不過。當初自己窮困潦倒時就恨,現在知道更多内情,比原來更恨。爲虎作伥,助纣爲虐,死有餘辜,怎麽形容都不過分。
“老張,他現在根本聽不到你說什麽。”陪同押送的士兵之一解釋道。
“要他不鬧也簡單,摘了他襪子塞嘴裏,咱們一路就安靜了。”另一名士兵經驗豐富,給出了個點子。
“哈哈,這主意不錯!說幹就幹!”張玉泉停下車,扯下鮑賢那雙髒污不堪的破口皮鞋,要扯他的襪子。
沒想到鮑賢卻莫名其妙拼命掙紮起來,兩名士兵哈哈大笑着,用力摁住了這位曾經貴不可言的救國委員會委員秘書。
張玉泉罵罵咧咧,肘拐子外曲抵住鮑賢亂蹬的大腿,三下五除二把那雙不知多少天沒洗的襪子給扯了下來。
突然,他的手摸到襪子裏有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像是個紙片。
張玉泉愣了半秒鍾,手指頭一撚,那東西已經轉到左手手心,右手順勢将揉成團的襪子塞進鮑賢嘴裏。
“去你媽的,叫你鬧個沒完!”他又踹了鮑賢一腳,這才轉身回到駕駛座上發動汽車。
戰後的廣州城已經迅速恢複了和平景象,成排的樓房鱗次栉比,街上的行人也比原來多了不少,但往來的車輛流量卻隻有戰前的十分之一。
張玉泉的車開得不快,四十碼都沒有,但他的大腦卻在飛速轉動着。
他很清楚,鮑賢是個什麽人。阿合蘇奉薛世傑的命令連夜突審鮑賢,爲的是什麽,他也大緻能猜到。
從鮑賢被脫襪前拼命掙紮,以及開車後的平靜狀态來看,這小子知道自己襪子裏有見不得人的貨。而襪子裏的那東西,有兩種可能來源,要麽是他自己一直藏着掖着的秘密,要麽是昨晚有人給他的。
鮑賢這麽玩命死扛,從反面證明了他自身還有巨大價值,能随身帶個五億美元财物,家裏藏了三億細軟現金的人物,腦子裏藏的肯定還不止這些數。這個道理,不但張玉泉知道,薛世傑、阿合蘇,以及臨時過渡委員會,還有整肅工作組的人都知道。
襪子裏的這張小紙片,肯定隐藏着鮑賢竭力想要保護的貓膩。
和所有關注鮑賢的人不一樣的是,張玉泉對這位顯貴秘書費盡心機藏匿的巨額财産沒有興趣,他想要解決的是柴氏家族順達集團的麻煩。柴文德和柴小曼的爹,至今都還關在看守所裏,等待着整肅工作組第二組的最終定論。
唯一能改變他們的命運的人,隻有鮑賢自己。可正是鮑賢當初信口雌黃,把順達集團咬成了獨孤家族的私産。
而他現在口袋裏裝着的那張小紙條,是唯一能要讓鮑賢合作的金鑰匙。
經過街口的熱店鋪,他停車下來給兩位押送士兵買了四屜蝦餃,權當午飯充饑。
借着在人群中排隊交錢的機會,他摸出那張紙片,攤開來瞄了一眼。
那是一張辦公便簽紙的三分之一,疊了三折,打開後看到紙上有八個潦草的小字:“六日當晚救你出獄”。
張玉泉的脊背一下被冷汗浸透。
今天是十二月五日,六日,那就是明天。明天晚上,有人要到白雲看守所去劫獄,将鮑賢救走。
自從薛世傑入主廣州後,收審貪官污吏,免除苛捐雜稅,重組國防軍,許諾公選全國人大等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政治動作深得人心,以他爲首的臨時過渡委員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民衆支持,各地新軍紛紛倒戈歸順就是明證。這種情況下,還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襲擊整肅工作組劫獄,這幕後操縱者的膽子,未免太肥了點吧?
張玉泉的腦子裏亂糟糟的,連賣蝦餃小販退的零錢都差點忘了拿。等回到吉普車上,把打包的蝦餃遞給兩位同行士兵時,他的臉色終于恢複如常。
被他們夾在中間,縮成一團的鮑賢沒有動彈,但張玉泉能感覺到,對方淤腫眼皮下的視線,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
張玉泉有了幾分貓捉老鼠的戲谑,心情随即放松,很快也有了主意。
一點差十分,吉普車開到白雲看守所。兩名押解的士兵架着鮑賢,幾乎是腳不點地進了值班室,當值的軍官核認完畢後簽了收放條,張玉泉拎着鮑賢,跟在領路的值班軍官後面進了監區。監區嚴禁非駐守單位的持槍人員出入,兩名帶槍的士兵也不想勞神辦理存槍手續,隻能把最後一段路的押送交給沒配槍的張玉泉。
這裏是秘密關押鮑賢的老地方,他來過很多次,幾乎算得上是輕車熟路。
張玉泉連攙帶扶着鮑賢,放慢腳步拉開了與前面軍官的距離,嘴裏低聲道:“明天要走了?”
“你到底是誰?”鮑賢反問道,聲音同樣很輕,一點沒有剛才的瘋癫勁。他認得張玉泉是經常來提自己的人,但卻不知道他此刻的身份。
從這句反問,張玉泉立刻推斷出鮑賢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那意味着,他已經看過那張紙條。但是,張玉泉不明白,這張條子事關生死,鮑賢爲什麽不看過之後直接丢掉或嚼爛吞肚子裏?難道,他會不知道這張紙條就是個定時炸彈嗎?
“我不跟你廢話,也不想管閑事。你給我聽清了,下午提審你要改口,徹底撇清順達集團跟孤獨家族的關系。就這兩句實話,要不了你的命,也壞不了你的大事。如果你不幹,我就把紙條交給工作組的人。”張玉泉本來想說交給臨時過渡委員會,但想了一下,還是改口變成了工作組。
這紙條本來就是臨時過渡委員會提審鮑賢時冒出來的東西,他不知道,也猜不到到底是誰給了鮑賢紙條,萬一自己要傻乎乎撞上去,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鮑賢沒有說話,仿佛在衡量什麽。
張玉泉看到前面的軍官已經開了監區鐵栅欄門,也加快了語速:“你信不信,我還可以交給薛總?”
鮑賢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成交。”然後步履蹒跚地走向正朝自己招手的兩名獄卒。
張玉泉對着鮑賢的背後用力吐了口唾沫,大聲罵道:“就你這卵朝天的德性,還想要我扶你進去?要不要我幫你洗腳?”
“老張,何必和這種死人較勁呢。”值班軍官笑着勸道。
張玉泉又假裝罵了兩句,這才走回大門值班室。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借故送文件,又跑了一趟第二組那邊。
辦公室裏人頭蹿動,幾位擔任文員的年輕人神色肅穆,進進出出跑得飛快,顯然發生了什麽意外大事。
張玉泉聽到工作組組長在自己的單間裏沖着電話咆哮:“……我怎麽知道他爲什麽會突然在順達集團這個案子上翻供?這應該問你們秘書處,這個變化是昨天臨時過渡委員會提審他之後出現的,你們對他做了什麽?是不是和這姓鮑的達成了什麽交易?這事,我必須向趙部長反映,你們應該去找阿合蘇大人!想拿薛總和委員會來壓我,門兒都沒有!”
他繃緊的心一下變得松弛,交了文件,拿好簽收條,神色輕松地離開了白雲山看守所。
晚上,趙部長的女秘書忙着回家照看孩子,張玉泉和往常一樣,熱心地攬過了彙總到通聯部的每日工作報告裝訂成冊的工作。這些概括性報告談不上高度機密,但第二天早晨工作例會之前必須呈交到趙部長桌上,也算是個既煩人又不讨好的瑣碎工作。
在第二組的每日工作報告中,張玉泉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東西。在下午的審訊中,鮑賢以記憶可能有誤爲借口重提順達集團股權案,他聲稱自己經手的公司太多,把順達當成了順泰。位于粵北的順泰集團才是獨孤家族秘密全資的私産,而順達集團一直是獨孤家族觊觎的肥肉,隻是沒來及實施手段強取豪奪而已。
“這鬼東西,還真有一張翻雲覆雨的嘴。”張玉泉冷笑着罵道。
柴文德還在家門口等着,但今天看他的眼神卻和往常不太一樣,少了許多謙卑,多了一些親近。
“泉哥,回來了?”柴文德笑着迎上來。
張玉泉想起昨夜和柴小曼的雙宿雙飛,臉上微微一紅,努力抑住心頭的尴尬,低聲道:“你們家的事,有眉目了。”
“哦?”柴文德聽的此話,瞳孔放大,一下子貼上來差點抱住張玉泉。但這個動作沒有做完,柴文德就僵住了身軀,随即側身讓開:“來,泉哥先進家,洗把臉,跟嫂子侄兒聊聊。我去買點下酒菜,待會兒我們哥倆兒再慢慢說話。”
把這周領到的薪酬全部塞進老婆那雙布滿褶皺的枯瘦手掌後,張玉泉心底的愧疚感少了許多:“我在外面很忙,你多看着點家裏。小二住院那邊需要什麽隻管買,還有,别讓阿大餓着,他在長身體,需要營養。”
老婆看到那麽多美元現金,眼睛都亮了,接過來點了兩遍才塞進内衣口袋裏:“你認真做事,我會帶好兩個孩子,咱家的日子會越過越紅火。這一切,真要感謝人家薛總,我尋思着,得找個良辰吉日,給他老人家立個長生牌位,讓老天爺保佑好人長命百歲,保佑咱們家蒸蒸日上。”
張玉泉沉吟着點點頭:“我們家能有今天,都是薛總一手給的。吃水不忘挖井客,乘涼不忘栽樹人,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答了這份恩情。行了,你趕緊安排阿大睡了,去醫院看着小二吧。”
老婆正要轉身,又回過頭來看看門外,低聲道:“玉泉啊,你能不能給柴兄弟說說,讓他不要每天晚上都站在門口等你,行嗎?不是我看不順眼,我覺得人家對咱那麽好,咱們不該這麽糟踐别人啊。有什麽話,兩個人找個合适的地方,喝酒吃飯什麽的都成啊。”
張玉泉點點頭:“行,我給他說說。或者,我到他那邊去,有時候晚上就不用回來了。”
老婆出門沒多久,柴文德拎着大包小袋的熟食鹵肉就來了。
張玉泉沒有說整個事情的全部來龍去脈,他自吹以改善關押和夥食條件成功逼迫鮑賢乖乖就範。按薛世傑雷厲風行的執行作風,柴家那兩位老輩估計這兩天就能放人。
“泉哥……你說的,是真的?”柴文德連端在手裏的酒杯都忘了,杯口一斜,酒水滴滴答答灑落在褲子上。
“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明天就能見真章。”張玉泉自己喝幹了第一杯酒,說了這麽多話,他也有些口幹:“順達集團的案子對你們家來說,那就是天大個事,但對于鮑賢,對整肅工作組來說,真比芝麻粒兒大不了多少。他丢個芝麻粒兒,讓自己在監獄裏的日子好過些,那不是一舉兩得的事?”
“這姓鮑的,變得這麽好說話了?”柴文德似乎有些疑慮,看來他對鮑賢沒少研究過。
張玉泉哼了一聲,笑道:“姓鮑的給動了幾次大刑,人已經變得半瘋半癫。再是個機靈鬼,到了監獄裏吃上幾天牢飯,那心性那脾氣怎麽也得往下掉兩截不是?要淹死的人,看到水面上漂的一根稻草都會攥緊了不放。”
自己說完這話,他心中突然一亮,猛然間明白了一件事。
鮑賢這樣的人精,何嘗不知道留着那張紙條就是留着個大禍害,但就這樣他還是把看過的紙條藏在襪子裏,顯然是想當個保命護符。
紙條上的字指明了明晚的劫獄行動,但紙條本身又能當成以防萬一的保命護符。
那意味着,紙條是自己這邊的某個大人物給的。是秘書長胡超,還是那位陰恻恻的阿合蘇?
鮑賢留着紙條,算是留了一點活命的小心思。
他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因爲自己的私心,因爲張玉泉的半路殺出,讓這件事憑空又多了變數。
“……泉哥,泉哥?”柴文德的呼喊聲把他從沉思中喚醒。
“哦?”張玉泉原本發直的眼神又活動起來,望向柴文德近在咫尺的那張臃腫臉龐。
“這個……咱們呢,也不算外人了。”柴文德語氣陳懇,聲音再次降低了半截:“今後,我大伯那裏,也算是泉哥的半個家,有空時常來走動。哎……我那孤苦伶仃的妹子,也不求什麽名份,隻要泉哥真心實意待她,别的什麽都不用提。”
張玉泉會意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一句話。想起那具溫暖柔軟的**,他的心思又開始有點活泛起來。
女人,難道不正是用來讓男人疼的嗎?
次日上午,柴文德的父親和三叔從臨時過渡委員會轄下的司法審計局取保釋放,但當局要求他們不得離開廣東地界。
中午,柴文德大伯府上一派歡樂氣象。
廳中那張大圓桌再次擺酒設宴,張玉泉被奉爲上賓。他的左邊坐着柴文德,右邊坐着花枝招展的柴小曼。直到這時,他才見到了柴文德的父親和三叔,這倆老頭一看都是精明伶俐的人中俊傑,對張玉泉的态度相當親切,恭敬中又包含着親近,和藹中充滿了慈祥。
上廁所的時候,柴文德把一張銀行卡塞到張玉泉手裏。他看了看,全是洋文,不認識。
“美國花旗銀行,全球通用的萬事達卡,一百萬美元,密碼就是咱們見面那天的日子。給阿大和小二買糖,算是我這個叔叔給他們的禮物。”柴文德笑道。
接着喝到最後時,柴小曼輕輕把手放到張玉泉的腿上,也塞了一張同樣的卡在他手裏。
張玉泉不解地看着美人,柴小曼嫣然一笑,側過頭低聲道:“這是我爸給咱們倆的。美國花旗銀行,全球通用的萬事達卡,一百萬美元,密碼就是你和我的名字拼音縮寫。我沒處用錢,你拿去做點大事,也好爲咱們的将來謀個前程。”張玉泉聽她說得情真意切,輕輕捏了一下柴小曼的手,接過了那張卡。“來,爲咱們柴家的今後,幹一杯!”柴文德豪情萬丈地舉起了柴家定制的闊口細瓷酒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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