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本大廳裏空蕩蕩的,連一隻路過的六足機械體也沒有。
成行成列的水晶塊中,無數飛禽走獸保留着永恒于時光的靜立姿态。安秉臣走過一排又一排高低不平的水晶塊,最終來到角落裏最大的那一塊前。
那隻在水晶中蜷伏着身子的巨獸,依然保持着上次他來時候看到的姿勢。它的目光呆滞地眺望着遠方,仿佛已經接受了永遠禁锢的命運。
跟在身後的何滿桂猶豫着問道:“會長,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看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安秉臣指了一下水晶塊中的巨獸。
拉蘇爾教授等人下到深淵裏,估計沒幾個小時上不來。那數據終端邊擠滿了看稀奇嘗新鮮的探險隊員,都在***光帶上的光點,閱覽蜥蜴人的浩瀚史冊。安秉臣不想看到大家退開避讓自己,索性帶着何滿桂轉到了樣本大廳裏來。
其實,他是惦記着剛才看到的動态畫面上,那隻巨獸眼中瘋狂而絕望的目光。
這大廳裏的各種生物标本,不用說全是蜥蜴人故鄉,樂園星上的物種。蜥蜴人當初決定要遷徙搬家,就帶上了封印在水晶中的各類物種标本,可以随時由機械體管理者克隆複生,再投放到兩百多個穹頂生态世界中去,人工營造出一個自行運轉的生态食物鏈。
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爲了保證食物鏈上的最高者,蜥蜴人自身的利益。
這道理就和人類種植糧食蔬菜作物一樣,本質上更多是爲了維持自身生存。
不過從安秉臣自身的經曆,以及聶遙博士的考察來看,那兩百多個穹頂生态世界,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荒廢失修,穹頂不再有提供光和熱的能量光團,也沒有投放動植物,甚至連凝結的冰湖都不曾化開。
幾萬年的歲月,足以腐蝕最堅固耐久的機械設備,無論那是用什麽材料制成的。
樣本大廳水晶塊裏禁锢的各種獸畜,它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爲了給蜥蜴人果腹,或是作爲對樂園星的紀念。這當然不是它們選擇的命運,但它們卻無法改變,甚至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
它們隻是憑着本能生存的野獸,而不是有智慧有思維預見性的高等文明生物。
它們隻能适應世界,而不是主動去改造這世界。所以,它們的命運都被束縛在本能這條線上。
但是,從剛才看到的畫面上,從這頭巨獸的目光中,安秉臣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那種瘋狂和絕望,喚醒了他當初被露西亞人的武裝直升機和重型主戰坦克全城追殺時的遙遠記憶,也讓他感覺到一絲熟悉。
“我們不會現在就把它放出來吧?”何滿桂憂心忡忡地問。他已經猜到安秉臣對這巨獸頗有興趣,把這家夥弄出來容易,但要收拾它制造的麻煩恐怕不輕松。
每個水晶塊前都有一根控制杆,六足機械體管理員通過它生成樣本克隆體,随後裝入籠中帶去投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水晶裏的這些獸畜,已經被定格于某個時間的片段,它們既不會死去,也沒有未來。它們甚至都不能被稱爲活物,隻算是生物基因數據的永久性備份。
“我要帶它走。它不該留在這裏。”安秉臣回答道。
這巨獸體形雖大,但絕對不會是什麽善男信女,當成食物未免成本高了點,遠不如那些體形肥碩胖大,全無利爪尖牙的家畜劃算。蜥蜴人的先輩留着它,大概也隻是爲了紀念在樂園星的往昔歲月。把這巨獸帶走,應該不會影響到蜥蜴人在月背地下世界的生态圈平衡。
“整塊水晶嗎?”
“整塊水晶都帶走。”
“是!”何滿桂沒有再問,隻幹淨利落地答應了一聲。安秉臣的意願,就是他的意願,是整個保衛局的意願。何昌發受傷送返地球後,月球這邊的保衛局事務就由何滿桂主持。
隻要能想辦法把水晶塊弄到月面去,深淵号就能帶走它。諾瓦的飛舟連四萬噸重的超密度圓柱體都能運送,這塊水晶頂多不過百噸,對深淵号來說隻是小菜一碟。當然,最艱難的路程就在于從地下到月面這三百公裏的旅程,專職負責傳送的白毛小強,肯定要辛苦一點了。
“會長,我發現了一些東西,請你過來看一下。”聶遙博士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裏響起,聽上去他有些激動。
當安秉臣轉身返回時,他習慣性地掃視一遍四周,整個樣本大廳裏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到一隻六足機械體。不知道是否因爲插入第二根高密度圓柱體帶來的波及效應,那些忙碌的機器管理者們都不知都躲到哪裏去了。
浮台上圍繞在數據終端旁的隊員們已經散去,有兩人在架設臨時宿營帳篷,一名隊員在收拾背包裏的武器,隻有聶遙獨自站在終端旁,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那無窮無盡的畫面。
安秉臣走到聶遙身邊,看他無動于衷,顯然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出現,随即問了一句:“發現了什麽?”
“我找到樂園星了。”聶遙轉過頭盔,看着互助會的會長。
“是嗎?”安秉臣的第一反應是疑惑。
目前盤踞在月背地下世界的蜥蜴人來自樂園星,以它們擁有的八柱傳送技術實施太空旅行,行程絕對隻會遠不會近,沒準樂園星在距離月球幾光年甚至幾萬光年之外。而一位生物學博士,居然完成了天文物理學家都沒法做到的事,這怎能不讓安秉臣感到吃驚和質疑?
聶遙用手指着自己正在觀看的一幅畫面。燃燒崩裂的廢墟中,不計其數的蜥蜴人在奔跑,有的手裏拿着明顯是武器的東西,有的扶老攜幼,看上去像是某座城鎮聚居點遭到毀壞後的場面。天空中有造型奇特的飛行器具掠過,人群邊上也能看到各種大小不等的多足肢步行器在狂奔。在這幅混亂畫面的遠景中,居然可以看到連綿不絕的青色山脈,以及茂密繁盛的高大植被。
“這就是樂園星?”安秉臣沒有想到,蜥蜴人的故鄉居然如此美麗。
“這就是樂園星。”聶遙撥動着畫面,将遠景中的那片森林放大了十倍。
“你說,你找到了樂園星的位置?”安秉臣問。
聶博士點點頭,再次轉過頭盔看着安秉臣:“你看到這些植被了嗎?”
安秉臣湊近細看,那些樹木的枝幹相當高大,針狀葉片濃密繁盛,除此之外他看不出什麽端倪。
“有什麽說法嗎,聶博士?”
“那是針葉松,它們是智利松的近親,特點是棕榈狀針葉突出于樹蕨。你再往下看,看到那些長得像黑頭小節竹一樣的蕨類植物沒有?那是木賊,也叫筆頭草。”
安秉臣唔了一聲,根本不懂聶遙博士在說什麽,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對此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聶博士似乎聽出了安秉臣的疑惑,手指虛點着草坪上的一株長得像棕榈樹,僅有兩米高的植物:“這個你認得嗎?”
“棕榈樹?不對,好像矮了點吧?”
“這個叫蘇鐵,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鐵樹。它旁邊的那一叢是喬木羊齒,也叫幸運之手。還有,針葉松後面那顆又高又直的巨樹看見了嗎?那是銀杏,你應該聽說過。第四紀冰川運動後遺留下來的最古老的裸子植物,世界上最珍貴的樹種之一,它被稱爲植物界中的活化石。”
“呃……等等!”聽着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亂七八糟的名字,安秉臣的大腦突然間一個急刹車:“等等!你是說……這裏是地球?蜥蜴人……來自地球?!”
他隔着頭盔防護屏難以置信地瞪着聶遙博士。
聶遙也望着他。
所有從頭盔通訊頻道中聽到這話的人全都停下了手中活路和腳步,不約而同地注視着聶遙。
“樂園星,就是地球?”安秉臣輕聲問。
“這些常綠植被,都是證據。”聶遙用清晰的聲音回答。“裸子植物和蕨類植物的地表覆蓋度如此之高,在地球上隻有一個地質時代出現過這種情況。”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想親眼看一看那些植被。剛才大家都在看蜥蜴人,觀察它們居住的城鎮和使用的工具器材,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植物。
“那就是三疊紀與白垩紀之間的侏羅紀,距今大約兩億年到一點五億年前。”聶遙大聲宣布了答案。
“侏羅紀?那不是恐龍稱霸地球的時代嗎?”這個名字說出來,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聲。
知道木賊叫筆頭草的人确實不多,但不知道侏羅紀的人幾乎沒有。這個中生代的第二紀元,對大多數人來說隻意味着兩個字:恐龍。
最早出現于兩億三千萬年前三疊紀晚期的恐龍物種,一直延續到距今六千五百萬年前的白垩紀才離奇消亡。而跨度長達五千多萬年的侏羅紀時期,正是恐龍這一物種繁榮昌盛的黃金時代,這一點已經被後世人類不斷發掘出的骨骼化石所證明。
在科學家們根據骨骼做出的推演中,恐龍總被描述爲體型巨大的卵生冷血爬行生物,譬如兇殘食肉的霸王龍,長達三十米的北美梁龍。
“那頭巨獸……”安秉臣背後的何滿桂惴惴不安地回想起來:“會長,水晶塊裏的那頭巨獸,好像正是一頭霸王龍吧?”
安秉臣沒有理會這個小插曲,聶遙博士的新發現讓他陷入了巨大震驚。
如果地球就是蜥蜴人的樂園星,那就意味着蜥蜴人曾經是地球的主人,樣本大廳裏那些生物标本都是它們當初從地球上弄來的同期物種!
從那些陸獸大同小異的體形,再聯想到蜥蜴人自身,一個本能的直覺閃現在安秉臣腦中,随即立刻化作***大海,淹沒了他所有的思緒。
毫無疑問,蜥蜴人是恐龍的後裔。
從三疊紀到白垩紀晚期,一億六千萬年的時間,足夠它們完成演變進化了。
人類自身的進化發展,可比這更短。最早有史可查的低階靈長目生物化石,出現于距今五千萬年前。從蠻荒古猿到智人階段,平均僅用了一千四百萬年時間。這之後的發展,則呈現出幾何級加速的迅猛,不到五萬年的時間,人類就從飲毛茹血走到了太空登月的階段。
在這一億六千萬年的進化過程中,蜥蜴人的體形雖然相比祖輩大幅縮小,但它們的部分生理結構特征還是保留了下來。堅硬的鱗片,上短下粗的四肢,以及被學者反複诟病爲低等生物的卵生繁殖方式。
在蜥蜴人主宰地球的時代,全球大陸還沒有分裂,***之中僅有一整塊被稱爲泛大陸的巨型大陸,以及無數星羅棋布的小島。按照魏格納的大陸漂移學說,泛大陸于中生代侏羅紀才開始出現分裂,分崩離析的各大洲和海洋時至今日仍在持續緩慢運動。
“它們爲什麽去了月球?”安秉臣問道。
“戰争。”聶遙給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回答。
“戰争?”好幾個聲音同時在通訊頻道裏響起。安秉臣能從聶遙博士的話中猜到蜥蜴人源自恐龍後裔的來曆,其他人幾乎也同時想到了。
“唯有戰争,才能解釋蜥蜴人的月球遷徙動機,也才能解釋一直懸而未決的恐龍滅絕之謎,更可以間接解釋魏格納大陸漂移學說的原因。”
“願聞其詳。”安秉臣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小強口述的上古神話中,蜥蜴人搬家的原因是來自外部空間的邪神對樂園星發動了攻擊,戰火和瘟疫讓無數蜥蜴人喪生,這才有英雄坦頓以天賜神力舉族遷徙,從所謂的樂園星來到月球。剛才我們也看到了,蜥蜴人利用八柱傳送系統研制抛射天體的超級武器,這充分證明了它們對戰争的熱衷态度,至于是遭到侵略還是主動攻擊尚有待考證,但戰争最終的結果顯然對蜥蜴人并不利,否則它們也不需要舉族遷徙了。”
“既然提到戰争,那就不能不提人類的考古學家一直在研究的恐龍滅絕之謎。大量的化石已經證明,距今六千五百萬年的中生代末白垩紀時期,栖息繁衍于地球的恐龍族群突然迅速消失并徹底滅絕。關于這個事情,目前有很多種推斷和猜測,比如小行星撞擊地球說,全球火山爆發說,病毒侵襲說,地質闆塊移動引發生态環境崩潰說,這些說法或流于片面,或缺乏證據。直到上世紀末期,有科學家在北美大陸的同時代隕石坑中發現了極高濃度銥元素,其含量超過普通礦脈的兩百多倍,自然界中不可能有如此高濃度的銥,當時學術界的統一看法是,來自太空的隕石造成了這個直徑超過一百四十公裏的巨坑,這一發現爲小行星毀滅恐龍理論提供了過硬證據。”
“但是,到底要多大的一枚隕石撞擊地球,才會産生促發整個行星泛大陸出現分裂漂移的力量?如果有不止一枚隕石,又從哪裏來這麽多的隕石群襲擊地球?天外來石中富含的銥元素,到底是隕石的自然含量,還是人工制品的殘留痕迹?剛才看到蜥蜴人的天體抛射武器,我突然想起它們的研發是否也是受到某種啓迪,某種來自敵方行星轟炸兵器的啓發?”
聽到這裏,安秉臣心中大緻有了一個輪廓:“聶博士,你是說,蜥蜴人的敵人對當時的地球實施了大規模行星地表轟炸?然後,蜥蜴人也研制了自己的天體兵器,但最終還是輸了戰争,隻能在鋪天蓋地的隕石雨中逃往月球避禍?”
“戰争的輸赢和結果未必有關系。也許它們勝了,但樂園星同樣已變成廢土,甚至是無法居住的地獄。”聶遙博士的聲音變得低沉:“蜥蜴人逃到月球,在那裏開辟了新的栖身之地。但是,也許是英雄坦頓的消亡,也許是其他别的什麽原因,它們的文明步入了衰退,漸漸忘卻了自己的本源。你看,我們兩次來訪這座地下金屬球艙,但卻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蜥蜴人。”
“嗯,我問過小強,他說這裏是坦頓人的禁地,二十六族長老嚴令禁止各部族人踏足。偶爾有膽大來探索的,不是離奇失蹤,就是被視爲不詳之人。”
“等拉蘇爾教授獲得蜥蜴人先祖留下的信息,智庫解讀數據之後,我們肯定會有更多發現。但是,我猜到的大體輪廓應該不會錯。從考古學的時間段上來說,正好一一吻合,絲絲入扣。”聶遙博士信心滿滿地道。
六千五百萬年前,蜥蜴人文明毀于緣由未知的宇宙戰争,舉族遷往月球的避難之旅卻以整個種族的衰退而收場。
五千萬年前,漸趨甯靜的地球表面生機重現,作爲人類最初雛形的低階靈長目哺乳動物開始登場。
已有四十六億年曆史的地球宛如一座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生物大舞台,一撥演員下去,又換一撥演員上來,當中不知摻雜了多少恩怨情仇和意外因素。
五萬九千多年前,諾瓦的深淵号抵達了地球大氣層。她驚訝地發現,這顆星球正被一群初具智慧的原始靈長目生物所占據。而此時,蜥蜴人的後裔正在月背地下世界中爲生存而苦苦掙紮。想到這裏,安秉臣又找到一個新的疑問:“那麽,諾瓦在月球建立遠程觀測站時爲什麽沒有發現蜥蜴人?她作爲星台操作者擁有四元相位遠程掃描技術,深淵号也能感應到天文單位距離外的生物活動信号,怎麽可能會對近在咫尺的蜥蜴人無所覺察?當時蜥蜴人應該已經在月球,否則諾瓦無法從月表隕石坑中獲得星台碎片并成爲新一任星台操作者。”聶遙點點頭:“這當中,肯定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隐情。等拉蘇爾教授成功讀取蜥蜴人的信息數據庫後,我們或許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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