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轟鳴震動的大功率電動引擎戛然而止,從熄火之前那熟悉的抖動感來判斷,應該是傳動冷卻系統又罷工了。任真用力攏了攏快要遮住眼睛的滿頭卷發,把頭上的絨帽摔在駕駛台上,随即開始破口大罵起來。這台工程部特制的大型六足運輸車已經是第N次出問題了,它在标準版一号機體的基礎上加長了四米,但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也伴随着這加長的四米接踵而至。
他現在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隻要有個理由就會爆發。車内隻有他一個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朝誰發火。
從執掌機動騎兵第一佰的佰長,變成了被開除軍籍的月球流放犯,這當中的巨大失落可不是誰都能安然挺過去的。
機動騎兵的佰長,軍銜上貌似不高,但實際權力遠遠超過步兵的仟長。他是十裏鋪時期最早的第一期機動騎兵畢業生,論資排輩比範建這些成人機動騎兵還要高半格,在整個互助會中僅次于田建明和辛旭這樣的元老。
但是,現在他卻淪爲了一名專職駕駛足肢運輸車的流放犯司機。
他隻能穿着沒有任何軍銜标志的淘汰老式互助會棉質制服,開着這輛纰漏百出的加長型六足運輸車,晝夜不停地往來于前哨基地和采掘組作業場,運送補給配件和金屬礦錠。
這工作談不上有多累,但是乏味至極,而且相當丢臉。
原先他手下的十九名機動騎兵,也在前哨基地裏幹着類似的差役。他們同樣被解除了所有軍籍編制,甚至腕式終端也被沒收,換成了互助表。
包括步兵第二仟仟長蕭偉在内的三十七名貝加爾湖事件步兵方滋事者也享受了差不多的待遇,隻不過那些家夥都被安排在不同的采掘作業組中,幹的是最苦的一線工作。随着月球前哨基地第一階段工程的結束,盡快實現物資自給已經成爲登月探險隊的下一個目标。因此,原先的勘測組分成了八個采掘作業組,各攜兩台改版五号機體和若幹卡魯前往周邊近千公裏範圍内的多處礦點開展采掘作業。
月球前哨基地的拓展急需大量熟練專業人才,這批新到的會内流放犯,正好滿足了用人的緊缺。事實證明,當初執事團新任執事潘紫煙的提議,是非常有眼光的。處決掉這批寶貴人才,或将他們抛入鬼奴軍的醬缸裏去,顯然都沒有流放到人手缺乏的月球加以懲戒性利用更合算。
“這已經是對你們最仁慈的從輕發落。”親自駕駛深淵号将這批流放犯從地球送往月球時,安秉臣給了他們最後一次訓話。在他剛開口的時候,很多人臉上仍然有憤憤的不屑表情。
“互助會的武裝力量,每一台戰車,每一名士兵,每一件武器,都屬于全體會員,隻接受公議大會選出的執事團和樞密院指揮。像你們這些混賬,把部隊當作自家私兵,帶着手下聚衆鬥毆,放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是殺頭有餘的罪名。現今不殺你們,是看在你們曾經爲互助會立過功勞的面子上,如果有誰覺得委屈,或覺得自己功高于過,想要和執事團讨價還價。不需要公議大會裁定,我可以直接親手斃了他!把所有犧牲死難者抛灑的鮮血當成自己個人的功勳,我不會和這樣的人渣同存于一個世界。殺害群之馬,我的良心更不會有絲毫愧疚!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互助會的旗幟,對我們所爲之而奮鬥的生存秩序的最大亵渎!”
這番從未有過的咆哮直接轟碎了五十七個人心底最後的抵觸情緒,也讓他們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五十七位流放犯,無論是機動騎兵還是步兵,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都像三魂少了兩魂的五十七具行屍走肉,整日一副如喪考妣的沮喪表情,臉上的表情全天都不變一下。
他們還活着,但他們已經死去。
月背的陰影籠罩下,天空中的繁星更加清晰明亮。
任真望着弧形的地平線,望着頭頂上那片無盡的星海深淵,絲毫沒有光臨月球的興奮。他到前哨基地已經七天了,但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月球的天空。地球上從未體驗過的失重也沒有帶來任何新鮮感,隻讓他倍覺心煩。
儀表台上的通訊燈亮了,前哨基地的值班員通告他,運送備用冷卻液缸的應急維修車已經出發,預計一小時二十分鍾後抵達。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四腿足肢車出現在左舷窗外的環形山口。
從外形輪廓來看,那應該是一輛氣密改裝版的民用四座二号機體。這種基于戰鬥機體框架生産的多用途四座足肢車數量遠遠超過了二号機體和三号機體戰鬥版的綜合,它被廣泛地應用在互助會在地球上活動的各大區域,同時也很快成爲月球前哨基地中裝備數量僅次于零号機體的機械單位。
足肢車的艙門打開,下來三個穿着全套防護服的人。爲首的向舷窗方向揮了揮手,将一根紅色的維修警告标燈杆插在運輸車前方。另外兩人從車裏擡出了備用的冷卻液缸,立即開始更換作業。
在四元相位掃描技術的協助下,基地值班室對運輸車故障的詳情比任真這個駕駛員更清楚,所以維修小組早在出發前就已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按照互助會的做事習慣,來了之後甚至可以不用打招呼,直接動手開工,做完就走人。
“你頭發長了。”控制台上的通話器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任真習慣性地繃直了身體。他往外看去,剛才插标燈杆的那個人擡起防護服頭盔,正注視着舷窗這邊。
“……會長,怎麽是你……你怎麽會來?”任真結結巴巴地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爲什麽不能來?難道我就必須出門前呼後擁,帶着一幫随時可以和人幹架的打手小弟?”安秉臣從頭盔裏發出一聲冷笑。“基地那邊人手緊張,我臨時領了個司機的差使。既然還吃着人飯,總得要幹點人事吧。”
“哦……”聽到這話中夾槍帶棒的諷刺,任真滿心的激動又涼了下去。
“打開艙門,讓我進去,聊聊。”安秉臣将手中第二根警告标燈杆插在了運輸車頭的另一側。
當氣密艙嗡嗡響着閉合後,安秉臣摘下頭盔,露出的新剃光頭卻讓任真愣住了。
他看了一眼這位昔日少年機動騎兵的勇将,這才注意到對方充滿驚愕的目光:“我腦袋大,頭發起油,頭盔戴戴脫脫挺麻煩,幹脆剃了,圖個省事。”
“那我回去也剃了,我讓大家也都剃了。”任真不假思索道。
安秉臣搖搖發亮的光頭,在副駕駛位置上坐了下來,把任真丢在那裏的半包香煙直接擠落到地闆上。
“你有什麽資格讓大家跟着你剃頭?還當自己是機動騎兵第一佰的佰長?就算你還是佰長,就可以随心所欲讓大家和你一樣剃頭?有沒有想過,你那十九名手下裏,還有三個女孩子?這十九名光榮的機動騎兵,因爲你的個人意氣用事,現在已經是月球流放犯!都到了這份上,你還有臉擺什麽譜?”
這通突如其來的訓斥讓任真石化在當場。
“機動騎兵是互助會最早也是最精銳的武裝力量,幾乎所有的重大戰鬥中,都有過你們的身影。但是,你扪心自問,你們的尾巴是不是也翹到天上去了?”安秉臣把頭盔放在駕駛台上,一腳踩碎了那半包香煙,聲音變得陰沉了些。
“去年十一月三日,葉卡特琳娜堡副食品廠庫存的五百公斤魚子醬和紅酒被明目張膽劫走,是你下令派人幹的吧?還有,馬加丹的那位露西亞石油大亨,好像馬上就要從你的忘年交升級爲嶽父了吧?他不僅送了你一套臨海别墅,還準備把自己的雙胞胎女兒也拱手奉上。人家原話是怎麽說的,完全能接受一夫多妻的東亞傳統婚姻理念?啧啧啧,我這人生和你一比,怎麽就那麽蒼白無力呢?”
蒼白,正好是此刻任真臉色的真實寫照。
互助會會長瞪着那張蒼白的臉頰:“在智庫的見證之下,你想否認嗎?”
沒有回答。任真既不能回答是,也無法回答否。
“我個人是一個不懂生活樂趣的苦行僧。但是,我從不反對别人享受奢侈品,對你想開多大的後宮也沒有任何意見。不過,我很想問你,當初孤苦伶仃的戰争孤兒走到今天這一步,這到底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堕落?或者,僅僅是一種循環?你所做的一切,我們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義?如果隻是循環,如果僅僅是把金字塔尖上的猴王換成我們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們當初的抗争,那些犧牲的同仁志士,難道就是爲了爲自己争取做猴王的權力?”
“我發誓過要永遠追随會長,直到現在,我也仍然堅信自己永遠不會背離互助會的三大原則。”任真站直了身體,雙手貼在褲縫線上。
安秉臣看着這個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機動騎兵軍官,沉聲道:“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們的追随,也不需要你們的忠誠。我們所有人爲之奮鬥的,不是我安秉臣個人的理想。我們追求的生存秩序,是每一個志同道合者都認可的至簡大道,沒有人可以逾越并踐踏它。不管是你,是我,還是将來的什麽人,不管是互助會會員,還是會外的人,要想亵渎我們的理想,必須先踏過我們的屍體。”
“會長,我錯了……”任真低下了亂蓬蓬的卷毛腦袋。
“按照現在這個方向發展下去,很快你就不需要追随任何人任何原則。用不了幾年,猴王們又将爆發新的戰争。這三年來,一直讓你們在戰場上打打殺殺,沒有給你們休息的機會,也沒有給你們思考的時間。這是我的失誤,執事團也難辭其咎。”
“希望……執事團能讓我們有立功贖罪的機會。”任真低聲道,這是他凝聚最大勇氣的哀求。不僅是爲自己,也是爲了那十九名受連累的機動騎兵。
“你們必須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但是,互助會永遠給人選擇機會。你們已經失去了作爲戰士的榮譽,但改造這個世界,并不隻能通過武器。我們眼前的星空,已經和以往截然不同,那裏充滿了無限的可能。通向太陽系之外的大門已經打開,人類文明數百萬年來從未想象過的機遇正恰逢其時!星際航行的時代即将到來,更多的人類應該主動離開故鄉,走向太空,将人類文明的藤蔓撒向廣袤的星空!”
“我們……我們該怎麽做?”任真咽了一下唾沫。
“把你們的時間利用起來,扔掉那些負面情緒,積極地學習和提高,努力成爲第一批步入星空的先驅者!”安秉臣用力揮動了一下右臂。“政務部的遠程虛拟教育系統中,海參崴航天學院的全部課程對所有互助表用戶都免費開放。你們都還年輕,正是人生的大好歲月。也許,有一天會需要你們重新拿起武器,保衛互助會的三大原則。但在那之前,爲什麽不嘗試尋找一下自己人生的真正方向呢?”
任真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當醫生的父親,以及想要成爲外科醫生的幼年夢想,那真像是一個遙遠得模糊至極的夢。
他看了看自己被卷煙熏得微黃的右手食指,想起剛才安秉臣指控他的那些罪狀,自嘲地苦笑起來。
當下的所謂現實,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夢?一個從前聞所未聞的夢?
“人活着,總要回答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那裏來,我要做什麽?你們都好好想想吧。互助會不會永遠打仗,我們也不需要趾高氣昂的軍頭們來保護我們,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能力保衛自己,保衛我們的理想,保衛我們的未來。”
任真再次注視着那張熟悉的面孔。第一次看到互助會會長時,他還沒有安秉臣高。但現在,他的身高已經快要超過對方了。
他并攏右手手掌,敬了個禮。
“願智庫見證一切。”
“願智庫見證一切。”
他的心髒在跳動,他的呼吸變得平緩。他感覺,自己靈魂又回到了軀殼中。
他現在回想起來,流放途中運送五十七名同行者的那艘豎立的梳形飛船。他從沒有見過那樣外形的飛船,也未曾想到裏面居然是無數交錯縱橫的肉質結構甬道,那顯然不是互助會工程部生産線上組裝出來的産品。
他們用了多少時間?好像幾秒鍾,還是幾分鍾,就直接跨越了三十八萬公裏的距離,從地球抵達月球。那到底是誰的飛船,它又怎麽會落入互助會的手中?
還有,航天組這些天一直在遠程掃描分析的那些不明飛行器碎片,又是什麽?
雖然,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腕式終端。雖然,他現在隻是個月球流放犯。但是,他仍然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聽。
難道,真的像會長所說的那樣,通向太陽系之外的空間大門已經打開?
互助會究竟是怎麽做到這一切的?
望着舷窗外絕塵而去的維修車,任真撿起地上被安秉臣踩碎的那半包香煙,看了看,最後還是扔進了垃圾筒裏。
他啓動了六足運輸車引擎,駕駛艙裏立刻響起熟悉的轟鳴聲,整個艙室甲闆也抖動起來,隻是已經完全沒有剛才那樣令人心煩。
重新設定好行程軌迹後,他打開了互助表的全息界面,找到了政務部服務端口,登錄後立刻進入遠程虛拟教育服務器,開始下載海參崴航天學院的全部課件。
那也許又是一個夢,一個全然陌生的,從未想過的新夢。
“這些年輕人,還有希望,沒有完全堕落到把自己禁锢在**的輪回之中。”通過四元相位模塊旁聽了整個過程的田建明評價道。
坐在維修車裏的安秉臣歎了口氣:“無論怎樣,現在發作,總好過幾年之後我親自帶兵去剿他。”
“那麽,老闆,你準備什麽時候出發去達文巴?”田建明問。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熟悉深淵号,也想借着練手的機會把月球前哨基地,以及水星太陽使團計劃所需的物資和材料給提前備齊了,盡快完善我們的恒星防禦體系。從地球來的考察小組一直在研究坦頓人的數據終端,智庫也在努力破譯那種楔形文字,我想等那邊有結果後就出發。雖說諾瓦的事不宜久拖,但那八根高密度圓柱體的謎團也讓我放不下。我有一種強烈預感,坦頓人的來曆恐怕不簡單,他們當初選擇月球安家的動機也很奇怪。”名爲坦頓的蜥蜴人英雄,當初的星台操作者爲什麽會選月球,而不是近在咫尺的地球,作爲安頓其子民的新家園?這,确實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地球都更适合生物栖息。而且,蜥蜴人維持生命活動所需呼吸的空氣組成比例,也和地球上的空氣成分大同小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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