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遠程掃描的全息界面上看着像一把小小的半月梳,但真正到了眼前,五百多米高的尺寸仍然帶來了無比巨大的震撼。那可是比一艘航空母艦還要長的龐然大物,就這麽靜靜地懸浮在月球表面,難怪正在檢修誇父III聚能光束炮塔的十多名技術人員全都傻了眼。
每靠近這艘巨艦一步,安秉臣就覺得自己越渺小。伴随着他的接近,豎懸的深淵号遮擋了視野中的大部分星空。從它反射光線的表面上,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蹦跳着接近的影子。
深淵号的四周圍了五隻卡魯,警惕地擡頭望着這艘突然出現的飛舟,三角體目器内流動這幽藍深邃的光芒。
他左手将帕舍陀匣子挾在腋下,右手緩緩伸出去,想試着摸一下那光滑的船體外殼。如此圓潤光滑的曲線,經曆了大紅斑風暴核心超過十萬度的高溫灼烤,又經曆了木星大氣層比絕對零度還要低的冰寒煎熬,居然看不到一點斑駁損傷,難道它真不是金屬鑄就?
觸摸到那光滑表面的瞬間,他立刻明白了。
雖然戴着厚厚的防護服手套,但他仍然能感覺到明顯的彈性。安秉臣的指尖猛然用力,那光滑的船體表面居然向内凹陷下去一點,這種變形極其細微,無法被肉眼所覺察,但手指上的感覺卻是清晰無誤。
“果然,這是一種生物體。”安秉臣在頭盔裏喃喃道。“諾瓦,我現在該怎麽辦?”
“集中精神,通過帕舍陀與它交流。”
安秉臣坐了下來,他閉上眼睛,把雙手放在帕舍陀上。
很快,他進入了虛靈空間,也看到了一個近在咫尺的光團,那東西散發出柔和的五彩光芒,他能感覺到那些神奇的光芒中摻雜着深深的疑惑和憂慮。
它在觀察自己,宛如一位好奇的陌生人。
既然是一種生物,那就有獨立的意識,就有喜怒哀樂,就能與之溝通交流。
安秉臣努力将最大的善意融入自己的意識,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情緒居然也能在虛靈空間中幻化爲五彩光芒,他的意志可以操控這些光芒,并用它們生成出一些簡單的圖像輪廓。
這種繪畫的方式匪夷所思,完全不需要素描功底的勾勒技法,隻要心中有畫,意識觸須就能瞬間化作實像。
于是,他像一位剛剛啓蒙的畫童,開始用意識之筆表達自己的内心。
他描繪出諾瓦的外部連接體原貌輪廓,并将這輪廓與自身的人類造型融爲一體,以此表達自己與諾瓦的關系。他畫出了帕舍陀,畫出了深淵号飛舟,最後用一根弧線指向遙遠的星空,那裏有一尊正從水池中冉冉升起的諾瓦全身像。
他相信對方能看懂,有時候需要複雜文字才能描述的真相,一幅簡單的圖畫就能概括。
五彩光芒中接連傳來強烈的驚訝和歡欣,當那些抽搐扭動的光芒最終趨于平靜時,他感受到一種充滿期待的友好情緒。
安秉臣睜開眼睛,發現飛舟底部出現了一個大約有兩米直徑的圓形艙口,那入口邊緣有大量充滿褶皺的暗紅色肉質結構,看上去不太令人舒服。
但是,他還是邁出腳步,踏了進去。
裏面比想象中要寬敞得多,剛進去就是一個百米見方的大廳,頭上地下都是那種暗紅色的肉質結構體,談不上光滑平整,但也沒有絲毫局促狹窄的感覺。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種結構體上溢出,照亮了四周的一切。因爲達文巴人天生有夜視能力,所以這艘飛舟裏不需要太亮。
不過,安秉臣立刻皺起了眉頭。
深淵号飛舟在四元相位遠程掃描下的輪廓呈現爲中間厚邊緣薄的扇貝形态,中央最厚處有二十一米,但船體邊緣處的厚度比這個要薄得多,自己登入船艙的底部位置頂多不過兩三米厚,怎麽一進去就能身處一個如此寬敞的大廳?
這就好比你鑽進了一粒芝麻中,卻發現裏面比整個房間都還大。
“諾瓦,這個……飛舟内部怎麽比外形看起來要大得多?”
“裏面和外面,是三維生物的固有思維限制,我希望你能盡快習慣新的空間概念,因爲你很快還會看到更多不可思議的現象。達文巴人的飛舟,同樣也是一種超維度生物體。”
安秉臣點點頭,他注意到防護服生物檢測模塊上的讀數表明,船艙内充溢着大量的甲烷氣體。這正是達文巴人呼吸的氣體,對人類來說是充滿危險的環境,對諾瓦來說卻是休閑放松的天堂。
身後的艙門悄然無聲關閉,他回頭看了一眼,随即沿着大廳盡頭唯一的那條肉質甬道走了下去。甬道裏很寬敞,微微有點向上的斜坡,這很正常,他也許正在向船體中部進發。
除了四周無處不在的肉質結構,這條甬道甚至剛才那個大廳的風格,都讓他想起委内瑞拉神廟廢墟的地下石洞以及月球觀測站。諾瓦在地球和月球的栖身之所,都完全按照這種統一風格來修築。
“諾瓦,能不能改變一下船艙内的空氣成分?我很想脫下頭盔,放松一下,可又不想因此而送命。”從心底來說,安秉臣可不遠在自己的星際旅行中始終穿着全套戰術防護服,那種感覺并不美妙。
諾瓦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嘶聲:“你現在是這艘飛舟的主人,你可以告訴深淵号你所需要的一切。”
安秉臣自嘲地笑了笑:“這麽說,反而是我太客氣了……”
可是,怎樣才能讓深淵号明白,他想要呼吸的不是達文巴人甘之若饴的甲烷,而是氮氣占78%,氧氣約占21%,外加少量二氧化碳和各種稀有氣體的地球環境空氣。還有,船艙裏的光線太暗了一點,對達文巴人來說也許不是問題,但對他這樣的靈長目直立行走生物來說就比較麻煩。
他決定把這些問題暫時放到一邊,因爲眼前出現了一個岔口,有三條甬道可走。
“左邊通向冥想室,右側是去儲藏區,中間那條路,是去駕駛艙。”諾瓦的聲音及時響起。
安秉臣沒有冥想的需要,也不想去儲藏區尋寶,因此他選擇了中間那條甬道。
“每個達文巴人的飛舟,都是這樣嗎?”
“大同小異。”
“深淵号的内部,到底有多大?或者是,無限大?”他努力讓自己的思路開拓一些,不再局限于原先的三維空間習慣。
“我不知道。安秉臣夏爾庫,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尺寸,并不适合用來描述超維度物體。”
“那麽,作爲生物,它也有生有死,有進食和排洩嗎?”
“飛舟當然會死去,但它的壽命比達文巴人的單個循環期還要長,甚至可以達到數百個引力子潮汐周期。飛舟以各種形态的能量爲食,這正是它常駐木星的真正原因,那裏有豐富的氫氦資源。至于它的排洩物,嘶……我想你肯定不願意親眼看到。”
每個引力子潮汐周期是二點八億年,數百個引力子潮汐周期,那就是幾百億年了!年,這種以地球圍繞太陽公轉一周期的時間單位,實在是太渺小太蒼白了一點。
“它的排洩物很恐怖嗎?是固态還是能量形式?”
“木星大紅斑的核心氣流團,應該就是它上一次的排洩物。”
“哦。”安秉臣聞言頓時怔住。
躲在木星大氣層下大吃大喝的深淵号,原來才是導緻大紅斑出現的真正原因。随着這家夥的離去,原先的大紅斑已經變成藍色,尺寸也在迅速收縮并趨于消失。已經持續了幾百年的人類天文觀測史上,木星大紅斑将成爲一個永遠消失的不解之謎。
駕駛艙,這應該是諾瓦專門爲他杜撰的詞。因爲,那裏根本沒有任何駕馭和操縱的感覺。
這是一間橢圓形的肉質大廳,房間中央有一大堆亂糟糟的東西。借着暗淡的光亮,安秉臣仔細打量了幾遍才看清,那是一堆由充滿褶皺的柱狀和球形肉質體組成的東西,它像一團被砍碎後随意堆砌在一起的某種器官,又像屠夫案闆上放置的牲畜内髒,用肉山來形容它應該是最合适也最文雅的描述詞。
和組成艙壁的肉質結構體不同的是,這座肉山表面似乎有暗光在不斷閃爍。凝神細看,他發現這堆東西并不發光,而是在微微蠕動,導緻照射在它表面的光線産生變化,所以才看上去像有微光閃動。
他感覺到一陣惡心,耳邊卻傳來諾瓦的聲音:“坐上去。”
“坐……上去?坐在哪裏?”安秉臣結結巴巴地問,他實在沒看出來,那堆東西裏有任何像是座椅的東西。
“球狀體。”諾瓦的話很簡短,達文巴人不是一個喜歡啰嗦的種族。
安秉臣也不是含糊人,想了想還是毅然邁出步子,爬上那堆肉山後猶豫着在最大的一個球狀體上坐下。那東西果然是有彈性的有機物,在他屁股用力坐下的同時立刻陷了下去,他的大半個身子立刻被一堆軟綿綿的東西包裹起來。旁邊那些暗紅色的肉柱體輕輕落下,包住了他的軀幹和大腿,将他緊緊束縛在造型詭異的椅子上。
安秉臣根本沒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肉質安全帶,他瞪大了眼睛,注視着大廳中瞬間出現的全息星圖。那些肉質結構的艙壁,暗紅色的器官結構體全都消失不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整個宇宙,挂在天幕上的無數顆明暗不等的星星。
他轉動了一下頭部,看到了左側有拳頭那麽大的藍色地球,也看到了腳下布滿環形山的大地。
他笑了起來,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正在與這艘飛舟融爲一體。
“每秒六千萬公裏的生物體飛船……啧啧。”
“每秒六千萬公裏不算什麽,如果啓動引力子潮汐引擎,深淵号可以瞬間離開特蘭星團。”
安秉臣沒有說話。他從辛克人口中知道,陶圖格聯盟将銀河系所在的星團稱爲特蘭星團。
跨度十萬光年的銀河系,在特蘭星團中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而在星團之上,還有名爲星群的更高天文單位。
達文巴人通過生物飛舟掌握的引力子潮汐技術,可以瞬間跨越星團,并因此成爲陶圖格聯盟中獨一無二的空間旅行者。但她們并不滿足,依然渴望獲得能在星群級别上自由往來的大引力子源流技術,這正是當初諾瓦毅然在地球留下擔任星台操作者的真正動機。
爲了能從創建星台系統的造物主那裏得到這種更高級的航行技術,達文巴真知者原意付出任何代價。
“怎麽讓它飛起來?”
“把帕舍陀放到你左側的凹槽中,然後選擇你的目的地。”
安秉臣看到,自己的肉球座椅左邊,一根短粗的肉柱上有一個缺口,那缺口的尺寸與帕舍陀正相吻合。他把帕舍陀輕輕塞進了那肉質的凹槽中,整個大廳立刻變得更亮了一些,那些星體表面的細節也變得更加清晰。
他閉上眼睛,随即驚訝地發現,虛靈空間中也同樣出現了和駕駛艙裏完全一模一樣的宇宙星辰全息圖。
“讓我試一下超光速飛行的感覺吧,作爲第一個享受這種待遇的人類,我會感到無比光榮,此生無憾。”在虛靈空間中,安秉臣晃動着意識衍生的無形觸須,輕輕觸點了一下太陽系中最内側的水星。
距離地球不足一億公裏的水星,互助會的太陽使團計劃正在那裏緊鑼密鼓地進行。他想去親眼看一看,而不是從四元相位信道裏傳來的全息圖像上看。
整座肉山靜靜地一動不動,從凹陷的球體座椅下面也沒有傳來任何顫栗。
但是,星辰圖上,所有的周圍景象瞬間出現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兩秒鍾内,一切都變了樣。
他的腳下是另一片鉛灰色的弧形大地,也同樣荒涼而貧瘠,也同樣有星羅棋布的環形山,但那些環形山的坡度明顯比月球要平緩得多。
他到了水星。這個真相不需要詢問任何人。因爲星圖中央有将近一半空間,都被一個巨大的橘色火球所占據。
那是太陽,整個太陽系的核心,質量和引力的中樞。
隻有在水星上,才能看到如此巨大的太陽,并承受近距離帶來的高溫考驗。
“……到了?”安秉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裏是登月指揮部,月球前哨基地發來警報,懸停在基地外的不明飛行器帶着會長突然消失!”耳機裏傳來漢特博士緊張的呼叫聲。“會長,你在嗎?”
“好了,聽到了。我很好,我剛剛抵達了水星表面。”安秉臣注視着空無一物的水星表面,這裏距離太陽僅有5790萬公裏的平均距離,白天溫度接近430攝氏度,夜間背陽面溫度降至零下160攝氏度,巨大溫差産生的冰火地獄足以讓一切有形之物在反複融化和碎裂中消失。
在水星六百公裏的地幔之下,有一顆占據了百分之四十二體積的超巨型鐵質核心,這裏的鐵礦含量比例,在整個太陽系八大行星中首屈一指。
安秉臣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在兩秒鍾内從月球直接抵達水星表面,但這種超速旅行的短暫讓他感覺到有些不過瘾,完全的不過瘾:“這太神奇了!但是,我能不能手動駕馭它飛行?呃,以一種更适應人類的緩慢速度,總得讓我先由低到高适應一下吧?”
諾瓦沒有答話。
但深淵号的生物意識立刻做出了反應,懸浮的梳形飛船開始微微挪動,在水星表面以極慢的速度滑行起來。安秉臣閉上眼睛,發現自己可以看到深淵号外面的一切實景,仿佛深淵号飛舟就是自己的身體。但睜開眼睛時,他隻能看到駕駛艙裏的星圖。内與外的對應順序被徹底颠倒,這種奇妙的感覺讓他有些混亂。
安秉臣嘗試着用自己的意識控制飛舟。沒有任何語音和操控,深淵号果然按照他的意志微微向左偏去,速度加快到上千公裏後很快掠入背陽面。他又放慢了速度,看着那些數百公裏大小的環形山和懸崖峭壁從腹下一閃而逝,那種奇妙的感覺讓他興奮無比。
“按照剛才的速度,我們兩分鍾内就能離開太陽系?”
“對。但在恒星系之外的尺度上,我們不能再用核聚變引擎。否則即使以比每秒六千萬公裏更快的速度,回到達文巴世界也需要花上萬年。”
“引力子潮汐技術?”
“對,那是達文巴人的驕傲。沒有我們,就沒有陶圖格聯盟的今天。”
“我們怎麽去達文巴?那張導航星圖雖然很不錯,但我根本不知道達文巴在哪裏。如果讓我在幾百億顆星星裏逐個挑選,那我甯願是騎自行車去算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所有的導航星圖都有一個原點。真知者的星圖原點,正是達文巴世界。告訴深淵号,讓它帶你回家,它會直接帶你返回陶圖格聯盟,返回達文巴。”
安秉臣點點頭,擡起視線,看着擁有無盡繁星的星河。他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正在注視着一隙深淵,無窮無盡的深淵。那裏面有無數的星辰,但也有無盡的黑暗。
他有些明白了,爲什麽諾瓦要給自己的飛舟起名叫深淵号。一個灰白色的小點出現在水星的地平線上,那是太陽使團的水星基地。剛開始出現時,它比針尖大不了多少,随後很快變成了拳頭大小。這座天文塔模樣的建築物周圍,有許多快速蹿動的身影,數以百計的卡魯在奔忙着,對頭頂上出現的龐然大物仿佛渾然不覺。電磁彈射塔台的合頂工程正在進行中,最理想的情況下,這個基地将在半個月後才能向太陽發射第一批太陽使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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