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朋友謝爾蓋,最近帶了一幫特種兵翻越烏拉爾山脈潛入亞馬爾—涅涅茨自治區,他們妄圖用帶核戰鬥部的迷你巡航導彈摧毀亞斯克附近的無線電力反應堆。但是,他最後被一位本地農婦用獵槍擊斃。我們已經确認了所有十五名紅星突擊隊員的屍體身份,還俘虜了一位當地遊擊隊的向導。”
海參崴基地辦公室,互助會信息部部長李均穿着那件萬年不變的舊皮衣,看着全息基台上投射出的田建明和許志剛的實時頭像。
自從遭到彈劾罷免後,田建明在信息部的排位甚至跌到了副部長許志剛之後,變成了高級顧問性質的幕僚級角色。不過,他仍然是執事團成員之一,對于信息部乃至互助會的很多大事仍然有發言權。無論是李均還是許志剛,有大事也會主動和田老頭商量,咨詢他的意見。這三個人,俨然構成了信息部的最高三人委員會。
正在東京出任駐日特使的田建明聞言揚起了眉毛。
在互助會所有的敵人當中,謝爾蓋是比大當量核彈更危險的心腹之患,這個冷酷無情的格魯烏特工對互助會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大多數正式會員。當初連田建明自己都曾落到過謝爾蓋手裏,如果不是安秉臣駕着蜘蛛車奮力相救,估計這會兒他和林子雲等人都還關在莫斯科某個冰冷的水牢裏呢。
“哦?這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但是,哪裏來這麽厲害的農婦,居然能幹掉格魯烏的資深外勤特工?”
“這件事有很多巧合,但這些看似偶然的巧合裏,卻又包含着必然。”李均講話總是慢條斯理,語氣從來不急:“格魯烏行動隊在尼亞甘落腳于那位遊擊隊向導的舅舅家,那位舅舅的妻子用自己的互助表撥打了110向信息部舉報。兩小時後,王彥斌的鬼奴軍襲擊了那座農場,但被他們突圍逃走四人。謝爾蓋等人逃到沼澤地邊上的那位農婦家裏,他的手下殺死了農婦的丈夫,還想要強奸她。農婦用地下室裏的無線電力變頻轉換器擊倒了強奸犯,然後也撥打了110向我們求助。但在我們的部隊趕到之前,她獨自一人殺死了謝爾蓋和另一名行動隊員。”
“聽起來很曲折,她說的情況屬實嗎?”
“我們回放了互助表的四元相位監控信息,與那位農婦的供詞完全吻合。”
“這樣看來,信息部的110緊急電話還是很有效的嘛。”田建明贊許地笑道。
一千多萬平方公裏的西伯利亞實在過于廣袤,互助會不可能有這麽多武裝部隊駐守每一處人口聚集區,影武士部隊的地下武備庫也大多設立在反應堆附近,即便把鬼奴軍和警衛軍也算上,仍然湊不夠足以完成全面占領的兵力。在這種情況下,信息部提出了向當地居民大規模無償發放互助表與設立110緊急呼救電話相配合的控制措施。
但凡遇到緊急危險情況,所有人都可以通過四元相位信道終端撥打110向互助會求助,信息部保證在五分鍾内做出反應行動或提供脫險脫困指引。
李均搖了搖頭:“真正有效的,當然不是這個号碼,甚至不是我們免費發放的互助表。”
“嗯……”田建明愣了一下,沒有說話,但他已經猜到李均要說什麽。
“對反應堆的襲擊沒有得逞,謝爾蓋這條大魚也終于落網。不過,我看到了比這些結果都更重要的一個信号,那就是大部分本地居民都選擇支持我們。”李均用手中的筆敲打着從不離身的那個黑色筆記本。“我們在整個西伯利亞地區建造了二十三座無線供電的反應堆塔,爲本地居民的交通和生産工具改裝電動引擎,又通過互助表普及遠程虛拟教育和醫療診斷服務,還允許他們合法擁有輕武器,最關鍵的是,所有這些都是免費的!”
“我們做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統治者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我們提供了無盡的能源,取消了各種稅賦。我們的定期巡邏隊帶着卡魯和工程師遊走在城鎮之間,給那些需要的人帶去技術和醫療上的協助。除了嚴禁靠近的反應堆警戒區,我們幾乎沒有幹涉過當地人的生活。所以,那些本地人選擇支持我們,自發自願地加入我們的信息交流圈。可是,老田,我不太明白,我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到底是爲了什麽?難道隻爲了赢得當地人的稱贊嗎?你應該知道,直到現在,仍有百分之三十六點七的本地人口拒絕申領互助表,也不願和我們有任何聯系,這些人可不是在騎牆觀望,他們永遠也不會認可我們。爲了争取這些頑固分子,值得嗎?”
李均把筆丢在桌面上,質疑的目光注視着千裏之外的田建明。
二十三座高達百米的無線供電反應堆塔需要步兵和技術人員駐守維護,十八支穿梭在這片土地上的定期巡邏隊同樣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别的部門不知道,僅信息部爲這兩大項目投入的人力就超過了全員的三分之一。
現今的信息部已經從草創之初的九人膨脹到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其中絕大多數信息部成員的日常工作并不是充滿刺激和旅行的外勤行動,而是呆坐在全息界面前分析海量數據,或是爲外勤行動提供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情報支援。盡管智庫承擔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數據作業,但在很多環節仍然離不開真人的介入。
除了三十名行政管理人員,整個信息部一千兩百六十七名數據分析員和情報操作員中,有超過一半的人希望轉調到僅有六十八人編制的外勤行動處。由副部長許志剛執掌的行動處充滿着危險和死亡,但對那些厭倦了無盡數據整理的年輕分析員們來說,他們甯願面對危險和死亡,也不願浏覽在數字報表和視頻監控中消耗光陰。
李均能夠深刻體會到這種來自基層的強烈情緒,所以,對任何意義不明的人力物力投入,他也會有同樣強烈的質疑和抵觸。
田建明理解地看着這位昔日的手下,緩緩道:“現在,我們擁有無盡的能源,随着登月行動的延續,工程部的太空技術很快可以從太陽系内的大小行星上獲得近乎無限的礦産。等到太陽使團計劃啓動後,智庫系統也将獲得源源不斷的異能量。擁有無窮的能源和資源後,我們還缺什麽?”
李均的目光瞬間一亮:“你是說……人?”
“對,文明的延續需要人。人工智能永遠無法取代人類自身,新的文明需要更多的新人類。懂得自由與責任含義的新人類,而不是沉溺于權力和貪欲的舊人類。但是,新人類不會憑空産生,他們源于舊人類,從舊的世界中脫胎換骨而來。我們需要一個相對巨大的人口基數,以及漫長的時間,才能保證有足夠多的新人類出現。”
“在海參崴和蘇滬墾荒區,無線供電反應堆塔測試項目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效果。但在幅員遼闊的西伯利亞,我們的工作量肯定會大幅增加。這不是爲了争取人心,也不是爲了統治和征服,我們将在漫長而艱巨的尋覓中找到志同道合者,找到那些能夠和我們一同告别幼年期的人類。”
“也許,現在這一代人中僅有不到一半的人會認同我們,但到了下一代,甚至再往後幾代,越來越多的人将會明白新秩序的真正含義。舊世界的影響力可能死灰複燃,也許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一百年,也許一千年,兩千年。我們這些先行者所做的一切不會付之東流,智庫将見證我們的足迹,後來者将沿着我們照亮的道路繼續前進。最終,互助會将改變整個人類文明,而我們信息部,将站在所有變革的最前沿。”
李均眼中的焦躁漸漸褪去,整個人突然變得安靜了許多。
“我明白了。”他低聲道。
這個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許志剛開口了:“我要說說貝加爾湖的事情。”
“貝加爾湖的糾紛,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李均問。
從鎮北軍手中接管原外蒙古地區後,互助會步兵第二仟在影武士戰機群掩護下一路向北推進到貝加爾湖畔的伊爾庫茨克。他們在貝加爾湖西岸建立包含了醫院、飛行器起降場、無人機武備庫、陸基防禦平台和補給倉庫等設施的超大型基地,這座基地預計将成爲互助會在西伯利亞中南部地區活動的中心樞紐。
貝加爾湖畔的原露軍國防部療養院也被征用爲基地醫院的一部分。此處天蒼水闊,放眼望去湖面波光潋滟,極遠之處水天一色,頗有大海的磅礴氣勢,但卻沒有海水的腥鹹味破壞氣氛,正是療傷養病休憩度假的大好去處。在如此秀美景色吸引下,第二仟毫不猶豫搶占了這座療養院,準備将仟指揮部安頓于此,等到基地醫院建造完畢後再移它處。
沒想到才搬進來第二天,居然先來了十幾個機動騎兵上門吵鬧,說這療養院早在北伐時期就由田建明做主定給了機動騎兵作爲駐屯營地。這些機動騎兵是任真的手下,原先的少年機動騎兵中隊此時已改編爲機動騎兵第一佰,百餘騎兵上千輛車的家底早已今非昔比。北伐時期對西伯利亞的襲擾遊擊,以及從新西伯利亞推進到烏拉爾山脈的軍事行動中,号稱互助會之矛的機動騎兵功勳卓著,傷亡率也始終保持了互助會各兵種的最低紀錄。
從十裏鋪時代就爲互助會而戰的少年機動騎兵們都有了不少變化,男的喉結凸顯聲線變粗,女的漸漸有了身材曲線,一個個都邁進了青年時代。動辄上千公裏的長途遠征和高速機動作戰方式将他們鍛煉得果斷敏捷,行事從不拖泥帶水。因此,機動騎兵們說話的口氣難免顯得有些嚣張,有些盛氣淩人。
第二仟的主要構成人員是奉天墾荒區的民兵精銳,他們是抗擊主體國入侵的主力,在随後而來的海參崴戰役中也打出了名頭,進入西伯利亞後負責搜剿各地露軍殘部和遊擊隊,也算是一支身經百戰的勁旅。見到有人來堵門鬧事,而且說話還挺不客氣,這幫官兵哪肯認這個賬。
先是口角争執,接着拳腳相交,随後是合金佩劍和破甲錐的持械混戰。
這場失控的沖突導緻了機動騎兵一死五傷,步兵這邊兩死八傷,但捉住了所有上門鬧事的幸存者。
正在伊爾庫茨克公幹的任真聞訊勃然大怒,馬上召集部隊準備到療養院來讨個說法。
接到樞密院遞交的緊急報告後,執事團馬上下令凍結貝加爾湖地區的所有機動騎兵戰車,同時出動六十台影武士戰車包圍湖畔療養院。三小時後,林子雲以及許志剛帶領的信息部行動組乘精衛飛行器抵達伊爾庫茨克,包括機動騎兵第一佰佰長任真、步兵第二仟仟長蕭偉在内的十九名主事軍官遭到逮捕,直接參與沖突鬥毆的雙方人員全部關押禁閉,甚至連傷者和死者也被行動組接管控制權。正準備出征太平洋的袁偉義不得不丢下尚在訓練中的第一仟部隊,連夜飛往伊爾庫茨克接管第二仟。
這是互助會成軍以來爆發的最大内讧事件,不但貝加爾基地的建造被迫停工,原本計劃中對雅庫特地區的搜剿行動也不得不無限期推延。
樞密院院長林子雲提議處決所有參與此事的雙方人員,從現場動手者到責任軍官,以肅軍紀。信息部通過查詢當時的四元相位監控視頻,很快列出現場動手的三十八名雙方幸存人員,加上已經逮捕的十九名主事軍官,總共五十七人。
這五十七人裏有三十人是互助會正式會員,其餘人也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和基層軍官。都殺了,那無異于對互助會武裝力量的一次重創。不殺的話,影響實在太壞,難免以後留下話柄。
對于是否處決這五十七人,執事團協商後召開全員公議大會,讓全體正式會員來做決定。
耗時六分鍾的緊急***結束後,百分之七十五的正式會員反對處決但同時要求嚴懲。但如何嚴懲,如何保證公平,随即又成爲繼續讨論的焦點話題。
最後,互助會會長安秉臣提出建議:五十七人取消所有職務和會員資格,分散編入各地鬼奴軍中戴罪立功。
這個判決雖然暫時保住了五十七人的性命,但卻注定無法讓所有人滿意。
無論是執掌電磁步兵的盧長安,還是機動騎兵公認的領頭人辛旭,都明确表示反對這種過于殘酷的處罰方式。
“爲了互助會,爲了創建新世界,他們已經付出了許多,這樣做……會不會讓大家心寒?”盧長安在執事團協商會議中大聲質問。
“我們現在本來就缺少有經驗的實戰軍官,熟悉機動騎兵戰術的指揮官更是鳳毛麟角,這一下子全扔到鬼奴軍裏,最後,能有幾個活着回來?”辛旭痛心疾首地歎息道。
步兵有八個仟,但機動騎兵總共才三個佰。任真是機動騎兵部隊中的核心人物,用前鋒大将來形容也一點不爲過。
“紀律當然要講,但是事情的原委也得搞清楚。那些機動騎兵爲什麽不通過樞密院,哪怕通過伊爾庫茨克指揮中心也好,公事就該公辦!辦不了,那是中間環節的責任,該追究就要追究,但是像這樣沖到部隊指揮部去堵門謾罵,是不是算有錯在先?”步兵第三仟仟長高懷亮仍然希望分清主次罪責,以減輕對那些步兵們的懲罰。
看出高懷亮曲線救國的策略,辛旭果斷反駁:“都是半大的孩子,脾氣大,說話沖,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誰沒有年輕過,誰又沒有輕狂過?再說了,信息部的調查已經搞清楚了,先動手的是你們步兵這邊的人,誰先動手誰理虧,這個應該沒有人反對吧?”
“現在,兩邊都在暗中活動,希望争取盡可能多的支持,改變明天公議大會的最終裁決。我們的監控表明,好幾位與此事無關的執事團成員甚至收到了聯名信和請願書。”許志剛憂心忡忡地望着田建明。他知道,包括田建明也收到了電子郵件,雙方的都有。作爲互助會武裝力量的創始人之一,步兵和機動騎兵都力圖争取田建明站到自己一邊。
“這事正在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和内讧沖突的關系已經越來越遠。”李均聽許志剛介紹了幾句,立刻全明白了:“老田,你看,我們該怎麽辦?”
“公事公辦。”
“保持中立?那可是很難啊,弄不好咱們兩邊都會得罪。”李均爲難地道。
田建明笑了一笑:“我沒有說要保持中立。”
“哦?那是什麽?”
“我們該支持誰?我們該支持我們自己!守護我們存在的理由,盡我們該盡的職責,做我們該做的事,奉守信息透明原則,把一切交給公議大會來裁決!”
李均看了一眼老頭,又看看許志剛:“從我的經驗來看,這種矛盾一旦出現,就不會在短時間内結束。随着我們實力的擴大,這種内在的裂痕也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危險。”
田建明回望着他:“人性就是如此。”
許志剛擡起頭:“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
田建明垂下視線,似乎有些疲倦:“有。”“什麽辦法?”“我們需要一場大清洗,重組所有的權力結構和人際關系,隻有這樣才能滌清那些滋生的裂痕和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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