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畢河上,有座城市叫亞斯克。
那裏的姑娘美如天仙,
那裏的小夥健壯勇猛。
亞斯克的人們能歌善舞,
他們與朋友分享伏特加,
他們面對敵人從不畏懼。
一個戴軟邊絨帽,背沖鋒槍的年輕男子抱着一把三弦琴在篝火邊低吟淺唱。那是伊戈,亞馬爾—涅涅茨自治區遊擊隊派來的向導,他的任務是将謝爾蓋中校等十五名紅星突擊隊員送往亞斯克。
謝爾蓋中校斜靠在一個綠色軍用背包上,嘴裏嚼着從雪地裏找到的一根青草,力圖讓那略帶苦澀的汁液讓自己在昏昏欲睡中保持清醒。
這場戰争讓他心力憔悴,也讓他在這一年裏蒼老了許多。
入冬以來,亞馬爾—涅涅茨自治區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失去維護和保養的公路早在夏天就已陷入全面癱瘓,天然氣管道也毀于去年互助會機動騎兵的襲擊,從全區十幾口大型油井中檢測到緻命放射性物質的消息吓跑了所有開采公司的工人。
秋天麥收時節,一些穿潛水服手持怪異武器的步兵擊潰了駐紮在亞斯克的自治區政府軍,随後許多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不斷出現在附近,這些自稱爲武裝者的怪人不厭其煩地向所有免費發放那種叫互助表的小玩意兒,甚至還在鄂畢河畔建造了一座高達百米的鋼筋混凝土柱塔。
漸漸有人打聽到,那是一座可控核聚變反應堆,中國人聲稱它在一小時内産生的電量可供整個歐洲使用半年。而且,這座反應堆将向方圓兩千公裏内,包括亞斯克在内的所有城市和村鎮提供無線輸送電力。隻要安裝一個書本大小的無線電力變頻轉換器,兩千公裏内的所有電器就能獲得源源不斷的電力供應。
那些中國人甚至承諾爲各種柴油和汽油發動機的交通工具改裝電動引擎,配上那神奇的無線電力變頻轉換器,所有交通工具都可以變成電力驅動。隻要處于反應堆無線電網的兩千公裏半徑之内,這些電動載具都能來去自如。核心部件的工作溫度承受上限,是這些電動載具續航能力的唯一限制。
所有無線電力的供應,以及電動引擎和變頻轉換器的改裝,全都是免費的。
亞斯克的居民們開始并沒有把這種毫無可信度的吹噓放在心上。
直到有人發現那些電動車真的可以不要燃油,也不用充電就能跑上千公裏。
直到一些穿緊身潛水服的武裝步兵在各人口聚居區張貼取消所有稅賦公告。
直到越來越多去當兵打仗的本地男人拖着傷痕累累的疲倦身體回到家中。
直到一些穿藍色工作服的人開始向居民自願者們傳授無土水栽種植技術。
到這個時候,大多數人才真正明白過來,原先隸屬于莫斯科的自治區政府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掌控這片土地的人可以變化消失,但老百姓對生活的期望卻從未改變。
冬天來臨,互助會切斷了對城市的水電燃料供應,或者說他們幹脆就沒有修複在戰火中受損毀壞的管道和線路,亞斯克很快變成一座死城。不得不往外遷移的城裏人驚愕地發現,城郊的鄉下農民們幾乎家家都有電暖屋和電動交通工具。不少農戶将地窖擴建改造成無土水栽室,種出的蔬菜瓜果不但可以自己吃,還能從互助會那裏換糧食。互助會對農戶們之間的各種交易完全放任自流,他們甚至允許各家各戶持有武器。
廣袤冰涼的西伯利亞大地上曾經有過許多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占領者,但像這樣的管理方式卻是聞所未聞。穿藍衣服的中國人帶來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技術,但作爲實質上的統治者,他們對土地和人口卻幾乎沒有控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
當然,這些小恩小惠并不能收買所有人。
一些勇敢的靈魂堅持和互助會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抗争。
比如篝火邊彈三弦琴的向導伊戈,他的父親在一次酩酊大醉後分不清東南西北,踉跄着走向那座巨大的反應堆,随即被駐守塔下的互助會步兵當場擊斃。互助會的反應堆總有那種潛水服步兵巡守,千米範圍内但凡靠近鐵絲網牆者一律不經警告直接射殺。小夥子伊戈大哭一場後,逃入鄂畢河西岸的群山中投靠了拉爾金神父的遊擊隊。
拉爾金神父是尼亞甘地區遠近聞名的大人物。早在戰争爆發之前,這位神父對上帝的虔誠和忠貞就感動了整個自治區所有的教友,他在十字架面前立下了終身不婚的神聖誓言,要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獻給全能的主。拉爾金曾在莫斯科大學就讀,他的知識淵博,見聞極廣,更難得的是富有行動力,言出即行。
中國人來到鄂畢河畔後的第一個星期,拉爾金就帶着一幫教友逃進山裏,拉起了一支數百人的遊擊隊。三名格魯烏特工從烏赫塔出發,曆經千難萬險翻越烏拉爾山脈北麓後找到了這支遊擊隊。被授予上校軍銜,并許諾将獲得大批武器的拉爾金鬥志昂揚,他向莫斯科呈交了一份襲擊并破壞互助會核反應堆的行動計劃。
在這份計劃裏,拉爾金上校寫出了摧毀反應堆可能導緻的結果,以及當地駐軍的詳細情報。在神父看來,駐守亞斯克的互助會部隊不足一個連,加上負責維持治安秩序的警衛軍也才四五百人。就這點兵力,再翻十倍也不足以覆蓋七十五萬平方公裏面積的亞馬爾—涅涅茨自治區。
拉爾金的遊擊隊始終無法像戰争紀錄片裏那樣伏擊和破壞互助會的交通線,因爲那些穿藍衣服的中國人從來就沒有什麽交通線概念,他們的反曲足肢車從來不走公路,誰也無法預測他們會出現在哪一座山谷,或哪一條小溪旁。茫茫的西伯利亞荒原上,所有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都是坦途。
基于想要證明遊擊隊價值的迫切願望,拉爾金上校才提出了襲擊反應堆的計劃。作爲東正教的神父,他天生不喜歡那些沒有信仰的唯物主義者。作爲鄂畢河畔長大的露西亞人,他對任何外來的入侵者都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情緒。
但神父自己非常清楚,在烏拉爾山脈以東的淪陷區,像他這樣的抵抗組織和遊擊隊不下百支。如果沒有突出表現,肯定無法從莫斯科那邊獲得更多支持。得不到足夠的過冬口糧和武器彈藥,他的那幫虔誠教友們肯定撐不過這個冬天。
所以,當那位瘦瘦的看着病怏怏的格魯烏中校帶着十四名全副武裝的特種兵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拉爾金上校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大聲歡呼。
“警衛軍,他們的戰鬥力怎麽樣?”謝爾蓋強忍住肝髒位置傳來的隐痛,低聲問伊戈。
上次深入中國内地的行動中,他最終僥幸逃脫。但在搶奪一個中國女人的摩托車時,她居然掏出一把手槍朝謝爾蓋開火。那一槍打中了他的肝髒,無法取出的子彈碎片給他留下了時隐時現的疼痛。
每當想起那個額頭上挨了他一槍的中國女人時,謝爾蓋就會感覺肝髒那裏隐隐作痛。和身上那些不計其數的陳年舊傷相比,這道新傷帶來的痛苦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中校知道,這些痛苦将伴随着他的下半輩子。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甯願那女人當時一槍把自己打死算了。
伊戈把三弦琴輕輕放到地上,從篝火上取下盛有沸騰開水的鋁飯盒:“他們都是一幫廢物,被中國人俘虜後趕回來的走狗而已。大多數時候,警衛軍的人都忙着喝酒賭博,或是和姑娘們搭讪。如果不用槍的話,我一個人可以打他們十個。”
周圍的幾名紅星突擊隊員們吃吃笑了起來,謝爾蓋中校沒有笑,隻是用一雙淡綠色的眼眸注視着伊戈。
“那些穿藍衣服的中國人,他們不知道這些嗎?”
“中國人根本不管警衛軍,他們很少和那些酒鬼配合行動。”伊戈明白這位格魯烏軍官想了解更多亞斯克周邊的情形,因此一邊說着話,一邊也思索着。“不過,還有一種穿黑色制服的士兵,你們一定要當心。對,雙排扣的黑色制服,裏面有中國人,也有露西亞人,甚至好像還有朝鮮人。”
“我聽說過,鬼奴軍。”謝爾蓋把嚼爛的草稈吐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叫什麽,但所有看過這些士兵戰鬥的人都相信,這些家夥是從地獄放出來的惡魔。”伊戈喝了一口熱水,眼神變得有些空洞,仿佛在回憶某些場景:“兩個月以前,尼亞甘那邊的警衛軍發生暴動,兩百多個小夥子殺死軍官,搶奪軍械庫,還洗劫了大半個尼亞甘城。事發當晚,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百名黑衣兵。随後槍響了一整夜,天亮前這些黑衣兵出城走了,城裏街面上躺了三百多具屍體。那天我正好在尼亞甘的舅舅家借宿,親眼看到他們戰鬥。”
“很厲害嗎?”謝爾蓋問。
“這些瘋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你見過直接用火箭筒轟擊五米外目标的士兵嗎?他們的動作很快,殺人幹淨利落,是我見過的最兇悍的士兵。留下的屍體身上不但有槍傷,還有刀斧錘擊的創傷,所有穿警衛軍制服的屍體無一例外都被剁了頭……”
“那些黑衣兵,他們駐紮在哪裏?”
“不知道,我從未在亞斯克見過他們。聽尼亞甘城外有人說,這些黑衣兵好像是從鄂畢河上遊方向來的。”
“尼亞甘暴亂的時候,亞斯克的互助會步兵出動了嗎?”
“沒有,那些潛水服兵從來不會離開魔塔太遠。”和所有本地人一樣,伊戈不喜歡用反應堆這個詞,他們更習慣稱呼那座百米高的巨型混凝土建築爲魔塔。
謝爾蓋沒有介意這個充滿奇幻特色的稱呼,他的視線轉向了篝火:“我明白了。”
警衛軍扮演的是地方治安部隊角色,鬼奴軍是野戰機動部隊主力,而那些戰鬥力最強的互助會步兵,則負責鎮守各地的反應堆塔。
高達百米的可控核聚變反應堆塔,是互助會對這片土地實施控制和影響的核心。根據謝爾蓋了解的情況,在整個西伯利亞地區,像這樣的巨塔已經有二十三座。以這些巨塔爲圓心的無線電力網絡覆蓋了大部分人口密集地區,互助會一直在利用免費提供能源和免除所有稅賦等手段收買人心。
但是,這些手段能收買得了渴望自由與獨立的露西亞兒女嗎?
謝爾蓋望着一臉期盼的伊戈:“能有辦法把那些潛水服步兵引開嗎?”
伊戈搖頭,對于塔下死亡區的概念他可是記憶猶新:“那些潛水服步兵,他們根本不和外面人搭話。别說是人,就是家畜和動物靠近也會被打死,這些天殺的狗雜種!”
謝爾蓋點點頭,繼續問道:“駐守反應堆的部隊裏有足肢戰車嗎?就是那種四米多長,一人多高的戰鬥車?”
“沒見過,但我遠遠看到過一種半人多高的機器人士兵,有槍有榴彈發射器,十隻一隊在鐵絲網牆外巡邏。有牧羊人的孩子還在附近樹林裏看到過一種拳頭大小的機械蜘蛛,那東西速度很快,一溜煙就跑不見。”
借着篝火的光亮,謝爾蓋攤開地圖仔細看了一會兒。
“謝謝你,伊戈,你幫了我們大忙。”謝爾蓋看着那位和互助會不共戴天的小夥子,從胸袋裏掏出一包香煙扔過去:“但是,從明天起我們就要靠近鄂畢河地區了,中國人随時可能發現我們,他們完全清楚我們是什麽人,也會毫不猶豫地對我們采取行動。所以,我認爲你應該回山裏去了,請向拉爾金神父轉達我們的誠摯謝意。”
“不,長官。”伊戈咧嘴笑了起來:“神父讓我陪着你們,一直到任務結束。而我本人,也更想和你們一起戰鬥。中國人殺了我的父親,我希望能親手幹掉幾個那種潛水服步兵。當然,如果能多點的話,那更好。”
謝爾蓋面無表情地瞪着這位遊擊隊員:“伊戈,我必須提醒你,和中國人的戰鬥不是兒戲。他們有一種技術可以從三千米外看清你的屁股,你很有可能連他們的臉都沒看清就被打死。如果真想戰鬥的話,你必須做好随時犧牲的準備。”
伊戈拍了拍自己的沖鋒槍:“我願意爲露西亞去死,或者說,我願意爲複仇獻出自己的生命,長官。”
這一次,周圍的紅星突擊隊員們都沒有笑,隻是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
謝爾蓋中校沒有再試圖說服伊戈,他默默收起地圖,鑽進了攤開在樹下的睡袋裏。
半夜,當輪到伊戈起來值崗的時候,他看到中校在睡袋裏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似乎有什麽痛苦在折磨着這位格魯烏的軍官。
第二天淩晨五點鍾,這支小部隊熄滅篝火,收拾行李出發。
因爲擔心公路上可能有警衛軍的檢查站,甚至可能會遇到那種神出鬼沒的蜘蛛偵察兵,謝爾蓋中校同樣沒有選擇走大路。他帶着十五個人穿過茂密森林和臭哄哄的沼澤,最終在中午十二點之前抵達了尼亞甘郊外的一座農場。
這座農場是伊戈的舅舅别裏科夫的祖傳産業。尼亞甘暴亂之後,被城裏屍山血海吓壞了的别裏科夫毅然決定帶着家人出城,搬到這座破舊農莊來住。
“爲了露西亞!”谷倉裏,别裏科夫主動握住了謝爾蓋的手。
謝爾蓋仔細打量着這位粗壯的鄂畢河流域農夫,搖了搖手臂:“我是謝爾蓋中校。你所做的一切,祖國都會記住。”
“你們走了這麽遠的路,身上都濕透了吧,要來點酒嗎?”
謝爾蓋搖搖頭:“謝謝,不用了。我們就在谷倉裏,這附近有警衛軍的巡邏隊嗎?”
“沒有,那些蠢貨不會來這裏,他們通常隻在城裏和公路上轉悠,因爲那些地方才有酒和女人。”提到警衛軍時,别裏科夫也是一臉不屑。
謝爾蓋輕輕放下了背上的大包:“别裏科夫,我們準備炸掉亞斯克的互助會反應堆,嗯,就是那座魔塔。”
說這話的時候,中校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農夫的臉。
别裏科夫的臉上先浮現出驚愕,然後是歡喜。
“是嗎?那太好了!你們來了多少人?我們的軍隊要發動反攻了嗎?”
“沒有軍隊,也沒有反攻,就我們這十六個人。”謝爾蓋用手指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圓圈。
别裏科夫頓時呆住了:“那……需要我做點什麽嗎?”
“給我們弄點吃的熱食就行。今天晚上,我們要想辦法潛入尼亞甘,從那裏的碼頭過河。”
“好,我立刻去準備食物。”
别裏科夫興沖沖走出谷倉的同時,謝爾蓋看了一眼門邊那位臉色陰鹜的突擊隊員:“到閣樓上去,看看他去了哪裏。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時刻盯着他。”
聽到這命令,伊戈忍不住低聲抗議道:“怎麽?你們懷疑我舅舅?如果他真有問題,這谷倉裏應該有一群拿槍的人在等着我們!”
謝爾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伊戈,我說過,你要做好随時犧牲的準備。但是,你真的聽懂了我的意思嗎?”伊戈遲疑着回答:“中校,我堅決服從您的命令。但我相信别裏科夫不會出賣我們。”“伊戈,我真心希望,我能像你一樣相信你的舅舅。”謝爾蓋理解地點了點頭:“但是,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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