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安秉臣走出精衛飛行器的艙門時,他好奇地向北面原先的海參崴城區眺望了一眼。自從這座東亞著名的港城易主之後,互助會花了很大功夫對這裏進行了改造。所有城市建築和公路街道等水泥建築通通被鏟除,不知道從哪裏移植來的數萬株參天大樹覆蓋了原先繁華的城區,大多數功能建築轉移到了地下,或是半掩埋狀态。後者主要指散布在林間的不計其數的行星防禦塔,這些外殼漆成綠斑迷彩的合金塔台宛如密林中的蘑菇,躲藏在林蔭間保持着靜默。當有需要的時候,它們能在兩秒鍾内全部打開頂上罩蓋,露出各種大功率的誇父II激光武器系統,或是二十毫米口徑的電磁炮。理論上,這些行星戰略防禦塔群足以讓十萬枚再入大氣層式彈道導彈瞬間灰飛煙滅。
如果加上與精衛飛行器組合的天地雙工預警火力系統,這座城市的火力打擊範圍不但能覆蓋半個北半球,甚至可以牢牢控制住西太平洋上方高達三萬公裏的大氣層外部空間。
爲了抵禦大**事衛星的窺探,所有炮塔和地下建築施工時,工程部都搭建了巨型金屬遮蔽罩。從遠處看去,這座城市裏似乎豎起了無數光芒閃爍的金屬要塞和城堡,這幅壯觀而卻不怎麽吉利的景象一度讓附近的居民們扶老攜幼逃離。
然而,三個月時間不到,那些面露猙獰的金屬巨堡就全都消失于無形中,昔日戰艦出入汽笛長鳴的軍港之城突然變成了一片倚水抱灣的茂密叢林。除了東部山中不時有巨大的碟狀飛行物起降外,這裏幾乎變成了一處被世人遺忘的原始森林。
當然,那些試圖靠近港灣而被身穿全套戰術防護服步兵阻攔的好奇者從來不這樣看。即使是對當地地形爛熟于心的漁夫獵人,也從來沒有人能穿過互助會設立的無形邊界,成功從任何一條小路摸到那片天外飛來的叢林外沿。
來接安秉臣的人不少,除紀友富、李均兩位坐鎮地方的軍政大員外,在第一仟仟長袁偉義旁邊的是任真、範建兩位機動騎兵頭目,張路、彭友直、林子風等人都乖乖站在這兩位身後的隊伍裏,立正姿勢,目不斜視。何昌發指揮的一百多名保衛局成員提前封鎖了整個飛行器起降區,這些穿着深藍色戰術防護服的特勤人員讓安秉臣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他一直很反感這種黑幫頭子做派。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帶微笑的田建明臉上。“老田。”安秉臣快步上前,緊緊握住了田建明的手。田建明遭到公議彈劾後不久就帶團去了哈薩克斯坦與露西亞人秘密和談,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有以真人的身份見過面。“老闆。”田建明臉上笑容依舊。整個互助會,也隻有他稱呼安秉臣爲老闆,自從他們在Q市的人肉市場相識以來,從來沒有變過。
兩人對視良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辛苦了。”
田建明讀懂了這位年輕會長眼中包含的歉意,但他知道該怎麽回答:“其實,我還是适合做具體的事務工作。呵呵,優勝劣汰,正常的……”
“露西亞人老實嗎?”安秉臣問的是前來阿特勞城談判的露西亞代表,從這些人的言談舉止可以準确看出莫斯科方面對所謂和談的誠意到底有多少。
說到底,談判雙方都沒有對這場所謂的協商抱有太大希望。如果不是露西亞實在無力繼續打下去,如果不是互助會需要時間消化和整合西伯利亞廣袤大地上的人口和資源,這場和談根本沒有必要進行。
“他們很客氣,沒有一貫的驕橫嘴臉,可以說得上是不卑不亢。現在回想起來,甚至有點一反常态的冷靜。”田建明回憶着叙述道。
“打不過,當然隻能動歪腦筋了,毛子畢竟也不傻。”現任信息部部長李均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這位臉上有條刀疤,不喜歡各種電子産品的中年男人還穿着那件磨損嚴重的皮衣。“我們的‘圍牆’項目已經掌握了足夠證據,露西亞人正在暗中勾結包括美國人在内的各方勢力。他們不是不想打了,而是想找個更好的機會翻盤。”
由樞密院和信息部共同倡議建立的“圍牆”監控項目以主動出擊姿态對所有非友方勢力的政要領袖實施全天候電磁監控監聽,其用意是将這些互助會的潛在敵人圈養控制起來,力争将所有像普林斯頓刺殺事件那樣的重大威脅消滅在襁褓階段。
“呵呵,咬人的狗通常不叫喚。”安秉臣點點頭,完全不以爲然:“再叫更多的惡犬來助戰,同樣改變不了挨揍的下場。隻要信息部盯緊了,也許我們甚至不需要動用武力手段。”
“是,會長。”李均做了個立正姿勢。
李均的後面,已經排上了紀友富,随後依次是袁偉義、任真、範建。
排隊順序所代表的尊卑先後,是權力階梯的排位,金字塔側面的一段剪影。
年輕的互助會會長看了一眼那列等待着與他握手的整齊隊伍,厭惡地擺了擺手:“什麽時候,分餅人的做派跑到我們這裏來了?排隊握手這一套,今後就免了!你們每一個人曾經的功勳和過失,都将被智庫永遠銘記。沒有人會被遺忘,也沒有人可以躲得掉懲罰。誰要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可以直接告訴我。有話說話,有事做事,不要浪費時間。”
人群先是嘩然,片刻之後大家臉上的表情漸漸釋然。排隊的人散開,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安秉臣看了一眼站得筆直的任真和範建,這兩位機動騎兵的老人現在也升到了仟長的職銜。雖然手下也就一百多人,但機動騎兵獨特的編制卻讓這百來人操控着上千台作戰機體。雖說同樣是仟長,但機動騎兵仟長的實際含金量卻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兵種。比起影武士遙控無人機群來,機動騎兵顯然更具自主靈活優勢,尤其适合長時間長距離的戰略出擊。
廣袤的西伯利亞大地上,幾乎每一片土地都有機動騎兵的足迹。如果不是田建明與露西亞人達成了停火協議,大部分機動騎兵仍然會留在中部和西部地區,随時準備向烏拉爾山脈的盧長安步兵集群提供制空掩護和地面增援。
安秉臣當然不能冷落了這支互助會最早的武裝力量:“所有回來的機動騎兵,都要好好休息。今晚,我請你們所有人吃豬肉炖粉條子!”
所有的機動騎兵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在跳躍的人群中,安秉臣看到了林子風。好久不見,小舅子的個頭都和他一樣齊了,那身胚那塊兒也差不多,看樣子平時沒少鍛煉。
“行了,大家等我也花了不少時間,都解散吧,該休息的去休息,有事的直接說事!”安秉臣說着話,大步流星就向山下走去。
拎着鋁合金箱子的何滿桂緊緊跟在他身後,箱子裏裝的是帕舍陀反重力發生器。
他來這裏的真正目的,可不是爲了抖威風,也不是爲了檢閱武裝部隊。
安秉臣朝田建明招了招手,示意老頭跟着自己。
步兵第一仟仟長袁偉義卻搶先靠了過來,他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焦急神色:“會長,關于沖繩戰場的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嗯,邊走邊說。”安秉臣輕輕踏在落滿葉片的下山小徑上,半小時前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浸濕泥土的厚重氣息。
“從前天開始,駐韓美軍用十多架運輸機向被困沖繩島的美海軍陸戰隊成功投送彈藥補給,島上美軍士氣有所恢複,他們昨夜發動反擊奪回那霸,并與南城和系滿兩地形成三角防禦陣地。湧向島南的讨逆軍被多次擊退。”
“哦?”安秉臣愣了一下:“熊掌号空間站已交付日方接管,優仁就這麽放那些飛機順利通過對馬海峽?”
“樞密院參謀部緊急咨詢了日方恩納嶽讨逆軍指揮部,淺野雄介回答日軍計劃在近期以精銳部隊登陸朝鮮半島,一勞永逸解決駐韓美軍帶來的麻煩。放任駐韓美軍對沖繩的增援将有助于消耗敵方有限的軍需資源,同時分散美軍注意力。”
“是嗎?優仁的胃口,看來不小啊。”那位新任天皇的大膽計劃讓安秉臣放慢了腳步。
無論是全面整肅國内政治秩序,還是準備迎擊正在逼近的美國海軍五大艦隊,日本都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周邊環境。駐韓美軍的存在,對決意擺脫美國控制的日本新政府無異于一枚埋在身邊的定時炸彈。也許,這才是優仁天皇急于登陸朝鮮半島的真正原因。
從宏觀大局來看,如果消滅了駐韓美軍,美國人就徹底失去了整個西太平洋北部。這不僅符合日方的利益,同樣對互助會也不是一件壞事。
“淺野雄介向我方承諾,日軍入韓的主要目的是摧毀美軍基地,日方對韓國并無領土需求。”
“并無領土需求?嘿嘿。嗯,偉義,你想說什麽?”
“優仁通過小林真輝向我們提出援兵要求,最好能從主體國境内向韓國發動南北夾擊。執事團目前正在商議此事,但我個人堅持認爲,互助會卷入這場戰争有害無益。我們在日本的主要使命已經完成,美軍敗勢已成定局。等旭日号海上作戰平台竣工後,加上已經交付優仁的熊掌号空間站,日方應該能輕松奪取大洲區域的海空控制權。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支援就顯得毫無必要。另外,日軍倉猝制訂朝鮮半島登陸計劃,事前并未知會我方,我們當然沒有理由支持他們的單方行動。”
“他們在制訂行動計劃前,真的沒有通知我們?”安秉臣皺眉再次問道。
“沒有。”袁偉義斬釘截鐵回答。
安秉臣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這事,我會立刻和執事團協商。你通知許志剛,馬上安排一下,把派往日本的影武士和步兵部隊全部調回來。既然覺得翅膀硬了,那就多靠自己吧。”
日軍的兵力部署和調撥情況,對海參崴指揮部來說其實并無秘密可言。但作爲互助會一手扶持起來的盟友,采取重大軍事行動之前居然不通氣不彙報,這就有些***道了。
袁偉義領命走了,田建明看了看安秉臣的臉色:“老闆,且不管這是誤會還是蓄意所爲,我們目前都應盡量避免與優仁産生分歧。至少在可預見的将來一段時間裏,我們還需要這個盟友。”
“老田,那你說怎麽辦?”
“部隊可以抽回來,但互助會需要在優仁那裏安插人手,往好裏說,可以互通有無,增進友誼。往壞裏說,也能防微杜漸,提防萬一。”
安秉臣怒氣稍減,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派誰去比較合适呢?”
“讓我來個毛遂自薦吧。”田建明笑呵呵地看着安秉臣。
安秉臣怔了一下,随即握緊了田建明的手,想說點什麽,但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晚飯過後半小時,安秉臣從工程部航天組一位說話有點大舌頭的姑娘手裏接過潛水氧氣瓶,何昌發幫着用尼龍膠帶把這東西扣緊在他背上。
戰術防護服雖然能實現完美密封,但自身攜帶的空氣容量加上内循環模塊頂多隻能支持十幾分鍾,如果要在水下長時間活動,還是需要外挂氧氣瓶才穩妥一些。
岸邊站滿了工程部的人,其中大多數是航天組的工作人員,幾乎每個人都穿着自己的防護服,雖然海灘上一片漆黑,但頭盔内置的微光強化模塊卻可以讓大家清楚看到周圍情形。
安秉臣緊了緊腰側的皮帶,向還在挂氧氣瓶的漢特博士做了個手勢,随即跟在何滿桂後面踏入阿穆爾灣的深海中。
從頭盔内屏上的外部溫度讀數來看,秋初的日本海還算暖和。
片刻之後,三位腳蹼劃水的潛水者來到了灣底四十多米深的一處盆地。
海沙之中,靜靜地卧着一尊黑乎乎的巨型金屬造物,近似漢堡包的渾圓輪廓讓它看上去給人一種厚實可靠的感覺。隻不過,這漢堡包顯然太大了一點,一百零三米的直徑,總設計質量一萬兩千公噸。等遊到跟前,沒有人會覺得它像個漢堡包,擡頭仰望看去,怎麽都像一座黑乎乎的城堡。
誰也沒有想到,工程部居然選擇了在毗鄰海參崴的阿穆爾灣海底進行吳剛号登月飛船的組裝。與太空相似的水下環境不但能直接考驗各部件的工作性能,同時也能有效避免各國偵察衛星的窺視。
三十多位同樣身穿防護服背負氧氣瓶的工程部技術員,正在對組裝完畢的吳剛号登月飛船進行最後的檢查。在他們中間,還有十幾隻卡魯往來穿梭,用自己的四元相位掃描模塊窺探着那些肉眼所無法企及的部位。
安秉臣注意到,這個漢堡包底部有兩處破壞船體外表完整性的明顯凹缺,兩處缺口都有将近三米長,通過頭盔上的微光強化模塊可以清楚看到裏面整整齊齊的凹槽和管線。
“那兩個部位的組件已經在大氣層外的近地軌道上等着了。”後面跟來的漢特博士看到了安秉臣的頭盔護罩朝向,立刻猜到他在觀察那兩處凹缺。
“女娲八代反應堆檢測通過,所有參數正常。”
“一到八号氙氣電離子引擎外的密封膜完好無損,檢查人員正在撤離。”
“乘員艙檢查結束,一切正常。”
随着耳機裏不斷傳來報告聲,三十多位技術人員開始朝遠離登月飛船的方向遊開。
安秉臣向何滿桂做了個手勢,後者立刻打開那個随身攜帶的鋁合金箱子,将裝在裏面的帕舍陀反重力發生器遞給安秉臣。
安秉臣領頭,漢特博士收尾,兩人一前一後從船體中部打開的一扇艙門遊進灌滿海水的乘員艙。
“祝我們好運吧。”等待随行的十二隻卡魯湧入艙内後,漢特博士關上了密封門,但卻沒有急于排出艙内海水。
安秉臣雙手握緊帕舍陀,把它輕輕壓在合金艙壁地闆上,塗有紅色環形标志的提示圈内。
乘員艙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整艘飛船的重心中軸線中部。
“即使加上海水,整體質量也不會超過兩萬噸。對于能提起昆侖号升空的帕舍陀來說,這應該隻是份小點心而已。”漢特博士習慣性地握住了艙門旁的失重手柄。
安秉臣沒有說話,隻是閉上了眼睛,将自己的精神彙聚在一點。
當看到一個巨大的渾圓物體緩緩從海水中冒出,然後又輕輕升入半空中時,岸上的技術員們全都無一例外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甚至何昌發部署在附近擔任警戒的那些保衛局特工們也吃驚地望着這隻巨大的出水漢堡。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機會看到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兩百米,船體各部位應力傾角讀數正常。”那個大舌頭的小姑娘在通信頻道裏彙報。
漢特看了一眼正在專心緻志的安秉臣,忍住沒有開口說話。
隔着厚厚的觀察窗,他能看到夜色中的海岸線在緩緩往下沉去,那是相對位置發生變化導緻的錯覺。
不久後,他看到了海參崴港區的零星燈火。
那些發亮的光點最終也很快消失,他浮在一個全是海水的密封艙裏,靜靜地看着外面灰色雲層。
這是他和安秉臣的第二次大氣層之旅。不過,這一次,他已經沒有太多激動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欲睡的漢特博士看到觀察窗外有一片藍色的弧形大地。
“吳剛号目前高度四十萬米,你們即将脫離大氣層。”博士的耳機裏傳來了大舌頭小姑娘的聲音。
“我感覺不到失重……”
“那是因爲艙裏灌滿了海水。”
“現在可以排出艙内海水嗎?”漢特問道。“等抵達預設軌道高度之後吧,那樣更安全一些。”小姑娘耐心回答。當安秉臣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那顆熟悉的藍色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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