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慶方向湧來的鎮北軍第三軍有不下三萬兩千人,軍長農修竹同樣是跟着李大同從北方戰區起家的老人。移駐四平的胡潛第二軍有将近三萬人,阜新前線正與炎黃軍對陣的馬仁傑第一軍也有兩萬八千人,這三支部隊合計起來差不多有九萬到十萬人。
駐紮在哈爾濱城郊的第四軍,滿打滿算也僅有一萬八千人。
一萬八千人對九萬多人,沒有戰略縱深空間,薛世傑即便再有天大本事也無從施展。而且,戰事一起,哈爾濱肯定完了。他苦心經營的這座城市,他一手促成的人民代表大會,甚至鎮北軍這塊招牌也都完了。
“我們……是不是可以向奉天那邊請求幫助?”黑暗中,坐在沙發上的黃處長低聲問道。
薛世傑搖搖頭。
在東北混了這麽久,奉天墾荒區對外的态度已經相當明朗。
對任何有組織的政權勢力,他們一概不買賬。混不下去,要來投?可以,隻能以個人身份來,接受新生活方式改造,按互助會的規矩來。不來?對不起,請你們滾到一邊去,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他雖然和互助會的上層人物有些交情,但那都是私人情分。就算安秉臣敢爲私舍公,可現在互助會的局面早已不是當初十幾個人的規模了,安秉臣身邊那幫人,互助會執事團什麽的,能答應嗎?就算人家有心賣這個面子,自己又能給互助會帶來什麽利益?安秉臣又憑什麽理由說服衆人?
“軍長,我願帶蒙古勇士團去偷襲第三軍軍部,隻要把農修竹幹掉,他手下那夥人也就散了。”烏斯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他的義兄,阿合蘇将這莽漢一把摁回到黑暗中的沙發上:“閉嘴,你那千把人,直接就是去送死!”
阿合蘇狠狠瞪了烏斯滿一眼,轉頭看向薛世傑:“軍長,哈爾濱城裏,還有一萬六千名露西亞遠征軍的戰俘。自從咱們拿下哈爾濱以來,他們除了參加重建勞動,基本沒受什麽罪,成天還有吃有喝。據我所知,他們對您可是心服口服。這時候,正是用人之際,如果……”
薛世傑搖搖頭。把那一萬六千名露軍戰俘武裝起來,投入到鎮北軍自相殘殺的内戰中來,就算僥幸赢了,他本人也注定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就算他不考慮自己的名聲,這一萬六千名毛子,槍發下去簡單,再收回來恐怕就難了。如果他們尾大不掉,再在這片土地上做點什麽,那自己還真就成了民族罪人。
漆黑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鎮北軍軍需處主任趙振宇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怎麽了?怎麽都關着燈,還在防刺客呢?”
吧嗒一聲,趙振宇打開了辦公室裏的頂燈,整個房間立刻充滿光明,照亮了臉色陰沉的薛世傑,也照亮了沙發上那幫神情沮喪的第四軍軍官。
趙振宇的身後跟着和他形影不離的上尉。上尉全副武裝,頭上戴着鋼盔,背後挎了支一六式自動步槍。
薛世傑擡起頭來,看着趙振宇。
“老趙,這事……真不是我幹的。”
趙振宇擡起右手止住薛世傑,擲地有聲說了兩個字:“糊塗。”
“什麽?你說什麽?”薛世傑不解地望着這位鎮北軍軍需大總管。
趙振宇注視着迷茫的薛世傑,走到辦公桌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你幹的,很重要嗎?就算整個哈爾濱的男女老幼連帶阿貓阿狗,全都相信你薛世傑清白無辜,那就能解決問題了?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差不多十萬人,從四面八方圍住了哈爾濱,真的是想要給李指揮報仇雪恨嗎?薛軍長,你是不是被刺客的子彈吓傻了,怎麽看不懂事了?”
趙振宇的聲音,一句比一句更高。聽到最後,薛世傑把目光垂了下去。
李大同的死,已經是不争的即成事實。
如果不考慮大義名分上的緝兇懲惡,鎮北軍這個占據了東北将近三分之二面積的大攤子,到底該由誰來接管,這才是真正壓倒一切的核心問題。
“鎮北軍不能亂,東北不能内戰,哈爾濱不能毀。”趙振宇的聲音在辦公室裏沖撞回蕩着,撕扯着在座每一個人的耳膜。“現在,薛軍長,隻有你,能做到。”
“我?”薛世傑從來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麽一句:“能化幹戈爲玉帛,那當然好。可是我一個人,有這麽大能耐?”
趙振宇的目光掃過辦公室裏,沙發上薛世傑的那幫親信将領,無一例外都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瞪着他。
“鎮北軍旗下十二萬人馬,所有部隊百分之八十的軍需補給,全部出自哈爾濱。李指揮遇刺身亡,這個家,今後誰來當,是個懸而未決的大問題。部隊每天要吃要喝,彈藥糧饷,都得有個去處。所以,隻有把哈爾濱攥在自己手裏,才是最穩妥最放心的。你,明白嗎?”
薛世傑擡起頭來:“你是說……不管李指揮是誰害的,他們都肯定要把哈爾濱拿下?”
趙振宇微微一笑:“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可沒有彈藥糧饷,槍杆子隻能是泥杆子。農修竹的第三軍,彈藥補給隻有三天的份額,我要是他,我比他還急;馬仁傑的第一軍身處前線,彈藥吃緊,口糧隻有五天份額;胡潛的第二軍坐擁四平、長春,彈藥補給頂多也就一周的份額。這些軍長大人,别看刀槍如林風光無限,可人馬越多,後勤消耗就越大,士兵不事勞作,隻能張嘴讨吃,戰車火炮也要等着補充油料彈藥。支撐個三五天,沒有什麽問題,超過一星期,那就得出亂子。從宏觀戰略來看,誰擁有鎮北軍的後勤基地哈爾濱,誰就擁有主動權!薛軍長啊薛軍長,你到此刻依然身在夢中,糊塗!”
薛世傑眼中光芒閃爍:“可是,一星期時間,足夠他們拿下哈爾濱了。第四軍現在隻有一萬八千人,以我的最大能力,加上第四軍将士的戰術素養,頂多隻能擋三到四天。”
趙振宇望着薛世傑,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你和我估計的完全一樣。”
“那……?”
坐在沙發上的趙振宇翹起了二郎腿:“咱們不妨把事情一件一件來捋清。農修竹,鎮北五傑排行第二,我跟他算是有點交情。當然,這種私人情分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不過就憑那點私交,我對他也算有足夠的了解。此人系國防軍政工系統出身,明面上剛直不阿,正氣凜然,暗地裏收受賄賂,蓄妾養娼一樣不落。我們在外蒙古庫倫的時候,就數他的部隊軍紀最亂,侵擾婦女搶奪财物,忙得個不亦樂乎。離開庫倫殺回東北時,農修竹自己還偷偷帶了個蒙古族女孩回來。就這麽個貨色,你認爲他真會帶兵來給李指揮報仇雪恨?”
“可是,他的部隊總歸還是有些戰鬥力吧?否則,李指揮能讓他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薛世傑對有股子野性的第三軍還是有點印象的。當初在庫倫,農修竹手下的幾個團長甚至差點把帶着糾察隊前來巡視的胡潛打成瘸子。如果不是奔襲東北在即,不宜臨陣斬将,李大同真會槍斃那幾個鬧事的刺頭兒團長。
“要說戰鬥力,第三軍當然還是有。我的意思是,隻要開出足夠打動農修竹的條件,第三軍應該不是問題。”
“老趙,你說給他個什麽條件比較合适?”
“李指揮臨走時有遺言,以後的事,全指望你了。這什麽意思,不用我說了吧。至于農修竹,我看給他個鎮北軍副司令就行了,至于東北戰區總指揮這種救國委員會賞的的虛銜,他應該不會放在心上。此外,第三軍的後勤保障,一如往常,這點一定能打動他。”
“這些條件我可以接受,他要當鎮北軍總司令,也成。”薛世傑道。
趙振宇搖了搖頭:“此類酒色意氣之徒,雖手握重兵不過土雞瓦狗而已。對農修竹,可以收買,但切不可委以重任,更不可與之共謀大業。他與馬仁傑、胡潛等人一向面和心不合,被那兩位尤其是馬仁傑牢牢壓在下風,這次把他擡到副司令的位置上,揚眉吐氣有了,榮華富貴照樣。哈爾濱北面危局,自然可不戰而解。”
“那麽,第一軍和第二軍?”
“馬仁傑,鎮北五傑之首,嚣張跋扈,心高氣傲,手上也算有幾分能耐。此人一向自許爲李指揮***人,這次如果不是身在阜新前線,對面有炎黃軍盯着,恐怕他會比農修竹更急出師哈爾濱。在我看來,他才是最仇視薛軍長,對哈爾濱和平局面威脅最大的第一大敵。不過,此處我先暫不說他。第二軍軍長胡潛,刁鑽狡詐,足智多謀,也是個見風使舵的好手,品性上落了下乘,所以才在五傑裏排第四。要說李指揮身後的***人,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四平、長春,都在第二軍手中,要戰要和,他都有本錢。所以,胡潛沒有像農修竹那樣急于揮兵出師,隻是模仿馬仁傑來個興電問罪。對這個人,我看給個鎮北軍總參謀長就夠了。”
沙發上的黃處長聽得連連點頭,但又面露憂色道:“收買之計雖好,不過這些李指揮的舊部平常桀骜不馴慣了,隻怕以後難以馴服啊。”
“今後再說今後的事,眼下隻要分化瓦解,各個擊破,将來還怕沒辦法收拾他們嗎?”趙振宇面目冷峻,眼中射出嘲諷的寒光。“這幫擁兵自重吸食民衆膏腴的軍頭,貌似兵甲堅利聲勢浩大,實則外厲内茬不堪一擊。薛軍長隻要牢牢掌握住哈爾濱,仔細縱橫斡旋一番,不難以勢取勝。”
“北面農修竹,給個鎮北軍副司令能讓他停手,這個我信。”一直沒開口的阿合蘇看了看薛世傑,又看看趙振宇。“但是,南面的馬仁傑和胡潛,這兩人都不是善茬,隻怕光靠空頭官銜擺不平吧?”
趙振宇點點頭:“說得對!所以,我才來找薛軍長。”
“哦?老趙,如果我能擺平這兩個人,還用得着等到今天嗎?”薛世傑苦笑起來,他甚至覺得趙振宇這是在挖苦和調侃自己。
可是,趙振宇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我願去農修竹那裏,說服他。但是,薛軍長,也要麻煩你跑一趟。”
“什麽?!”沙發上的所有人都差點跳起來。
“讓軍長去馬仁傑和胡潛那裏?那不是去送死嗎?”護衛長金必勝大叫起來,手已經伸到腰間握住了槍柄。“趙主任,你這到底是在幫忙出主意,還是想要我們軍長的命?”
“老趙,你這是開的什麽國際玩笑?那倆家夥,能聽薛軍長的嗎?”黃處長也責怪地瞪着信口開河的趙振宇。
趙振宇搖頭:“薛軍長,你必須親自去一趟錦州。而且,越快越好!”
“錦州?!”所有人的眼珠瞪得比剛才更大了一圈。
“對,錦州。”趙振宇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炎黃軍以遼西走廊彈丸之地兩面承敵,形勢同樣岌岌可危。宋英在綏中六股河大破國防軍,一半真是能力,一半也是運氣,但下一次未必還能赢得這麽輕松。我聽說,他們去奉天墾荒區求助吃了閉門羹。這種情況下,薛軍長如果能顧全大義,主動伸出友誼之手。炎黃鎮北一旦合流,整個東北的棋局就全活了,區區馬仁傑和胡潛又何足懼哉?”
辦公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個主意驚呆了。
過了足足一分鍾,薛世傑才用沙啞的嗓音開口道:“你,想讓我親自去見徐慶邦?”
趙振宇點頭:“徐慶邦雖然性格偏激,複古興儒,把個錦州弄成了莫名其妙的教化之鄉,但此人秉性良直,看大局的眼光也有,否則當初也不會從北方戰區轉戰東北發展。和他合作,顯然比與農修竹這類貨色要靠譜得多。至于該怎麽談,薛軍長可以在路上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我這裏有台從互助會那邊弄來的四足摩托車,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薛軍長跟着他,管保一日之内來回無虞。”
趙振宇說着話,指了一下身後全副武裝的上尉。衆人這才恍悟,爲什麽上尉會穿戴全套行軍打仗的裝束跑到市政辦公廳來。
“有了這台四足摩托車,你們盡可以繞開沿途隘口要塞。進了錦州城,如有阻攔盡可以自稱互助會特使,有這摩托做掩護,炎黃軍肯定不會拿你們怎麽樣。等到見了徐慶邦,那就看你自己了,薛軍長。”
薛世傑一把握住了趙振宇的手:“老趙,你這……真是雪中送炭,多謝了。”
趙振宇絲毫沒有出謀劃策建勳立功的得意神色,僅僅是神色平淡地看着激動不已的薛世傑。
“不用謝。實不相瞞,這鎮北軍,也隻有你來當家,東北民衆甚至我們這些軍人才能有條更好的活路。平日裏,一樁樁一件件,大家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人在做,天在看,我們在圍觀。誰好誰孬,百姓心中有本賬。像我這樣打雜的角色,該出手時肯定要出手,否則讓那幫混蛋爬上去,隻能贻害子孫荼毒千年。”
“可我這一走,萬一不能一天之内返回……”薛世傑看着沙發上那些尚在震驚中的親信們。
“如果真有什麽要緊事,通過他的互助表和黃處長聯系。”趙振宇指了一下上尉,大家這才注意到,上尉左腕上有一塊互助表。
“還有,我來之前去見了哈爾濱人民代表大會的幾位常委。他們都很清楚,這座城市正面臨着巨大危險。天亮之後,人民代表大會将向全市民衆發出緊急呼籲,号召組建護城民兵隊。後勤處這邊将向人民代表大會提供十萬支步槍,兩百萬發子彈,以及五千枚單兵反坦克火箭。所有兵工廠的勞工代表也已經同意立刻恢複生産,立即暫停供應互助會的軍火生産,已制造的武器全部用來武裝我們的民兵。”
哈爾濱戰後人口尚有百萬,經過薛世傑大半年來經營,常駐人口漸漸恢複到兩百萬左右,有人民代表大會的呼籲鼓動,再把武器發下去,那就是憑空多了十幾萬武裝民兵。以這些人捍衛家園的熱情和積極性,雖然不一定能保證擊敗來犯之敵,但對方要想輕松拿下哈爾濱,那難度顯然大了無數倍。
隻要撐到一個月,補給斷絕的鎮北軍各部,隻會先自己崩潰。
薛世傑匆匆安排交待完畢,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看了一眼趙振宇:“可是,李指揮的事情……我們總要有個說法吧?”
“事情到了現在這一步,真相已經不重要了。”趙振宇的嘴角兩側各拉出一條溝壑,眉頭也皺了起來。“照我看,那個刺客或者是露西亞人指使的人民軍奸細,或者是南方政府派來的。互助會?他們根本不屑于幹這個。那刺客臨死時喊的那些口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想把水攪渾。曹剛還在,李指揮的侍衛們也都還在,他們應該能證明你的清白。等到這場風波過去,其實,又有誰會在乎真相呢?”
“我在乎。”薛世傑接過金必勝遞來的鋼盔和槍,把自己的軍帽挂在門邊衣架上:“這件事情,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老兄,路上多加小心。”金必勝拍了拍上尉的肩膀。
上尉回報予一個調侃的微笑:“不放心?要不你也一道來?”
将薛世傑送到樓下告别後,阿合蘇輕輕湊到黃處長跟前:“老黃,鎮北五傑?我怎麽沒聽說過,咱們軍長在裏面排第幾?”“那是李指揮手下那幫人自吹自擂的小圈子把戲,根本沒咱們軍長的份兒。”“呸,那他媽什麽五傑,都算個屁啊!”阿合蘇頓時沒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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