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手裏端個大陶碗正在蹲着吃飯的左天亮滿臉疑惑地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路平,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看小說首發推薦去眼快看書
今年三十七歲的路平,是中南農業大學種植專業的碩士。不過,自從十五年前畢業後,他一直在某家全國聞名的房地産公司任職,先是從銷售代表幹起,最後爬到了地區分公司的副總經理職位。突如其來的這場戰争令他前半生的努力瞬間化作泡影,在帝都讀初中的兒子和前往探視的妻子、父母都消失在蘑菇雲中,隻剩下路平孤零零一個人,差點陷入神經失常的全面崩潰。
最後,他跟着難民的人潮逃到了魔都,但卻被那堵十多米高的超級巨牆擋在城外。在難民安置營中,他順利通過了林子雲主持的第一次考核,被農業部招錄後現在崇明島墾荒區幹了一段時間,随後又奉命轉調到十裏鋪來,參加了左天亮的無土栽培試驗小組。
路平的人緣相當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但又不是東郭先生的那種老好人。他說話做事很有條理,工作上的事情,一點小苗頭他就能看出端倪。路平的話不多,但很喜歡琢磨自己手上的工作,因此他總能發現一些經常被别人忽視的細節。無論是徐魯生那樣的大老粗,還是田建明之類的刁鑽者,都對這個似乎入錯行的前房地産副總經理頗有好感。
左天亮一直把路平當作自己的左膀右臂,畢竟十裏鋪地下基地裏的無土栽培種植場有大半全是路平的手筆。路平改變了種植場原先的全浸水種植模式,他突發奇想設計的管牆滴漏型種植模式不但獨具創意,而且完美解決了全浸水模式下農作物根須極易缺氧窒息的弊病。
在第六次互助會全員公議大會上,路平毫無懸念地通過評選考核,成爲了一名光榮的互助會正式成員。
在無土栽培試驗小組裏,僅路平和組長左天亮兩人才有腕式終端。
左天亮的腕式終端主要用來在人前炫耀。有時候,組長大人也用終端從互聯網上下載一些兒童不宜的東西,填塞一下自己空虛的靈魂,滿足一些現實生活中自己很難實現的桃色夢想。
但是,路平的腕式終端卻是充分發揮了作爲信息網絡節點的最大效用。自從獲得正式會員身份後,路平整天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全息界面下研究無土栽培的營養液配方。
無土栽培,無土隻是個噱頭,但從來不是關鍵,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始終是那些飽含各種礦物質元素的營養液。
這種聽上去頗爲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栽培方式最早出現于十九世紀中葉,當時的德國科學家沙奇斯和克諾普把化學藥品加入水中制成營養液,以浸泡方式栽培植物獲得成功,從此奠定了無土栽培學的基礎。
互助會初期推廣的無土水栽農場憑借雄厚的電力供應,以及最多高達十五層的立體種植模式成功将水稻畝産量提升了四十倍,小麥畝産量提升三十倍,蔬菜和水果的提升比例要低一些,但也在十五倍以上。與傳統的土壤種植模式相比,這已經是了不得的飛躍,但農業部部長徐魯生仍然不滿意。
農業部的目标是單人勞作的年度産出可以供養百人基本口糧,從這個标準來算,畝産萬斤隻能算邁出了第一步。
路平設計的管牆滴漏式種植法有效改良了水浸式種植法的弊端,特制的塑膠軟管從細粒石英砂基質中穿過,管壁上的分子微孔能夠持續爲農作物根部提供生長所需的營養液,附着在石英砂基質中的植物根部既能獲得養分,又不會因爲過度浸泡而導緻缺氧窒息。智庫對數十公頃種植面積的随機抽樣表明,這種改良後的種植法應該可以讓農作物産量再翻一倍。
從灰山療養院的阿方索爵士那裏得到的農業種植專利技術其實是一種号稱超級化肥的營養液配方,經過農業部耕作組的多次試驗,這種配方可以加速作物生長,同時帶來兩到三倍的産量提升。但是,正如這世界上所有欲速則不達的事物一樣,這種超級化肥催種出來的小麥和稻米口感都不怎麽好,用來充饑倒是問題不大,但味同嚼蠟的感覺極易破壞食欲。
路平一直在研究阿方索爵士的營養液,卡魯已經分析出營養液内的所有元素比例,試驗組要做的隻是反複的嘗試和評測。在浩瀚的本地數據中,也許真有那麽一條兼顧營養和口味的新道路。
然而,在這個緊要當口上,路平突然提出辭職。
這怎麽能不讓左天亮聞言變色。
路平提出的辭職不是摞挑子,不在試驗組幹了。
這位仁兄想要離開互助會,脫下腕式終端,成爲自由平民的一員!
“老路,你告訴我,是不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給你氣受了?”左天亮神色凝重,把吃了一半的面片湯放在木桌上。無土栽培試驗組是會長安秉臣親自點名要重點關照的,作爲這個團隊中的核心人物,誰敢惹路平,那不就是和整個互助會過不去嗎?
路平搖搖頭,神色依然和往常一樣平淡如水,不太像是忍辱負氣的樣子。
左天亮皺起眉頭,從懷裏掏出一盒自制卷煙,遞了一根過去:“那,是不是對我的工作作風和方法有意見?要不,這組長讓你來當算了,我甘願給你打下手!”
路平仍然搖搖頭,拒絕了左天亮遞來的卷煙,從嘴裏擠出一句:“這裏沒有我想要的生活。”
左天亮哪裏聽得懂這個,趕緊一溜煙上報到紀友貴那裏,又把留守十裏鋪的田建明也叫了出來。
田建明得知這個消息後,沒有立刻趕來勸說路平,他先讓村長紀友貴去勸說這位農業碩士。與此同時,田老頭迅速組織信息部人手調閱了路平近期以來的所有活動記錄。
晚飯的時候,坐在公共食堂裏的路平看着對面一幫喧嘩不已的孩子正在發呆,田建明端着個不鏽鋼飯盒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說說看,你到底有什麽想法?還是有什麽困難?我們都會幫助你。”田建明看了一眼路平。
路平歎了口氣:“這裏沒有我想要的生活。”
“哦?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你可以直接提出來,隻要我們能夠解決的,立馬給你辦到。”
“田部長,我完全理解互助會的三大原則。這種對我的特殊優待,對别的會員是一種嚴重的不公平,我不需要這種錯誤的照顧。”
“或者,能不能告訴我,你想要什麽?”田建明注視着對方的雙眼。
“我想要自由。”
“自由?十裏鋪沒有自由嗎?”田建明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但他仍然像第一次聽到時那樣本能地展開了反駁。
“這裏沒有我想要的自由,我無法在這裏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路平說着話,解下了自己手上的腕式終端,輕輕放到桌邊。
“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要去南方待上一段時間,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路平也坦然看着田老頭犀利的雙眼:“我非常感謝你,田部長,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關照。我也要感謝安會長、徐部長、左組長他們,是你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收留了我。”
田建明沒有被這些肺腑之言打動,他埋下頭開始吃飯,大嚼了兩口腌黃瓜後才繼續說話:“因爲有你的存在,互助會的無土栽培種植産量翻了将近一百倍,如果能在未來十年内推廣到全世界,有多少人将會因爲你的才華而逃脫餓殍的宿命,這難道還不是你的人生價值的最大體現嗎?”
田老頭揚起筷子,在半空中虛點了一下。
筷頭所指的方向,在公共食堂的山牆頂部,貼着一張巨大的半身相片。
那不是互助會會長安秉臣,也不是任何帝王政客的肖像。那是一個老頭,蒜頭鼻招風耳,眯縫着一對略顯浮腫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畫面外的所有人。
這個老頭,是全世界聞名的中國雜交水稻專家,他主持開發的高産雜交水稻從理論上解決了中國人吃飯的問題,讓中國能在人均耕地量持續減少的情況下,不再受困于食物缺乏的危局。至于雜交水稻出現後,仍然有餓死人的情況,那完全不是這位老科學家的責任。
路平當然認得自己這行的祖師爺,但是,他還是搖了搖頭:“我,成不了他那樣偉大的人。而且,我也不想當個偉大的人。”
他站了起來,提出告辭:“明天早上,我把工作交接了,就會離開十裏鋪。”
在路平即将轉身離去時,田建明放下筷子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找到了新的營養液配方?”
路平愣了一下,停住腳步:“我累了,不想在這裏繼續消耗我的生命。”
田建明沒有理會,繼續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勞動成果不該這麽無償地奉獻給互助會?”
“你想太多了,田部長。”路平說完,快步走出了公用食堂,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潘紫煙。
十個小時後,路平蹲在從q市開往廈門的私營海輪底艙中,昏昏欲睡。
爲了争取利潤最大化,艙室裏盡可能塞滿了南下的戰争難民。在南腔北調的嘈雜聲中,各種熟悉和陌生的臭味,不時熏烤着他的鼻腔。
路平不喜歡狹窄的空間,或者說,他從小就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十裏鋪的無土栽培試驗場裏,立體化種植層最多有十五層,爲了觀察農作物的生長詳情,他經常不得不在各層之間的維護通道裏爬行。在強光燈的反複炙烤下,那些狹窄通道裏的溫度足有四十度,每一秒鍾,緊貼頭頂的種植層都像要坍塌下來,把他永遠壓在深淵深處。
但這并不是他真正要離開十裏鋪的原因。
半個月前,路平從能源部采掘組的一位同事那裏得到了少許钆钪稀土粉末,那是從青海白日格地區最後采掘提煉的一批稀土。路平試着把這些钆钪粉倒了一些在自己住所的花盆裏,三天後,花盆裏種的一株四季常綠的小榕樹迅速膨脹起來,最終斜出盆外,讓整個花盆重心失衡掉下來摔個粉碎。
路平重新弄了個塑料花盆,裝了半盆細粒石英砂,放進六粒麥種,然後倒三克钆钪稀土粉末,每次灌溉營養液時都作詳細日常記錄。每當他回到住所之前,都刻意脫下了自己的腕式終端,以保證即使是智庫也無法覺察自己在住所偷偷進行的這個小試驗。
一周之後,小麥苗株的高度超過了一米。這種生長速度,遠遠超過了農業種植史上最逆天的記錄。被吓壞的路平拔掉麥株燒毀,同時倒掉了花盆裏摻雜着稀土粉末和營養液的細粒石英砂。
他相信,他找到了主糧産量跨越百倍門檻的鑰匙。
但是,那是他的發現,他的勞動成果,互助會沒有權力拿走它。
他知道互助會的無障礙信息渠道意味着什麽,他也很清楚如果讓智庫知道這個發現後會怎麽做。
就算他因爲這個發現接替左天亮的位置,甚至接替徐魯生的位置,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目标。管牆滴漏式種植法的輝煌隻給他帶來了一個毫無實際意義的互助會正式成員身份,還在他手上多了一個全天二十四小時監控的枷鎖,有時候他在床上輾轉難眠時甚至懷疑,這到底是一種獎勵還是一種懲罰?
正如他不喜歡那些狹窄昏暗的空間一樣,他也不喜歡這種沒有自由的生活,每天隻有永無止境的軍事訓練和農耕勞作,他從來沒有喜歡過。
他渴望能像一條魚兒那樣,在更寬廣的海水中往來自由。他渴望能像一隻小鳥那樣,在更遼闊的天空中盡情翺翔。
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必須盡快結束這個錯誤的選擇,讓自己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追求中去。
爲了自己追求的自由,爲了保護自己的秘密發現,他選擇了離開互助會,離開十裏鋪。所有的試驗材料都已經被他小心翼翼處理掉了,所有的記錄材料也都被他焚毀,真正的核心秘密隻存在于他的頭腦中。
他要到南方去,他渴望着在更大的世界裏闖一闖,試一試自己的運氣,看一看自己的造化。要不然,冥冥之中的蒼天賜予他寶貴的生命,爲的又是什麽?
“廈門到了!”
經過十多天的颠簸流離後,有人在艙門外喊了起來。
路平披着一張散發出馊臭味的毛毯,拼命擠出人群搶到甲闆上,略帶腥味的海風讓他精神一振。他看到了西面的大陸前沿有一連串的大小島嶼,從這些島嶼中間穿過去,就能抵達廈門港。
那隻是他的旅程的第一步。
路平花了兩天時間從廈門抵達汕頭,沿途被人用小刀抵在胸口搶走了所有行李。
這些愚蠢的強盜,隻能拿走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腦袋裏蘊藏的,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路平帶着驕傲的心情,徒步踏上了從汕頭前往廣州的旅程。
救國委員會在廣州設有戰時行轅,自從救國委員會委員長完顔永貴決定向外拓展抗戰救亡工作後,任何時候總有不少于三位委員在這座南方名城坐鎮,這裏同時也是新成立的救國委員會直屬憲兵大隊司令部所在。根據路平從智庫獲得的最新消息,廣州還是救國委員會重點推行國家天網信息項目的首批城市之一。
路平決定到廣州來試試運氣,如果不行,他還可以從這裏想辦法出境,東南亞各國多爲農耕種植國,他的驚人發現應該不難找到識貨者。
衣衫褴褛的路平沿着高速公路走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經過了汕尾,走過了惠州,路上被洗劫了三次,最後打劫他的強盜甚至空手而歸,因爲他身上隻剩下那套早已發臭的破衣爛衫。
當終于看到寫着“廣州歡迎你”的陳舊路牌時,眼淚從路平臉頰上滑落下來。
饑腸辘辘的他剛踏入蘿崗區地界,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嘈雜聲。
街面上似乎有近萬人在遊行示威,參與者高舉的标語牌上寫着“救國委員會萬稅萬萬稅!”、“苛捐雜稅要人命乜?”,隊伍中當先拉出的紅色橫幅上貼着八個白色大字“天網項目滾出廣州!”
路平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這些人到底在抗議什麽,隻能遠遠跟着後面,想聽聽他們喊些什麽。不料,遊行隊伍張口呐喊的全是粵語口号,他一個北方人,哪裏聽得懂半分。
正在一頭霧水之際,路平的耳邊突然傳來兩名外地過路客的普通話交談聲。
“老李,這廣州城的抗戰稅又翻番了?”
“可不是嘛,救國委員會在湘粵一帶要重練新軍,要從國外購買戰機、坦克和導彈,還要在川西發射軍用衛星。這些都要花大筆的錢,可那錢也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啊!”
“我說老李,這廣州人是不是也太嬌氣了點?我們四川那邊的抗戰稅都翻了四倍,也沒見人上街鬧事啊?”
“稅的事情,隻是其中一樁。你不看看廣州這地方,半年内通貨膨脹弄得物價都成什麽樣了,大米價格翻了六十倍,弄到現在隻收美金和歐元,還都是有價無市的行情,狗日的奸商們都在暗地裏打着囤集居奇的算盤呢!還有救國委員會搞的那個什麽天網,挨家挨戶要求登記個人數據不說,還要求住戶定時前往指定地點報到更新資料。去晚了或者不去的,輕者罰款,重者下獄,聽說殺頭的都有。”那老李顯然是長住本地的商人,說話之間唉聲歎氣,一臉沮喪。
老李的朋友放低了聲音:“我聽說,救國委員會還在讓央行加印那些廢紙一樣的鈔票?”
老李含糊着嘀咕了一個數字,路平沒能聽清,隻聽到最後一個“億”字,以及老李的哀歎:“我這小本生意,看來是根本沒法做的了,搞不好隻能卷起鋪蓋回湖北鄉下去種田了。”
“你不用回去種田。”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幾個身穿黑色警服的人從四周冒了出來。
“你們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妄議國政大事,诋毀委員會領袖,惡意破壞抗戰,給我拿下!”那冰冷的聲音突然轉入狂暴模式,周圍身穿黑色警服的漢子們三下五除二反擰老李和他朋友的胳膊,動作麻利地捆了個結實。兩位倒黴者的哀嚎和哭喊被遠處遊行示威者發出的怒吼聲徹底壓過,他們被捕掠者拖拽着,迅速消失在街面上,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路平根本不敢擡頭,隻能垂着腦袋,假扮蹲在路邊的一個乞丐。等到人群散盡之後,他才戰戰兢兢起身走向市中心。
位于天河區的救國委員會新軍總指揮部行轅,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路平以前出差來過廣州,但是現在放眼所及的景象卻大不一樣,小巷裏無數的商鋪門面都放下了卷簾門,從門軸處積累的灰塵來看,這些卷簾門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昔日繁華的羊城街面上到處是一片荒涼破敗的氣息,殘破的高層大樓牆面上懸着各種各樣的巨幅标語,有的甚至是直接用紅色油漆刷在牆上。
“每個人每天想一想,自己能爲祖國做些什麽?”
“繳稅納稅,盡一個愛國者的義務!”
“逃避天網登記,等着牢底坐穿!”
“困難是暫時的,勝利就在眼前!”
“堅決擁護以救國委員會爲核心的全國抗戰救亡運動!”
“全國人民心連心,團結力量無窮大!”
看到最後,路平放棄了對這些官方宣傳作品的拜讀,因爲他實在是餓得沒有力氣了。
前面有個賣燒餅的手推車散發出烘烤食物的香氣,攤主的兒子穿了一件明顯繼承自父親的肥大外衣,滿頭汗珠正在揉面。
這孩子擡起頭來看到路平,習慣性地移開視線望向空中,然後他呆住了,嘴裏大喊起來:“老豆,天上系乜?”(粵語:老爸,天上是什麽?)
路平擡起頭來,正好看到一架造型古怪的雙翼飛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