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這群人最前面的是兩位舉止斯文氣質儒雅的西裝中年男,第一位身材略高,膚色偏黑,第二位個頭矮些,面容白淨,戴了一副無框眼鏡。從這些人秩序分明的排位順序來看,這兩位顯然職位最高,那位武官甚至也排在他們後面。
“請問,是安秉臣先生嗎?”打頭的第一人大聲問道。
安秉臣迎了上去:“我就是安秉臣。”出于禮貌,他打開了自己頭盔的防護面罩,露出真容。
看清頭盔裏的那張臉後,對方不易察覺地猶豫了一下,但嘴裏卻沒有絲毫停頓:“安大使,我代表中國駐聯合國全體工作人員,歡迎您的到來!我叫裴興賢,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參贊。”
“仇磊,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一等秘書。”後面那白淨面容戴眼鏡的先生也上前來握手寒暄。
“閻習文,代表團武官。”那位身高足有一米九的武官一邊握手,眼光卻沒閑着,不住往安秉臣身上的防護服和背後的破甲錐招呼。安秉臣早已注意到,剛才這位上校走過來時,一直在東張西望觀察精衛飛行器和足肢戰車。
十個人不到的寒暄完畢後,氣氛凸顯僵硬。
安秉臣的突然到來令整個代表團措手不及,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位新任大使會以這樣的方式前來赴任。更沒有人能想到,這位新任大使的年齡居然如此年輕!而且,這位大使剛才在大門鬧出的這攤大動靜,看樣子很難收場。
原先準備的所有歡迎緻辭都變得極不合适,在外交部的培訓課程中,也沒有對類似場景的模拟應對措施。所以,那位裴參贊,仇秘書以及閻武官一時真找不到什麽說的,個個顯得都有些尴尬。
安秉臣掃了一眼面前這群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代表團隻剩這九個人嗎?”
“原先共有二十五人,後來..”裴參贊的聲音低了下去。
“都跑了?”安秉臣直截了當問道。
“安大使,這十六人是失蹤了。”小個子眼鏡男仇秘書湊近小聲解釋。“駐美使館和各領事館那邊,擅離職守失蹤的人更多..”
“什麽失蹤,都是些個熊玩意兒..”後面那閻武官的嘀咕聲清楚傳過來,裴參贊不滿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安秉臣一揮手,厲聲道:“我不想聽别的部門情況!”
這聲大喝把仇秘書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不知道這位新任大使是否要發飙。
安秉臣看了一眼環圍在自己身前的九名同胞:“你們能堅守到現在,大家都辛苦了。我在此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謝,不代表任何人,隻代表我自己。”
說完,他彎下腰,用力鞠了個接近九十度的深躬。
“但是,我想知道,現在這九人裏,是否還有人想離開?趨利避害之心,人皆有之。此值國難當頭之際,我輩國人中既有死戰殉國的,也不乏遠走避禍的聰明人,當然,還有更多同胞在北方戰場上奮力支撐。安某不才,受救國委員會委托,前來督理聯合國外交事務。這聯合國,在我看來同樣也是一個戰場。既然是戰場,我就需要志同道合的戰友,而不是三心二意的投機者。如果還有人想走,請立刻說出來,我絕不強留。”
九人中站在後排的兩人嘴角顫動着,先後站了出來。
“安大使,我是家中十八代單傳獨苗..”這位是個身強力壯的國防軍軍官。
“安大使,我自幼暈血,打不得仗..”這位是個秀氣的眼鏡男,看到門口那兩具屍體,又看到花園裏持刀拿槍的那幫黑衣士兵,腳都吓軟了。
安秉臣揮手止住他們的解釋:“不用說了,自己去收拾東西,走西門出去吧。”
那兩人如蒙大赦,低頭鼠竄而去。
“還有人要走嗎?”安秉臣從容問道。
剩下七人裏,又站出來一人。這人年紀不大,身量中等,頭發卻稀疏發黃,微凸的前額圓乎乎的,散發出陣陣油光。
“安大使,聯合國總部動刀動槍,您可是破天荒第一位。還有,您殺的那兩名安保人員,可都是美國公民,我想請教一下,這事該怎麽收場?”
這人看來是個刺頭兒,在素來滑不溜丢的外交人員中,有這樣性格的,還真是個異類。
“怎麽收場?我爲什麽要去替他們擔心!”安秉臣冷笑一聲:“美國執法人員擅闖聯合國領土,他們這種無視國際法的行爲又該怎麽收場?就在剛才,美軍國民警衛隊出動大批武裝人員威脅聯合國領土安全,這是對聯合國權威的赤裸挑釁,他們的強盜行徑,又該如何收場?”
“我這次來,”安秉臣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位刺頭兒,對方桀骜不馴的眼神表明,他根本不是想告辭離去,隻是想跳出來試試自己的斤兩。這是群居動物在社會生活中的共性,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目的就是要正本清源,讓聯合國成爲真正的萬國之國,而不是一個鬥嘴炮打口水仗的雜耍舞台!”
“我叫衛英,我願拭目以待,看看安大使的手段!”這刺頭兒伸出右手,遞到安秉臣跟前。
安秉臣握住那隻手,看了對方一眼:“你在看的時候,最好給自己找個結實一點的藏身處,小心别被亂七八糟的東西砸到。”
裴參贊皺了皺眉頭,擠上前來把衛英壓到身後:“安大使,您現在有什麽具體的安排和指示嗎?”
安秉臣正要開口說話,後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他扭過頭來,看到一大群人在剛才那位常務副秘書長克拉克先生帶領下走了過來。
克拉克的臉色依然像豬肝一樣绯紅,這個高個子英國人看來不是心髒有點問題,就是血管不太健康。
“秘書長先生,那就是這夥武裝暴徒的頭目,他自稱是中國駐聯合國大使。”克拉克說着話,臉卻向着一位褐色頭發,面部肌肉松弛的六旬老翁。
安秉臣一眼就認出,那位老翁正是現任聯合國秘書處詹姆斯·奎恩。
詹姆斯·奎恩,南非人,現年六十二歲,幹了三十多年外交,包括中文在内的聯合國六大官方語言都能說。
“我是聯合國秘書處詹姆斯·奎恩。”奎恩走上前來,目光停留在安秉臣的那套怪異的防護服上。
“秘書處先生,您好!我是中國駐聯合國大使,安秉臣。”安秉臣主動伸手握住老頭的右手。
“能否解釋一下,閣下爲何在聯合國領土上殺人嗎?”奎恩看了看大門那兩具屍體,又看看被反綁跪地的三名紐約警官,神色嚴厲地質問。
“我的生命受到威脅,我不得不做出正當防衛。”
“大使先生,您的防衛似乎超過了必要限度。”
“秘書長先生,那是因爲聯合國安保隊伍的表現遠遠低于合格水準。”
奎恩走近了一步:“那麽,孩子,讓我們直接一點,好嗎?”
安秉臣點點頭。
“幾個小時内,這裏将被坦克和武裝直升機團團圍住,你帶的這點人很快會被重機槍和火箭彈的掃射吞噬殆盡。你,想要這樣的結局嗎?”
安秉臣搖頭。
“那麽,你到底想要什麽?”奎恩好奇地問。
“我是中國駐聯合國大使,我想要在這裏安全自由地工作。”安秉臣大聲道:“而且,我可以保證,秘書長先生剛才描述的那一幕永遠不可能發生。”
“爲什麽?”
“因爲我在這座院子裏已經部署了二十枚六百萬噸當量的氫彈。”安秉臣指了一下那兩位矗立在精衛飛行器前的技術員,以及他們推的小車。“這就是爲什麽,外面那些警察和國民警衛隊突然撤退的原因。此外,您想象中的坦克和戰鬥機也不會來了。”
“你這是非常危險的恐怖主義行徑,中國大使先生。”奎恩同情地看着面前這個年齡似乎隻有自己三分之一的孩子。
“如果把核彈扔到我國領土屠殺六千萬平民的人都不算恐怖分子,我現在做的,恐怕應該稱得上是慈善家了吧?”
“我對貴國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你知道,用一個錯誤去糾正另一個錯誤,這本身就不是明智的行徑。”
“如果說到錯誤的話,秘書長先生,聯合國一直沒有自己的武裝力量,這是否也算一個錯誤呢?”
奎恩咧開嘴笑起來:“我說,孩子,就憑你嗎?”
他掃了一眼大院門口那些武裝士兵和重武器,搖了搖頭:“他們甚至不需要發動進攻就能打赢這場戰争,孩子,隻要掐斷供水供電,整個聯合國總部很快就會變成一堆又臭又髒的垃圾,而我們就會成爲這個垃圾堆裏的跳蚤。”
安秉臣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老頭說話既實在又幽默,沒有拿腔作調的讨厭德性。
“秘書長先生,我可以馬上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我需要您的授權。”
奎恩愣了一下:“解決?授權?你需要什麽授權?”
“我需要一塊足夠大的地方,才能建造可控核聚變反應堆,以及淡水提煉塔。”
“你說什麽?核反應堆?提煉塔?..嗯,它們在哪兒?”奎恩這回是真的呆住了,他仔細注視着安秉臣,尤其細心觀察了他的瞳孔。最近有很多年輕人都好嗑藥這一口,不知道面前這位是不是也..?
“這個您不用擔心,隻要給我一塊一百乘兩百平米的平坦空地,我可以在十小時内建好一座兩萬兆瓦的可控核聚變電站。考慮到我們正好在河邊,如果能再給十五個小時的作業時間,我還可以在核電站上面建一座淡水淨化提煉塔,至少可以保證兩千人的日常用水需求。”
奎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位年輕人,同時下意識地回答:“但是,你也看到了,這裏已經沒有更多空地。”
整個聯合國總部,也就隻有這十七英畝(折合六點八八公頃)土地。
兩萬兆瓦功率的可控核聚變電站?全紐約市在夏季用電高峰期的最大瞬時耗電量也才一萬多兆瓦!能滿足整個紐約市電力需求的可控核聚變電站,隻需要兩萬平方米建築面積和?隻需要十個小時就能建成?
這樣的承諾,誰敢相信?
奎恩感覺太陽穴在突突亂跳,他相信,自己和這位年輕的中國大使之間,肯定有一個是瘋子。
“胡說八道!”旁邊的常務副秘書長克拉克先生終于忍不住了,他擁有牛津大學的物理學士學位,一下就抓住了這個謊言的緻命之處:“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夠正常運作的可控核聚變反應堆!”
那位年輕的中國大使壓根沒有理會克拉克先生的指控,他的目光掃過公共花園裏的那些雕塑作品,又轉向後面狹長的河畔步行道,最後停在秘書處大樓旁的安全理事會大廳。
“秘書長先生,安理會大廳對空間的利用率實在太低,我希望能把它拆掉。”安秉臣猶豫了一下,實際上是在傾聽耳機裏智庫的設計方案:“然後在原址造一座全新大廈!”
“這樣既可以解決反應堆和淡水淨化塔的場地問題,又能增加更多空間。”
兩名穿黑色雙排扣制服的士兵擡着一個像下水道井蓋一樣的東西跑過來,輕輕把那東西放在他們面前。
奎恩看到那位年輕人伸手在“井蓋”上空劃了一下,空氣中立刻蹦出一幅巨大的三維全息圖像,正是聯合國總部的現場俯瞰圖。
“如果不考慮裏面的雜物,拆除原先的安理會大廳隻需要四個小時。重整地基需要兩個小時,這之後我們開始在地下層建造兩萬兆瓦的可控核聚變反應堆,淡水淨化塔可以放到負二層去,然後我們開始建造新大樓,原先的安理會大廳将會嚴格按照原貌恢複,唯一的變化是,它将成爲這座大廈的一樓。另外,我手上的資源隻能保證兩百米左右的建造高度。秘書長先生,您看這個方案是否可行?”
那位年輕人說着話,手指頭點動着,全息圖像上的安理會大廳頓時像個癟氣球一樣塌下去消失不見,随後從原地冒出來一座全新建築。從地下負二層開始,這棟樓的每一層斷面剖析圖都清楚無遺展現,這棟大樓逐層向上伸展,直到最後變成一座棱角渾圓的高大堡樓。
“六十層高是個比較合适的數字,您看呢,秘書長先生?”
奎恩瞪大眼睛,捂住胸口,原本站得筆直的身軀踉跄了一下,多虧有克拉克先生從旁邊一把扶住。
“爲什麽?”如此之多令人抓狂的概念沖刷過後,老頭的神智居然還保持着難得的清醒。“你爲什麽要這樣做?”
安秉臣淡淡一笑:“其實,我也是想給我的随從們找一個安頓的地方。不過請您放心,秘書長先生,在任何情況下,我承諾絕不出賣聯合國的利益,更不會背叛您的意願。”
“聯合國的土地上,不該有武器和殺戮!”克拉克先生義正言辭瞪着那位中國大使。
“克拉克先生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束手待斃?”安秉臣針鋒相對地看着那位紅臉英國佬。
奎恩掙紮着,在花台邊上坐了下來:“自從你殺人開始,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座孤島!”
此時此刻,第一大道上不再有任何車流經過,但從對面巷子後面不斷傳來各種大功率柴油發動機的隆隆轟鳴聲,這些聲音顯然屬于某些有若幹負重輪,裝備可旋轉炮塔的重型軍用車輛。紐約特警和國民警衛隊雖然撤走,但随後趕來的美國陸軍正在争分奪秒地做好戰鬥準備。
安秉臣走到奎恩面前,蹲了下來:“我隻需要您的授權,秘書長先生。”
奎恩看着他,這位前南非外交官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
安秉臣知道老頭的内心深處正在猶豫,和美國人公開作對,那真不是什麽輕松好玩的娛樂項目。眼前是一條走了就不能回頭的不歸路,這個選擇不好做。
“也許,您已經厭倦了那些沒完沒了的雞毛蒜皮糾紛;也許,您不想再面對些可怕的人間慘劇而束手無策;也許,您想讓自己有限的生命變得稍微有那麽點意義。那麽,您面前現在就有一個創造曆史的機會。秘書長先生,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安秉臣伸手握住了奎恩的手。“我很快會向您證明,您所做的選擇無比正确。可是,您首先得給我這個機會。”
“詹姆斯,這人是個瘋子,不要聽信他的胡說八道!”克拉克幾乎是在怒喝。
别說這位常務副秘書長,就連安秉臣旁邊的七名中國代表團成員,以及克拉克背後的那群聯大代表,全都聽得瞠目結舌。
“你。”奎恩擡起頭來,臉上一副決然神色,他注視着眼前這位年輕的中國大使。“現在證明給我看!”
安秉臣點點頭,站起來舉起了左臂。
天空中突然傳來輕微的顫栗,一架腹部有八盞電離子噴口的精衛飛行器從雲層之上直降而下,這種碟狀飛行器以不可思議的平穩和精準緩緩着陸在第一架飛行器旁邊。
第一架精衛飛行器關閉艙門後,徐徐升空離去。
新來的這架飛行器艙門洞開,裏面湧出一大群酷似昆蟲的六足機器人。這些機器人個頭不高,動作異常敏捷,它們銀灰色的外殼像一件藝術品那樣精緻,一對鋒利的前足肢如同人手般懸舉在胸前——如果它們軀體的前段部位能被稱爲胸的話。
“卡魯,等候操作者指示!”
空靈玄妙的共鳴之音在公共花園裏響起。
安秉臣擡起頭,看着雲層中急速降下的第三架精衛飛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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