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密封艙頂部蓋闆徐徐開啓的同時,數萬噸海水從艙内地闆上的無數暗洞中迅速湧入。
亞星号貨輪像冬眠結束後恢複活力的蘇醒者,漸漸在水流中漾動起來。快速增高的水位吞噬了船身左右兩側的四條支撐臂,水下傳來微微的震顫聲,完全打開的頂部艙口四角不斷有少許海水被波濤擠下來,挂出一道道細長的瀑布。
密封艙中持續增高的水面最終将亞星号貨輪擡升到頂部位置,甲闆上神情緊張的水手們驚訝地發現,他們又回到了海面。
曾經吞噬過貨輪的那艘鳐魚形狀的巨艦無聲無息地向深水中滑去,半分鍾不到就消失在蔚藍色的海水中,一切好像隻是個夢。
艦橋控制台前,站在舵手旁邊的劉進步看了一眼雙手仍抓緊金屬杆的胡潛。
胡潛感覺到他的目光,也轉過頭來看着對方。
“湯建業,那傻小子到底會去哪裏?”
“互助會說他們把全船都找遍了也沒發現,我又怎麽能知道?”胡潛沒好氣地回答。
他剛剛從恢複正常狀态的衛星導航儀上得知,這附近是印度尼西亞的巴布亞島海域,距離對馬海峽足有四千多公裏。他們的麻煩遠未結束,亞星号需要在就近找個地方把船名和漆色盡快換掉,然後再北上趕往釜山,完成那筆尚未完成的交易。對方是否還承認這筆買賣的有效性,爲亞星号改頭換面的費用,以及多走四千多公裏行程的燃油支出,都将是一筆筆引發無窮痛苦和争論的賬目。
“我有種感覺,那小子就在那艘巨船裏,也許正躲在某個地方。”劉船長有些不甘心。
胡潛冷笑一聲:“就算是,那又怎麽樣?人家互助會不承認,我們能有什麽辦法?再說這也是姓湯的咎由自取,他自己要亂跑,失蹤了能怪誰?”
話雖這麽說,但在心底深處,胡潛有一個更合邏輯的推測。那姓湯的水手多半是溜出去看到了互助會的秘密,某些絕對不能爲外人所知的秘密,所以被互助會滅了口。互助會出手救了這一船人的性命,那小子卻恩将仇報窺人隐私,就算被互助會滅了口,那也的确是咎由自取。無論是他帶的國防軍,還是亞星号的一幫船員,都犯不着爲這樣的坑爹隊友出頭。
他剛剛獲悉,對馬海峽那邊出了大事,美日聯合艦隊毀于一場莫名其妙的水面核爆,包括小鷹号核動力航母在内的四十多艘大小戰艦喂了海底王八,數萬美日水兵灰飛煙滅。這個消息把他和劉進步都吓得魂不附體,雖然告别時那位沈工語焉不詳,但互助會在這場浩劫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卻是不言自明。
敢對美國軍隊動手,有這膽量的人不少,但最後能保全身家性命的卻真不多。
無論是胡潛,還是劉船長,都沒有絲毫興趣卷入到這種事情裏去。
臨時參謀部大廳裏,沈莉和田建明、林子雲望着全息畫面上漸行漸遠的亞星号貨輪,不過他們的心思全都不在這艘船上。
就在亞星号駛離的同時,一架滿載着工程部生物組成員和各種儀器設備的精衛号飛行器已從盤古基地出發,江歡也在這些人當中。聽到再度發現異能者的消息,他帶隊的兩個生物組馬上以超越軍隊的效率收拾行裝,一小時後即登機出發趕往昆侖号。
阿呆和阿瓜被盧長安護在羽翼之下,江歡一直無法對兩個孩子展開深入研究。
但這次又有機會喜從天降,他不會再錯過了。
在武漢郊區蔬菜批發市場打工的湯建業僥幸躲過了核爆的第一輪殺傷,當時他正在地下冷庫裏裝貨,聽到外面地動山搖,沖出來隻看見直插天際的巨型蘑菇雲。覆蓋了周邊數十公裏的空氣沖擊波和強光灼燒殺死了地面上的大多數人,随後的輻射雲團讓無數幸存者在痛苦和扭曲中漸漸死去,但他卻毫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爲什麽,或者說沒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
湯建業的老婆孩子住在漢口碼頭的出租屋區,那裏在千萬噸級核爆過後變得像火星表面一樣荒涼,所有人類生活居住的痕迹全都不翼而飛。
他的身體安然無恙,但精神卻陷入巨大悲痛和迷茫。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些遙遠處時隐時滅的強烈光團引起了湯建業的關注。失去了家人的他,懷着某種莫名的心情,開始試圖尋找那些聖光的源頭。他在恍惚中向北而行,跨過無盡的河流與山川,經過無數的廢墟和殘骸。他在偶然中意外發現,自己的身體可以變得透明,仿佛一團無迹可尋的水蒸汽。但這天賜的異能對身處亂世的他來說卻沒有太多意義,他依然找不到足夠食物,隻能過着飽一頓饑一頓的潦倒日子。
最後在天津,衣衫褴褛的湯建業被亞星号船長劉進步收留。
來到昆侖号上,湯建業又再次看到了聖光。隻是他沒有想到,這次探尋會以悲劇收場。
“異能者的出現顯然與核爆有密切關系,比如阿呆和阿瓜兄弟,還有那位讀心人南希,她所在的太平洋中部地區正是美國人上世紀中葉瘋狂核試驗的場地。我們推測,伴随核爆産生的某種不明射線或脈沖對人類基因序列能産生變異作用,這種變異顯然帶有很大随機性,因爲我們所見過的異能者擁有的超常技能全都不盡相同。”江歡的頭像在全息基台上侃侃而談,他雖然身處擁擠的飛行器座艙中,但臉上卻是一副抑制不住的興奮表情。
“遺憾的是,在核爆中産生異能者的概率似乎比中彩票頭獎更低,大多數人隻能享受白血病和淋巴腺癌的厄運。也許受到核爆産生基因變異的人并不少,但隻有那些運氣超好的人才能活過爆炸後的首輪物理殺傷效應,畢竟,人類的肉體實在是太羸弱了點。”
從堪察加半島直飛巴布亞,七千多公裏距離,隻需要三小時就能見到自己垂涎已久的異能者,這怎能不讓他激動。
沈莉猶豫着看了一眼身邊的田建明和林子雲:“關于異能者,我有一種奇怪的聯想。”
田建明和林子雲轉過頭看着工程部部長。
“我突然想到了卡魯,想到了智庫系統。”沈莉閉上眼睛片刻,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智庫系統能從大當量的核聚變爆炸中吸取能量爲己所用,而異能者同樣可以從核爆中獲得變異機會。我有一種感覺,這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聯系。”
這話一出口,田建明和林子雲都呆住了。
“卡魯和智庫系統的所有成員,都是地地道道的機械造物,它們,怎麽可能和人類這樣的有機生物有聯系?”田建明沉思着,突然眼中一亮:“難道,你的意思是,智庫系統并不是純粹的機械文明?”他說完這話,立刻用力甩了甩腦袋,似乎對自己的胡言亂語感到懊悔。
“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沈莉似乎從田建明的話中得到了靈感。“用有機和無機,金屬與非金屬來界定生命,劃分文明,是不是太主觀了?”
“可是,我們都知道,智庫系統目前的主要結構部分,基本來自地球。”林子雲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高懸八百公裏近地軌道上的星網節點,越來越龐大的卡魯軍團,哪一樣不是在地球上誕生的?
“智庫系統的真正核心是星台。”沈莉伸手在全息界面上點撥着,拉出一張智庫系統的拓撲圖。“你們看,像不像人類的基因序列?它們總會按既定模式生産和制造更多不同功能細胞,最終構成一個完整的軀體,然後,無數個完整的獨立運作的軀體,又構成一個生物族群。”
她轉過身來,再次看着田建明和林子雲:“星台,像人類的幹細胞,在有足夠資源和能量條件下就能自我複制自我繁衍。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麽本質區别。”
全息界面裏傳來江歡嘎嘎的笑聲:“沈工,我完全贊同你的看法。我早就覺得,卡魯可不是單純的鋼筋鐵骨那麽簡單,它們可能是某種地外文明階段性進化的結果,至于是機械生物還是有機生物,根本無關緊要。想想看,當會長第一次接觸星台時,那些藍色的珠粒,它們既不是什麽機械造物,也不是有機生物。那麽,我們還有必要用這些過時的爛框框條條來局限自己本來就可憐的眼界嗎?”
“氘化锂産量上來之後,我們很快就可以完成星塔的建造。”沈莉滿懷憧憬地望着分屏畫面上亞星号遠去的海天背景。“那時候,我們肯定能知道更多。”
一架精衛飛行器貼海掠過蔚藍海水環圍的大堡礁群,幾分鍾後,它以十幾米的高度進入澳大利亞海岸線。等到遠離人煙稠密地區後,飛行器陡然加速到三倍音速,徑直向這片荒涼大陸的中部地區呼嘯而去。
坐在精衛飛行器貨艙裏的安秉臣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片紅褐色的荒原世界,從空中極目眺望,視線所及之處多是毫無生命迹象的山脊與丘陵,沒有賞心悅目的湖泊河川,也沒有讓人心曠神怡的植被綠蔭,隻有無盡的幹涸與貧瘠。
他們要去的目的地距離北部海岸線超過了一千五百公裏,那是在辛普森國家公園西北面三百公裏的一處沙漠中。
無數條綿延數百公裏的丘陵和溝壑由西北向東南傾斜并列,它們将紅色荒原劃分爲高低不平的條狀區域。隻有當飛行器降低高度時,安秉臣才能看到,荒原上居然也星星點點散布着一簇簇低矮的耐旱植物。機載紅外偵測儀也顯示,下面的荒原地表層居然還有爲數不少的小型動物活動。
生命怎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維持發展?
也許,那些生物,隻是适應了環境的變化吧。
安秉臣身邊的何昌發與老民兵們都在收拾和整理自己的裝備,他們對外面的荒涼景象毫無興趣。
飛行器降落在一座巨大沙丘的背陰處,艙門徐徐打開,安秉臣搶先走出來,但他馬上被天空中刺眼的太陽晃得一陣眩暈,不得不迅速關上頭盔防護罩。
回到防護服的庇護之中,安秉臣深深吸了一口冰涼浸肺的循環空氣,邁步走到一簇淡紅色的植株前觀察起來。這并不是一株開有紅色花朵的植物,它的葉子、根部都是淡淡的紅色,看上去相當詭異。這裏的土壤幾乎全是不含養分的石英,植物要想生存要想授粉,必須讓自己變得格外妖豔醒目,唯有這樣才能吸引那些同樣稀少的昆蟲。
後面魚貫而出的何昌發等人警惕地張望着四周,一台零号機體靈活地沖上沙丘頂部,釋放懸空觀察儀後随即開始掃描四周。一台五号機體在幾隻卡魯的簇擁下緩緩蠕動着爬出艙門,這台龐然大物占據了貨艙的大部分空間,在非掘進工作狀态下,它的動作不僅遲緩,而且笨拙無比。
最後,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西面一座玄黑色的山峰。
它其實不應該被稱爲山峰,隻是荒原上孤零零的一叢巨岩,周長大約有數公裏左右,底部已完全被沙海所掩埋,數百米高的陡峭岩壁曆經歲月腐蝕後隻剩下峥嵘和孤寂。
這樣的沙漠巨岩在澳大利亞境内并不罕見,很多因爲更高的高度和奇異的顔色而成爲脍炙人口的旅遊景點,例如赫赫有名的艾爾斯巨岩和奧加石陣。但是,這座巨岩卻是幽深的黑色,與周圍荒漠的無盡褚紅顯得格格不入。
又有十多台零号機體從艙内湧出,它們像嗅到血腥味的臭蟲,六足并用快速奔向那叢巨岩。
技術人員很快通過零号機體群的交叉掃描獲得了更多詳細信息,但這些信息讓他們倍感驚訝:“掃描結果顯示,這座巨岩是實心!在地表下面三千多米深度的位置,有類似大型洞穴的地質結構,而且,洞穴裏似乎還有水,像是通往地下河的積水!因爲四元相位掃描的範圍局限,我們現在還無法探知這些洞穴的大小,以及它們到底通向何處。”
安秉臣的直覺告訴他,那深邃的洞穴裏應該有他想要的東西:“立刻讓五号機體開工,我需要一條下去的通道。”
“工作量不小,我們隻有一台五号機體,掘進到指定深度最快也要九小時。”基于零号機體對周邊地質構造強度平均值的評測,技術員迅速估算了一下作業時間。
“抓緊時間動手吧!讓零号機體跟在五号機體後,一邊掘進一邊掃描,一旦發現有不同尋常的東西,立刻向我報告。”
九個小時,那隻是最樂觀的估計。
誰也不知道,這地下深處的洞穴裏會有什麽。
得知需要在此逗留很長時間,何昌發開始指揮老民兵們架設帳篷構築營地,同時開始用電熱爐烹制食物。飛行器的兩名駕駛員也迅速爬上機身,用一張巨大的沙色隐蔽網遮蓋住整個精衛飛行器。
那台五号機體自身重量太大,它在沙海中竭盡全力地掙紮着,花了很長時間才靠近玄黑石英巨岩。但是,當碩大錐形頭部的綠色環形燈光亮起以後,這台龐然大物突然變得異常靈活。它一頭紮進沙子掩蓋的巨岩基部,安秉臣遠遠看見一團碎石和火花從飛揚的塵土中濺起,這隻六米長的挖掘機很快鑽入地下消失不見。五号機體的八條足肢在柔軟的沙漠中根本吃不住力,但卻能在狹窄堅硬的坑道裏行進自如。
在五号機體開始施工的同時,技術人員也沒有閑着,他們對那叢黑色巨岩進行了詳細的同位素衰變檢測,結果表明僅這塊巨岩就有至少五億年的曆史。
四個小時後,夜幕降臨。
五号機體的挖掘已經完成了一半旅程,緊随其後的零号機體通過掃描獲得了關于地下洞穴的更多信息。
那是一片銜接成群的史前地下洞窟網,由将近數百個大小洞穴構成,有的長達上千米,有的隻有十米見方。許多洞窟裏都有聯通地下河的積水,但沒有發現任何人工痕迹,也沒有發現生命活動的迹象。
“誰能想到,這沙漠地下的深處,居然有水存在。”安秉臣歎息着,心裏卻在犯嘀咕。零号機體的掃描不會放過任何大于一毫米的東西,但地下洞窟裏除了水似乎就沒有再發現别的特殊物體,而那座史前巨岩又是實心的,沒有任何可藏納物品的縫隙。
蜘蛛車導航屏上的藍色菱形圖标,到底意味着什麽東西?
“大家先把晚飯吃了,休息一下。反正五号機體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完成挖掘作業。”何昌發現在變成了負責後勤的司務長,他和兩位廚藝娴熟的老民兵利用電熱爐像變戲法一樣給大家做出了可口的飯菜。
鑽進充當餐廳的大帳篷之前,安秉臣回頭望了一眼荒原上的星空,一輪皎潔的彎月懸挂在半空,遠處傳來某種狼類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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