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島群的西面,馬裏亞納海溝深淵之巅,矗立着一座常年沐浴在赤道炎熱陽光下的島嶼。
那就是北馬裏亞納群島中的關島。
島東沿岸某處的密林中,蹲伏着六個身影,這些人都穿着某種像潛水服一樣的灰色緊身衣,緊身衣外面套着的叢林迷彩馬甲讓他們的身體與椰林和灌木渾然一體,百米開外很難分辨,但每個人頭上那具醜陋的豬嘴頭盔卻依然格外打眼。好在這個地方距離公路和步行道都非常遠,平時很少有人會到這裏來閑逛,自然也不會有緣看見這六隻造型瘆人的人形豬頭怪。
這六個人默不作聲地用随身攜帶的小合金鏟子在林中快速掘出一個兩米見方的大坑,又在坑上支起了迷彩隐蔽網,遮擋可能來自空中的窺探,然後才一個接一個鑽入這個散發着泥土味的迷你隐蔽所中坐下。
六人中最邊上的一人打開雖然漆黑卻不反光的頭盔前部防護罩,深吸了一口炎熱潮濕的赤道空氣,随後又關上了防護罩。
一瞥之間,頭盔裏那張臉不是安秉臣又能是誰?
他身後的五人分别是何昌發、姬少飛,以及樞密院特别行動組的兩男一女三位組員。何昌發死活堅持要跟着來,姬少飛已被确定爲跟随安秉臣前往聯合國赴任的信息部特使,帶他參加這次行動完全是爲了讓這位信息部幹将增加點實戰經驗。
膽量大小是一回事,有沒有真正見過血殺過人又是另一回事。
六個人是分三批從東面海底裏上來的,此刻昆侖号就蟄伏在關島東側五公裏的深水中,如果不是因爲這艘巨艦尺寸太大,随時有觸礁擱淺的危險,潘正平其實還想再靠近些。
潘正平這麽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爲互助會的會長大人居然不會遊泳,潘船長隻是想盡量縮短從水下到岸邊的路程而已。
六個人分成三批,依靠水下靜音推動器将自己送到岸邊,然後趁島上美軍巡邏間隙潛入岸上。
在他們登島之前四十分鍾,已經有五隻零号機體如同海邊螃蟹一樣爬上沙灘,蹿入島内展開情報收集工作。
随後而來的六個人該選擇哪一段海灘登陸,避開哪一條公路,在哪一片叢林栖身,昆侖号上的關島特别行動臨時參謀部早有定數。
安秉臣的心髒跳動得很厲害,以至于他不得不打開頭盔面罩,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以此來抑制自己的情緒。這個小方法,也是智庫檢測到他心跳過速後的建議。
這是他第一次潛水,要說沒有恐懼感,那絕對是撒謊。
水下的感覺和在太空中漂浮有些類似,但多了一些難以詳述的不适。昏暗朦胧的環境,身體直接承受水壓,加上不會遊泳的原生恐懼,安秉臣很不喜歡在水裏的幽閉感。但是,他現在必須把那段旅途的不适暫時抛開。
他們需要耐心等待零号機體搜索全島,找到昌尼的具體關押地點,然後由臨時參謀部制訂最佳解救方案。在正式救援行動展開之前,這座密林中的半遮蔽土坑,就是他們的藏身之處。
對于關島,安秉臣并不陌生。
當初卡魯尚未誕生之際,他曾駕着蜘蛛車沿東海大陸架深入太平洋海溝提煉金屬礦球,往來之際都會經過關島,他在附近還選了一座無名小珊瑚礁島解決自己的生理排洩問題。
那時候,他并不怎麽在意這座有軍用飛機頻繁起降的島嶼,因爲雙方處于兩個毫無交集的生态圈。
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再看這座戒備森嚴的軍事化島嶼,眼光就截然不同了。
在美國人遍布全球的五千多個大小軍事駐紮點中,關島的重要性絕對可以排進前十之内。這裏是西太平洋美軍武裝力量的彙聚之地,這支部隊對互助會來說絕對談不上友好。更重要的是,這裏還關押着昌尼,他們此行志在必得的目标。
作爲美國在海外的屬地,關島的旅遊業也很發達,算是島上僅次于軍隊服務行業的本地第二大經濟支柱。
可是,即便遊人如織,駐島美軍卻從來沒有放松過戒備。
但凡有淺灘段的海岸,每隔一段時間就有炮艇來回巡弋,所有軍事區外圍都有美軍武裝哨隊不定時不定路線的巡查。天黑之後,幾輛裝備紅外夜視儀的悍馬軍用吉普會沿着環島公路輪番巡邏,一旦發現可疑人員就會立刻上前稽查盤問。
不少玩得嗨過頭或試圖在這赤道蒼穹夜空下打野戰的瘋狂遊客都曾被逮捕過,有時巡邏隊甚至會抓到從塞班島那邊泅渡過來的偷渡客,誰讓這裏是美利堅的領土呢。
昌尼是僅次于安秉臣之後最早接觸卡魯的地球人之一,雖然這種所謂的接觸對當時的他來說一點談不上美好,但這位小個子菲律賓海盜的生物特征數據可是一點不漏地全進了智庫。
另外,昌尼先生來關島可不是自發自願的旅遊,所以他必定被關在美軍控制的軍事區域某處。基于這些有利先決條件,掃描半徑達三千米的零号機體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昌尼的下落。
“在安德森軍用機場後勤區b10号倉庫發現目标。”智庫的聲音響起同時,安秉臣的戰術防護服頭盔面罩内側顯示屏上立刻出現了整個安德森軍用機場的全息透視圖,逐級放大的畫面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庫房内呈現出多個橘黃色人體,屋角的鋼質行軍床上,睡着一個紅色輪廓的人體,旁邊豎列出二十多項生物特征參數,表明這個生命個體與智庫記錄在冊的昌尼的生物特征數據吻合度達到百分之九十六。
昆侖号上的臨時參謀部指揮中心内,林子雲、田建明以及一幫參謀也在端詳着全息基台上顯示的相同一幕。已經有反應快的參謀開始調閱安德森軍用機場的駐守兵力信息和武備狀況,還有人在智庫的協助下測算進攻和撤退的最優化路徑。
潛入機場的那隻零号機體用兩秒鍾時間篩查了一遍附近的電磁信号,在這些雜亂無序的信号中,它找到了一個加密無線路由器的信号,從信号距離來判斷這應該是吉克森體育場的一台無線路由器。盡管有接入密碼和物理網卡編碼的準入過濾,但這些安保措施在智庫面前完全不夠看。毫秒之後,一個僅有五k大小的數據包通過這台民用路由器進入安德森空軍基地的主幹信道。
“智庫蠕蟲已潛入安德森軍用機場主控服務器。”智庫再次宣告了自己無可匹敵的滲透能力。它頓了一下,三秒鍾後再度公布戰果:“五小時三十五分鍾後,一架來自夏威夷編号hh1003的c-17軍用運輸機會着陸并帶走昌尼以及負責看守他的五名監護人員,hh1003空乘組将在安德森空軍基地逗留一個小時,等待加油補給完畢後會立刻起飛,他們的目的地是美國西海岸的範登堡空軍基地。”
“時間相當充足。”林子雲評價道。田建明點點頭,沒有吭聲,隻是耐心觀察着兩條機場跑道上的動靜。
躲在土坑中的安秉臣等六人都在靜靜休息,以保證體力盡快恢複。他們從水中泅渡上岸,又掘了一個這麽大的坑,待會兒還要深入虎穴去救人,沒有充足的體力和精神絕對吃不消。
安德森空軍基地内有數千現役美軍,光看基地内外頻繁遊弋的巡哨小隊,以及周邊槍戟林立的裝甲車和防空導彈車就知道,想進去絕對不容易,隻要鬧出點什麽動靜,要全身而退那更是難上加難。
十四小時前對馬海峽小鷹号航母戰鬥群遭遇露西亞潛艇核攻擊的噩耗早已傳到關島基地,島上所有戰略防空預警系統全部啓動,各種軍事設施周圍的巡邏守備力量也翻了一倍不止。
八十分鍾後,經過激烈争論和多輪智庫推演,昆侖号上的關島行動臨時參謀部确定了最終行動方案。
參謀部也曾考慮過明刀明槍的正面強攻方案,以足肢戰車和八号機體的混合打擊群能将整個安德森空軍基地變成一片廢墟,摧毀對方所有武器,瓦解所有抵抗,清除敵方所有戰鬥人員,最後堂而皇之接走昌尼,人員撤退完畢後再賞關島一發核彈清場。
這是最簡單最過瘾的戰争計劃,可行度極高,己方傷亡的概率也最小。
幾小時前在蘇門答臘讨債行動中,王實的沙盤人工智能系統已經證明了自身的實戰價值,所有參戰足肢戰車沒有一台發生原先令人惱火的運動痙攣問題。而且統計數據表明,這些戰車的全局作戰效率甚至提升了百分之二點八。
然而,這場*裸的戰争毫無疑問會導緻互助會與美軍的沖突徹底轉入公開化。另外,這個方案的最大隐患在于戰鬥爆發後無法确保拯救目标昌尼的生命安全,看管他的那些特勤人員很可能會見勢不妙殺人滅口。
從内心來說,安秉臣并不忌憚與美軍爆發正面沖突,但他不願勞師動衆而來,最終隻得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哪怕消滅了整個關島基地的所有美軍,如果昌尼沒能保住,這次行動就是不折不扣的失敗。
“整個行動分爲四個階段。”林子雲的聲音在頭盔内置耳機中響起。
“首先,你們從隐蔽點出發,沿着樹林向北靠近安德森空軍基地。這段路程隻有六公裏,巡守戒備貌似最爲稀松,但零号機體的四元相位掃描在沿途森林和灌木中發現美軍埋設的十二組動感偵測器,因此你們必須嚴格按照頭盔内置的全息界面導航向标前進,路徑誤差不得超過半米。這個階段預計耗時兩小時。”
“接着,你們會從機場正東面穿過籬笆和鐵絲網潛入杜利特大道,沿途有兩組紅外偵測器和五組動感偵測器,你們的防護服完全可以屏蔽前者,後者仍然要靠緊跟全息路徑繞開。街口的視頻監控攝像頭,零号機體會幫你們搞定。美國人對他們的電子偵測技術非常放心,所以這條街上每隔兩小時才會有巡邏隊經過,你們根本不用擔心那些大兵,但是對過路的民用車輛和行人要格外提防。”
“第二階段的行動目标是杜利特大道中段的一座紅色四層建築樓,你們必須進入大樓底層的二号倉庫。那裏是安德森空軍基地的臨時庫房,裏面沒有任何武器彈藥之類的危險品,平時隻用來存放各種設備配件。”
安秉臣查看了一下三維地形圖上的距離,發出疑問:“那裏離關押昌尼的後勤區b10号倉庫更遠,我們去那裏幹什麽?”
林子雲耐心解釋道:“七十二小時前,阿普拉軍港的海基x波段移動式遠程雷達平台出現了無法修複的硬件故障,海軍技術人員不得不拆下重達十噸的核心部件并把它們分解裝入八個闆條箱。按照機場物流配送表的安排,這些箱子将被裝入編号hh1003的c-17軍用運輸機,與當地美軍官兵的郵政包裹和其它零碎貨物一同運往北美範登堡空軍基地。你們應該記得,昌尼和他的五位看押者也将乘坐這架飛機。”
安秉臣恍然大悟:“我們先躲進箱子裏,等飛機起飛後動手?”
“對,零号機體已經掃描過,那些箱子裏的空隙藏十個人都夠。”林子雲笑了笑。“因爲這些部件并不是武器,而且又是故障返修的破爛,所以看管力度并不大,整個臨時庫房隻有一名門衛值守。”
“在箱子裏待上一個多小時後,你們将有幸免費搭載美國人的軍用航班升空,這是行動的第三階段。随同你們登機的一隻零号機體将提供全程信息情報支持,如果有需要,它還能暫時屏蔽機組乘務員與空軍基地的無線電聯系,當然,這個時間隻有四十秒鍾。至于怎麽解決飛機上的看押者和機組人員,那就看你們的臨場發揮了。”
林子雲停了一下,開始講解計劃的最後階段:“第四階段,你們需要設法讓c-17運輸機迫降在關島東面一百二十公裏的空曠海面,第三階段完成後我們再商議确定具體座标。屆時,昆侖号将在附近水域上浮接應你們,然後趕在美國人的搜救隊抵達前撤離。如果做得好,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美國人會認爲這架運輸機因爲不明故障失事墜海。”
“就這麽簡單?”通訊信道中姬少飛的語氣聽起來略微有些失望,他其實更渴望對這座西太平洋上的美軍海上要塞來一場正面強攻,那該是多麽牛叉多麽過瘾的一場大戲啊。
“不簡單,很多環節都存在無法預料的意外因素。”田建明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熱血手下有些着惱:“昆侖号現在正在向東全速行駛,如果你們在島上出了問題,我們根本無法及時提供撤退保障。所以,别胡思亂想盡惦記着瞎搗蛋,給我老老實實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這話明顯是對姬少飛的警告,聽懂了的姬少飛立刻不再吭聲。
行動三人組的女隊長心思明顯要更細膩一些,想到的細節也更深:“昌尼目前的身體狀況,能否承受這種強度的行動?”
“零号機體近距離掃描了昌尼的身體狀況,他的傷勢主要集中在頭部和雙手,心跳頻率和呼吸間歇尚在正常範圍内,應該不影響行動能力。”
“每個階段,如果發生意料外情況,都有備用方案嗎?”安秉臣問。
作爲一個屍山血海裏拼出來的老戰士,他見過太多計劃之外的陰差陽錯。
他打算救昌尼,但不希望把身邊這五個人中的任何一位搭進去。
“四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備用方案。”林子雲的聲音聽起來清晰而有條理,安秉臣眼前一下子浮現出她釣魚時的安靜神态。“如果有需要的話,登島的五台零号機體将爲蘇别丁的遠程裂變轟擊提供精确制導,我們将在合适地點連續引發足夠當量的核裂變空爆壓制美軍進攻和通訊,直至行動組安全下水脫離戰鬥。”
“但是,那樣的話,昌尼可能就保不住了。”田建明低聲道。
“行動組人員本身的安全,高于這次任務的目标。”林子雲大聲道。
互助會能爲昌尼做的,已經全做了,于人于己都稱得上問心無愧。剩下的事,更多要看運氣。
如果真的救不了昌尼,也決計不能損失行動組成員。
她有決心讓蘇别丁在幾分鍾内把整個關島變成一座三百年内都不适合人類居住的輻射荒島,當初堅持讓安秉臣等六人穿着全套戰術防護服登島時,她已經作好了采取終極行動的心理準備。
沒有人可以保證這次行動萬無一失,但她作爲互助會樞密院院長,卻可以保證毀滅島上所有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