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站在半米外笑容可掬地看着你,你會覺得那張二十多厘米長的臉格外親切,但如果一張五米長的胖臉高懸在空中,笑容可掬地俯視着你,你肯定不會認爲那張臉有任何親和力可言。
而現在,江口碼頭的作業區現場,一張巨大的臉浮現在空中,俯視着地上混亂不堪的人群,正在争搶米糧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頭頂上那神迹一般的征兆。
“安置營的父老鄉親們,碼頭上的糧食本來是互助會爲大家準備的,沒想到還沒安排好,大家就自己來了!也好,給我們省了不少事,請各位随便拿取,千萬不要客氣!隻不過,大家腳踩鞋踏弄髒了不少,這樣可就不好了,浪費糧食可恥,節約糧食光榮,對不對?所以,請各位自覺排隊領取,每人限取一袋!另外,互助會還爲大家準備了一些油鹽,領完大米的朋友,可以到港務局辦公大樓去免費領取,我再重申一遍,免費領取!先來先得,發完爲止,過時不候喲!最後,我要謝謝大家對互助會的支持,謝謝各位!”
這番話如同一桶涼水,瞬間澆滅瘋狂,喚醒了心底尚存的理智。
是啊,既然是免費發放的,那還搶個蛋啊搶?!
每人可以領一袋,一麻袋,标準的五十公斤裝脫殼大米!這不比跪在人堆裏隻能抓到兩三把碎米強太多?!而且,還有免費的油鹽可領,這天下,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好事?
“這個混蛋,他在做什麽?免費發放?!”影武士指揮中心内,楊道明和姬少飛目瞪口呆看着全息基台上顯示的那張懸空巨臉,那張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肥臉。
“姬少飛,讓你的民兵立刻開始分成十組,馬上向難民發放糧食!楊道明,讓作戰機體返回機庫,零号機體保持位置,監控現場,注意人群中那些可疑的煽動分子!”林子雲帶着十多名男女參謀大步走進指揮中心,她放棄了樓上的樞密院辦公室,決定帶着人馬搬到這裏來指揮。
“這家夥說什麽?免費——”姬少飛辯解道。
“夠了!你難道沒有看到,人群已經平靜下來了?”林子雲尖着嗓子厲聲喝道:“糧食沒有了,還可以想辦法再弄,人死了,能想辦法弄活嗎?立刻執行我的命令!”
姬少飛和楊道明如夢方醒,趕緊發号施令,作業場内的數萬人群迅速被民兵和學員兵們分流成十組,每組都排起雙隊長龍,喜笑顔開地領取裝滿大米的麻袋。
章蕙蘭帶領的醫療組也及時趕來,迅速擡起地上那些慘遭踩踏的死傷者,送往醫院救治。
“他們在撒謊!互助會在安置營裏斷了施粥,就是想把大家都餓死!”有個男人在隊伍裏聲嘶力竭地叫嚷着。
身着學員兵制服的辛旭和林子風一起撲過去,一人抓一隻胳膊,把這人拖了出來:“不想領糧的,滾出去!不要耽誤大家排隊!”
人群中也發出一陣陣憤怒的吼聲:“對,搗亂的滾出去,吵什麽吵!”
“什麽東西,讓他滾蛋!”
“成心不讓咱們領糧,槍斃了這狗日的!”
“每人一百斤大米,還有免費的油鹽!這互助會,真挺厚道!”
“說來說去,還是互助會才是咱們老百姓的貼心人!比起周行遠那幫人,明顯甩了他們八條街不止呢!”
“那可不是,人家又有兵又有糧,聽說在北方還能打仗,就連魔都的人民糾察隊也得讓他們三分呢!這天下,将來指不定就是他們坐!”
“是嗎?那我得加緊向組織靠攏了,識時務者爲俊傑啊,呵呵。”
聽着下面各種各樣的議論聲,杜鵑瞅了一眼幾乎要把臉貼到自己胸口上的袁平平:“免費油鹽,哪兒來的?”
“農業部從十裏鋪調運過來的,本來準備給墾荒隊的補給,先用來應付場面吧。”
“那也不夠這幾萬人吧?”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先來先得,發完爲止。來晚了,那可怨不得咱們。”
“你這人,真夠鬼的啊。”杜鵑翻了一個大白眼。她第一次覺得,這鬼頭鬼腦的家夥不那麽令人讨厭了。
“嘿嘿,一般一般,世界第三。”袁平平報以得意的微笑,同時向控制室裏的左天亮奮力揮動手臂,希望對方這次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影武士指揮中心,不久前的慌亂已被另一種緊張氣氛所取代,這是機體操控人員們熟悉的高強度運作節奏。
林子雲端坐在一把折疊椅上,全神貫注審視着全息基台上浮現的十幾幅現場畫面。她指了一下其中一幅畫面:“就是他,剛才林子雲和辛旭趕出去的那個人,盯死他。”
盯死,是信息部的行動專用術語。
它不是指貼緊跟蹤,而是表示至少有不低于三台零号機體會保持在盯梢目标附近,從零距離到三公裏的半徑範圍内,其中一台零号機體将以四元相位掃描技術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控目标行動并同步攔截來自目标的所有聲光電磁信号,另外兩台機體負責流動監控任何與目标有過接觸的生命個體。必要時,盯梢團隊還會調用星網甚至智庫資源對與盯梢目标相關的人或物進行背景信息邏輯篩查。
零号機體的遠程無障礙盯梢,早已脫離了喬裝打扮人跟人的傳統套路。
三名參謀組成的監控小組立刻就位,他們出動了五台零号機體,遠遠綴着那位顯然對裝滿大米的麻袋毫無興趣的男人。
信息基台上方同步刷出此人的頭像和背景信息。
“人民糾察隊的軍官?”林子雲皺起了眉頭,她無法理解周行遠來這一手有什麽意義。
十分鍾後,這人回到安置營大門附近,迎接他的是一個由青壯男子組成的小群體。
“我們找到了一位老朋友!”楊道明很快在這群人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那位虎背熊腰的雙槍英雄金必勝。這位仁兄的身高和體型,在面有菜色的饑民中實在是太顯眼了。
就在這些人相互交頭接耳之際,最近的一台零号機體迅速掃描了所有人的生物個體特征。
“十七個人,全是人民糾察隊的軍官和士兵。”監控組參謀大聲報告。
“把他們全拿下嗎?”楊道明低聲問。從看到金必勝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這位好漢必然與今天的搶糧事件有關系。足肢戰車一分鍾内就能追上這些人,消滅他們隻需要十秒鍾,活捉可能要麻煩一些,但并不是不可能。
林子雲搖搖頭:“查一下這十七個人,讓信息部那邊馬上把他們的背景數據全部仔細過一遍!監控組保持最大半徑盯住他們,觀察他們的動向。”盯住的意思是隻要目标保持在四元相位掃描半徑内即可,不需要一盯一,或是多盯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碼頭作業場上一片歡聲笑語,到處是心滿意足的面容。
和這歡樂氣氛格格不入的是赫拉号甲闆上幾張拉長的冷臉。
袁平平剛從吊臂上下來,就被請到赫拉号上,接受了船長的一頓暴風驟雨般的口水洗禮。
老船長從幾百年前的國際商務航運慣例,一直講到波羅的海航運指數可能會因爲這起事件産生的不良反應。袁平平一直微笑着保持傾聽姿勢,最後仍然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收貨代理人立刻轉譯了他的話:“總經理先生認爲,發生這樣的悲劇,雖然并非出自雙方本意。但是,赫拉号必須承擔這起事件的責任。因爲,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正式收到承運貨物,船長先生也并未在提單上簽字。”
聽清對方表明态度後,老船長氣得兩眼發黑,太陽穴上的青筋也突突亂跳。
暴跳如雷的船長用母語叽裏咕噜嚷出了一連串髒話,袁平平光看老頭手舞足蹈的樣子就知道他憤怒到了極點,至于對方嘴裏說的什麽,他多少能猜到一些,但卻沒有任何興趣去了解。
杜鵑從後面探頭過來:“院長要見你,現在。”
“我還有公務在身,不能陪你們繼續玩了。告訴船長先生,我們會很快起訴航運公司,叫他不要太激動,想想怎麽去向船東交代吧,告辭了。”袁平平把老船長丢給收貨代理人,自己帶着杜鵑和左天亮屁颠屁颠走了。
“五萬噸越南大米,口岸價現在是每噸五百多美元,這一船将近三千萬美元,讓你幾句話就搗騰沒了。這個責任,你承擔得起碼?”林子雲冷眼瞅着剛走進影武士指揮中心的袁平平,面無表情地質問。
袁平平好歹也是十裏鋪起家的老人,深知這位女院長雖然年紀不大,但卻極難對付,和跟那位爽快莽撞的會長打交道完全是兩碼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甯可面對田建明,也不願迎接這位會長夫人的犀利目光。
所以,他果斷收起所有的嬉皮笑臉,繃緊面部肌肉,恭恭敬敬回答道:“報告院長,就算我不搗騰,這三千萬美元也保不住,而且可能還會死傷更多人。糧食沒了,咱們總可以想辦法再買,人沒了,不管死的是誰,咱們可都虧大了!”
林子雲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話,眼中頓時一亮。
袁平平低下頭,扮出一副謙恭狀繼續道:“而且,這事情正好發生在剛卸貨完畢之際,赫拉号的船長還沒有簽提單。按理貨物還沒有正式移交到我們手中,發生意外當然是承運方的責任。所以,這三千萬美元的損失,也輪不到咱們來扛。”
林子雲擡起目光,審視着袁平平,似乎能看穿對方那副聖人僞裝下的無賴面目:“你知道這船糧食的來曆嗎?”
“知道。可美軍俘虜還在我們手上,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規矩,是他們沒能把貨送到。既然答應的貨沒到手,那我們憑什麽放人?”
“那按你的意思,我們又向美國人再要五萬噸糧食?”
“那當然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天經地義啊!再說了,這事,我們不用開口,他們急着救人,讓他們主動提更好一些。”袁平平舔了一下嘴唇,齒縫中溢出的得意像大灰狼的尾巴,怎麽也遮掩不住。
林子雲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在笑,卻又不太像。袁平平快速瞥了一眼,沒能确定,也不敢仔細盯着看。
“你當美國人是傻子嗎?”旁邊的楊道明嗤然一笑。
“可我們也不能當凱子啊。”袁平平小心翼翼地反唇相譏。
林子雲轉過身,手指點向全息基台,密密麻麻的懸浮畫面中彈出一個男人的半身像。
“這個人叫彭希哲,煽動難民搶糧的十七名人民糾察隊成員之一。”
“人民糾察隊?周行遠?爲什麽?”袁平平的腦子轉得很快,臉上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開始的時候,我們也認爲是周行遠在幕後操縱。後來查到這個叫彭希哲的人參與了前天在安置營門口發生的一起沖突。說起來,這事還和他有很大關系。”林子雲說着,用手指了一下袁平平背後的左天亮,聽到自己的糗事曝光,後者忍不住把腦袋垂得更低。
來的路上,袁平平已經從左天亮口中得知了他的麻煩,所以立刻醒悟過來:“這麽說,是那位糾察隊軍官挾私報複?”
“如果僅僅是這麽簡單,那就好了。”林子雲搖頭:“那位軍官是想報複,但彭希哲在其中卻發揮了超乎尋常的作用,他的表現遠比其他人更活躍。然而,據我們所知,在前天的沖突中他并沒有受到什麽*或是精神上的傷害。因此,我們對他的動機起了好奇心。”
袁平平皺起眉頭,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聽着。
“彭希哲原先是周行遠市委辦公室的小文員,後來主動去了人民糾察隊出任訓導員,和身邊那些軍官們的關系都很好。但我們發現,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澳大利亞,幾乎每個月月初,他們會收到一筆數額不小的生活津貼,可這筆錢并不是彭希哲寄的,也和魔都人民糾察隊沒有任何關系。信息部花了不少功夫後終于确定,這些錢是從開曼群島的某個私人銀行賬戶裏轉出的款子,而那個賬戶,是中央情報局專爲海外工作人員開設的秘密資金戶頭。”
袁平平直搖頭:“美國人瘋了?他們幹嘛要破壞自己定好的協議?那些戰俘,可還都在我們手裏呢。”
“我也想知道答案,而且希望盡快知道。”林子雲冷冷地道:“中情局在魔都有一個分部,正好就在咱們的辦事處對面。彭希哲應該是接受他們指揮的外線人員,我相信那裏有人知道我想要的答案。這種情況下,竊聽和電子偵察已經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必須采取更直接的行動。”
袁平平猶豫了一下:“在魔都城裏動手?可是,周行遠會不會..?”
林子雲不容他分說:“這正是我要見你的原因。你現在馬上進城,向周行遠提出嚴重抗議,他手下的人來碼頭滋事,煽動民衆哄搶糧食,糾察隊必須爲此事給我們一個說法。”
“如果那老狐狸推說自己完全不知情,我該怎麽辦?”袁平平嘗試着摸清這趟談判的底價。
林子雲看了一眼自己腕式終端上的時間:“現在,周行遠應該知道這件事了。你可以見機行事,抗議隻是做個姿态。關鍵是你回來的時候,車裏要多三個人。”
“三個人?”
“行動結束後的撤出人員。”
這麽說來,互助會的行動組員,已經進城了。
袁平平瞪大了眼睛,最後隻能憋着,用力點頭:“我明白。”
林子雲顯然看出了他的驚愕,慢條斯理解釋道:“一直以來,我們太被動了。這種情況必須盡快得到改善。那些躲在黑暗中看着我們偷笑的人,也該讓他們哭一哭了。”
随後,她看了一眼身形高大,背着自動步槍的杜鵑上尉:“你也收拾一下,跟着袁經理進城。”
“是,院長。”杜鵑沒有任何猶豫地立正回答。
兩個人離去後,林子雲的視線落到了仍然耷拉着腦袋的左天亮身上。
“至于你,左天亮,你今天算是将功補過了,不用回十裏鋪去。當然,就你那點事,也不能再回崇明島耕作組。但互助會總會給人選擇的機會,你也不例外。告訴我,你想去哪個部門?”
“院長大人,還是讓我回十裏鋪種地吧。那裏的鄉親們單純,對我知根知底的,我也能過點安穩日子,少給會長惹點亂子。另外,我聽說馬上要普及水栽種植了,我也正好抽點時間琢磨琢磨這新技術。”
不知爲何,左天亮突然思念起那塊生養他的土地來。盡管半小時前,他還在爲自己可能會被遣返回十裏鋪而沮喪。但現在,他卻渴望着回到故鄉,好似一個在外漂泊了數十年的遊曆者。
“行,如你所願。”林子雲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