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量八萬五千噸的赫拉号是一艘大型散貨船,和所有經常跑遠洋的貨輪一樣,爲了省錢省心,這艘船注冊的也是巴拿馬國籍,至于船東是哪個國家的什麽人,船上三十九名水手裏至少有一半人都不清楚,也不在乎。隻要能按時發薪水,對他們來說,船東是誰還真不如船長是誰這個問題更有現實意義。
赫拉号的船長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大胡子挪威老頭,船上貨艙裏裝滿了從越南拉來的五萬噸稻米,這可是最近東亞海運路線上最熱門的貨物。包括船長在内的四十名水手,跑完這趟每人可以多得百分之五十的額外津貼。
當引水船把赫拉号拖進碼頭泊位之後,船長勉強松了一口氣,同時下令立即開始卸貨。船上所有水手一律各就各位,不得擅離職守。必須等到全部貨物卸完之後,所有人才允許休息。
聽到這個命令,水手們滿臉苦大仇深,怎奈在老船長積威之下沒人敢吭聲。有點腦子的人仔細想想也明白這是爲了自己好,早點完事早點走人,盡快離開這片戰亂之地比什麽休息都更重要。
三周前,赫拉号穿過馬六甲海峽後在公海上曾遭到一股印尼海盜圍堵,老船長帶領水手們用貨艙裏藏匿的六支步槍打退了海盜糾纏。抵達越南後,船長又通過船東和貨主介紹的渠道買了兩隻火箭筒和六發火箭彈,随時準備應對沿途可能遇上的海盜。
對于貨主是什麽人,船長這批糧食是用來幹嘛的,船長心裏大緻有數,所以才倍加小心,隻盼早些把這燙手山芋遞出去。
港務局派來的提貨代理人登船後亮出提單證明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堅持要求卸貨完畢後才能讓船長簽辦相關手續。老船長對這種要求早已見怪不怪,他也不生氣,隻是催促水手們配合岸上吊機加快卸貨,能早點交貨到港,對他來說同樣是一種解脫。
眼看最後一批裝滿糧食的麻袋堆垛從貨艙裏升起轉到岸上,甲闆上巡邏值班的二副突然間跳起來大叫:“快看那邊!”他的手臂高高舉起,指向碼頭大門的方向。
正在艦橋上的船長和輪機長隔得太遠,根本聽不清二副在嚷什麽,但都本能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幾個人當時就呆了。
隻見碼頭作業區大門那邊,密麻麻黑壓壓出現了一大群人,最開始隻有數百人的規模,但緊接着更多人影不斷湧現,上千人,甚至上萬人!人與人之間的空隙很快被更多的人占滿,站在甲闆上的水手們隻能看到人頭湧動,再也看不到原先的地面。
短短幾分鍾内,大門附近用鐵絲網和木樁制成的隔離帶迅速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沒吞噬。面現菜色,手持扁擔、口袋和繩索的難民們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激流,他們沖進貨場,人浪奔湧的方向直指正剛卸到碼頭上的糧堆!
從門口到貨場的路上,十幾名試圖阻擋的民兵連喊都來不及喊就被人群踩到腳下,他們像海浪中的泡沫,一轉眼就全部銷聲匿迹。
第一雙顫抖而髒污的手抓住了一袋大米,幾秒鍾後這隻麻袋立刻被随後沖上來的難民用鐮刀割開,白生生的米粒散落出來,從手臂上彈跳着,濺到腳背上,最後灑落滿地。
有人抓起米粒往自己嘴裏猛塞,有人捧着一把米激動得失聲痛哭,但更多的人忙着掬起地上散落的米裝進自己帶來的各種容器中,此起彼伏的無聲動作中散發出一股瘋狂氣息。壘得像小山一樣高的麻袋堆垛如同漲潮時海灘上的沙堡,一點一點消失在黑褐色的人浪中。
當第一波難民沖到碼頭邊時,碼頭區大門那裏依然人影絡繹不絕,看這情形恐怕至少有幾萬人。
目睹了有如兵蟻席卷大地壯觀場面的船長臉色煞白,他用發抖的手抓起内部通話器呼喊着:“收起舷梯!所有人員,都到甲闆上來集合!嚴禁擅自離船!”
數以萬計的瘋狂饑民,什麽也攔不住他們,别說自動步槍和火箭筒,哪怕把這艘排水量八萬五千噸的貨船開上岸碾過去,恐怕也無濟于事。
那位剛才還在和他談笑風生的港務局提貨代理人也被吓得慌了神,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船長先生,這..這可是貴方的責任啊!”
船長回過頭,憤怒地瞪着這個小人:“貨已經全部上岸,你難道瞎了嗎?”
扯到利害關系,那位代理人很快恢複了口齒利落的本來面目:“可您還沒有簽署提單,貨物所有權尚未轉到我方名下,我們不能承擔這個責任!”
“混蛋,下面那些暴徒不是我找來的,難道要我爲他們的行爲負責?”
“船長先生,我不知道誰該爲此負責,但肯定不是收貨方!因爲,貨物還沒有正式轉交到我們手上!我不管那些貨物是否已經卸到了岸上,隻要你還沒有簽字,責任就還在承運方!”
此時此刻,不光赫拉号的駕駛艙裏爆發了激烈争吵,影武士指揮中心、樞密院辦公室,甚至遠在十裏鋪的信息部值班室也全都亂作一團。
碼頭作業區内巡邏的零号機體最先發現安置營的人群異動,緊接着大門口的執勤哨兵也很快發現情況不對。
警報聲此起彼伏的影武士指揮中心,楊道明和姬少飛面面相觑,如果來襲的是露西亞人,或者是人民糾察隊,他們能在一秒鍾内下令出動戰車并開火還擊,将來犯之敵殺個片甲不留。
可沖進碼頭作業區的居然是數以萬計的難民?!
出動戰車攻擊這些難民?那絕對不可能!即使最瘋狂最愚蠢的人都不會下這個命令。
出動民兵和學員兵驅散這些難民?就算時間還來得及,人數的巨大懸殊也根本實現不了這個目标,更遑論驅散過程中必然會發生流血沖突和人員傷亡事件。
不能動武,又無法驅散,這怎麽辦好?
兩個人不約而同想到向林子雲請示。
“我已經看到了!”正在全息基台前觀察現場的林子雲眉頭緊鎖。
說實話,對這種始料未及的突發情況,她也沒有辦法。
安秉臣帶着何昌發等人乘精衛飛行器去了合源機場,駐紮在那邊的鬼奴軍發生了特殊情況,必須盡快解決。這種時候聯系安秉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且不說鞭長莫及,就算他趕回來也于事無補。
“院長,全部民兵都在趕往碼頭作業區增援。”姬少飛大聲向林子雲彙報。
“院長,影武士作戰機體全體待命,所有學員兵也集結完畢,等候指示!”楊道明猶豫着,他不知道這些部隊能有什麽用。
始終與樞密院保持數據同步的信息部也同時收到警報,田建明的頭像從基台上彈出來:“這絕不是單純的饑民暴動,有人在幕後操縱!”
“老田,我們現在不需要分析真相,我們需要對策!”林子雲頭一次忍不住想發脾氣。
剛卸到碼頭上的五萬噸糧食,至少有一半要計劃用來支援十裏鋪和q市那邊。
如果沒有這些糧食,他們能撐過今年秋天嗎?
可是,對這些沖進碼頭搶奪糧食的饑民,他們能怎麽辦?
左天亮垂頭喪氣地坐在港務局大樓裏,他是來民政工作隊辦公室等候處理的。
雖然他是農業部耕作組的人,但在魔都這邊全都統一歸屬民政工作隊這個臨時機構管理。這次犯事,他對未來徹底失去了希望。不用猜都知道,處罰肯定是卷鋪蓋滾回十裏鋪,永遠當個默默無聞的農夫。
本來,後勤部轉爲農業部之後,原先的二十三個組長裏隻有三個人留在了農業部,他是其中之一,怎麽也能算資深人士了。如果,這次來崇明島開荒不出這樁事的話,他絕對可以成功跨入那道看似高不可攀的門檻,成爲互助會的正式成員,左臂上多一副腕式終端。
但是,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如果。
咣當一聲,有人粗魯地踢開了大門,腳步奔跑和皮帶水壺晃動的亂響從外面傳來,正耷拉着腦袋的左天亮聽到有人喊了一嗓子:“難民暴動了,沖進碼頭來搶糧!”
辦公室裏有不少人聞聲沖了出來,走廊上等着辦事的人們陷入了混亂,有人跑出去觀察情況,也有人向樓上跑去,幾位互助會正式成員立刻打開腕式終端查看資訊公告闆。
左天亮擠在人群中透過大門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黑壓壓的人群,也聽到了鼎沸的嘈雜人聲。雖然隔得還很遠,但那些饑民臉上清晰可見的瘋狂神色卻讓他打了個冷顫。
“集合!集合!民兵、學員兵、影武士,機動騎兵們,立刻去各自崗位集合!平民盡快離開碼頭,遠離難民安置營!”一位訓導隊教官在樓梯上大喊。聽到這道命令,大多數人終于反應過來,走廊上的人們迅速一哄而散。
那位教官大步走過來,一眼看到驚慌失措的左天亮,厲聲質問道:“你是哪個部門的?”
“我,我是農業部耕作組的..”左天亮結結巴巴回答。
“耕作組的,應該接受過軍事訓練,快到三樓去領取武器!作好戰鬥準備!”教官用力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然後飛一般地沖出了港務局大樓正門。
左天亮一個箭步蹿上二樓,還沒轉彎就和樓上下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把拽住他,大聲問道:“你,會開碼頭吊機嗎?”
左天亮擡起頭,瞪着眼前那張黝黑寬大的臉龐,好半天才認出來,這不是那位平素總是笑呵呵的港務局經理嗎?
“我是農業部耕作組的左——”
“少廢話,我問你會開碼頭上的吊機嗎?”
“報告袁經理,我在建築工地開過塔式吊機,但沒摸過碼頭上的——”
“就是你了!我命令你,從現在開始跟着我,快來!”袁平平用力拍了一下左天亮的後背,打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這時候,他才發現,袁平平背後還有一個人。那是位身材高大,龍精虎猛的女士,這位女士背後挎着一支自動步槍,臉上神色甚是焦急。
左天亮盲目地跟在這兩人後面,奔下樓梯回到一樓,然後沖出大門,右轉,擠過人群,來到碼頭上的四台巨型吊機前。
“爬上去,爬到控制塔樓上!”前面的那位胖經理嚷着,率先跳上了安全鐵梯,從他的身形看,這家夥還是相當靈活的。
左天亮的體重很輕,所以他爬上鐵梯後也不費力,輕松就趕上了前面的袁經理。當他低頭往下看時,發現那位背槍女士居然也緊緊跟着自己,沒有一點落後的迹象。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要幹什麽?左天亮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但他的手腳始終沒有停下,很快跟着袁經理爬到幾十米搞的控制塔樓頂。
“我和她上吊臂,你在這裏操縱,把我們轉到靠碼頭那邊,挨着那艘船的上方!你聽清楚了嗎?”袁平平幾乎是在大吼大叫。
左天亮從他手裏接過鑰匙,看了一眼操控台,和工地上的塔式吊機大同小異,他的自信立刻恢複了不少。
于是,他朝着袁平平點了點頭。
袁平平轉過身,帶着杜鵑繼續向吊臂梁架上爬去。
“你這方法能管用嗎?”杜鵑心裏一點沒譜。但她和所有人一樣,已經沒有更多的選擇。
“相信我,沒錯的!有什麽問題,全由你老公我一人來承擔!再說,你看都鬧成這樣了,還能再出什麽更大的問題?”袁平平一臉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表情,大義凜然地帶頭爬上了吊臂梁架。
左天亮在控制室裏啓動了吊機,嘗試着撥動操縱杆,吊臂猛地抖了一下,險些把兩人從幾十米高的空中甩下去,吓得袁平平破口大罵。
徐徐轉動的吊臂把袁平平和杜鵑送到蟻群般湧動的人浪上方,袁平平做了個停止的手勢,這回左天亮終于看懂,立刻停了機器。
“打開你的腕式終端,把那個立體播映效果放出來,就是上次我看到你弄的那個,最大尺寸比例!最高亮度!你過來點,讓我來說話,音頻信号接入作業區廣播系統沒有?好,好,行了。”袁平平連吼帶罵着往回爬了幾步,挨近杜鵑後把臉貼近了她手臂上的腕式終端。
下面群情激昂的難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頭頂上的吊臂,更沒有人關注吊臂梁架上挂着的兩個人。
直到一張足有五米多高的全息人臉突然出現在他們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