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彙聚百萬人口的巨大營地裏,這場波及數百人的鬧劇,完全隻能算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漣漪。安秉臣拉着林子雲,繼續向營地深處走去。
他漸漸注意到,搭棚建屋的人家戶用系繩小木樁劃出自家地盤,但因爲沒有統一規劃,這些繩樁小院七扭八歪,而且堆滿了垃圾和糞便。他沿途見到的大多數人無一不是面黃肌瘦,或蹲或坐,默默地注視着這群外來的陌生人。
“天黑以後,營地外面尤其危險,帶着糧食的人走在路上很容易遭到襲擊,每隔三五天就會發現無人認領的屍體。”楊道明小聲介紹着情況。
“這裏是否已經完成人口掃描?”安秉臣指的是零号機體對常住人口的生物特征記錄和甄别。
楊道明點點頭:“早完成了,包括魔都牆區裏也過了一遍,我讓兩位影武士用包藏着零号機體進去逛了足足有一個星期。不過,這些地方的人口流動性很大,安置營這邊每天變動五千到八千人,魔都那邊每天至少有上萬人進出。在無法及時更新的情況下,這些數據的正确率難以保證。安置營還好說,我們每天都會派民兵過來巡查,但魔都城那邊就難辦了。周行遠知道零号機體的存在,他肯定會有所提防。”
“不要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安秉臣突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着遠處的一群孩子。
其實,他看的不是那群孩子,而是那群孩子圍着的一位秃頂老頭。
那是他在w市就讀的第二中學的校長,戴着厚框黑眼鏡的秃頂老趙校長。
那張熟悉的白白淨淨的面孔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一扇大門,門後那些隐藏的回憶波濤洶湧蜂擁而出。他的校園生活,每天乏味的課堂,還有他的父親安東方,他和父親住的那間出租屋。
過去的生活像一個遙遠的夢,真實而模糊。
趙校長的腦門上有一塊淤血的烏青,光秃秃的額頭使這塊傷疤顯得更加惹眼。
安秉臣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但緊跟在他後面的一幫人動靜太大。于是,趙校長立刻注意到他。
老頭看看安秉臣,又看看他背後的林子雲和楊道明等人,目光停留在手持武器身穿“潛水服”的何昌發等人身上許久。然後,斯斯文文問道:“請問你們是。。?”
他當然不可能認識安秉臣,幾十年桃李耕耘,教過那麽多學生,他怎麽可能全記得。
而且,現在安秉臣整個人的精神氣質和半年多前已經完全不一樣,就算告訴老趙這是他的學生,老校長恐怕也未必相信。
安秉臣清楚記得,這位校長正是曾經繳過他槍的那位國防軍中校的父親。被拿走的雅利金手槍已經從李大同那裏要了回來,現在就在腰上槍匣裏。而那位姓趙的軍官,目前似乎還在李大同那邊,好像是個管後勤軍需的主任。
“哦,我們是互助會的。今後這裏,還有江口碼頭都由我們接管。”安秉臣神色淡定地回答。
“互助會?”老趙想了想,皺起眉頭:“這麽說,周市長放棄安置營了?”
安秉臣盯着老頭,想起這位老校長當初在主席台上語重心長的樣子:“他放不放棄,有區别嗎?”
老頭苦澀一笑:“倒也是。不過,他還答應過我,要在營地裏修一所小學呢。”
安秉臣這才看清,面前的那十幾個孩子盤腿坐在地上,老頭手裏有一本皺巴巴的小學語文書。
“你在給這些孩子在上課?”安秉臣愣住了,沒想到這裏也有學校,而且條件似乎比十裏鋪更爲艱苦。
老趙點點頭:“這些學生都是我收留的孤兒,現在飯都吃不飽,哪裏還有功夫上學?隻有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跟着我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多學幾個字。”
“頭上的傷怎麽弄的?”安秉臣問,老頭不像是個會跟人随意發生沖突的性格。
“去領糧的時候,人多太擠,不知道誰從後面把我推摔倒了。”
安秉臣打量了一下,老頭身後的住所是個破帳篷,頂上敷了不少塑料布,門簾邊有個女的牽着個小女孩朝這邊望過來。如果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他的兒媳婦和孫女。
“如果有一所全新的學校,你願意帶這幫孩子搬過去嗎?”十裏鋪那邊的新校舍剛修好,就在鎮裏原先錢麻子的糧庫旁邊,這樣潘紫煙和孩子們可以不用再受雨雪風寒之苦。
“那當然好,不過哪裏有這種好事。。”老趙的視線撞上安秉臣的目光,突然變得警惕起來:“你想要什麽?我們可什麽都沒有。”
“你想得太多了,我不是要幫你,而是需要你幫我。我們那邊正好有一所新學校,缺老師,尤其是你這樣有經驗的老師。”
“學校在哪兒?”
“十裏鋪,北邊一千多公裏外,在q市附近。”
“q市?”老趙的眼睛一下亮了,安秉臣佯裝沒有看見。“那裏在打仗吧?安全嗎?”
“最近國防軍打了幾個打勝仗,毛子已經退到内蒙古一帶去了。我可以保證孩子們的安全,還能提供食物和衛生保障。”
“爲什麽是我?”老趙問了一個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能幫這些孤兒,我爲什麽不能幫你?去,還是不去?”
“去!不過,能不能帶上我的兒媳婦和孫女?我兒媳婦也是老師,她可以教數學和地理。我兒子是國防軍軍官,正好也在q市。”
安秉臣唔地應了一聲:“沒問題。你如果還認識别的老師,都可以介紹帶去。”
“我說,你們不是露西亞人那邊的吧?”老趙最後仍然擔心自己晚節不保。
“你看我像嗎?”安秉臣給了他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互助會的會長安秉臣。”這個名字果然沒有勾起老趙的任何回憶。
“互助會?那是個什麽幫派?居然有學校?”老趙喃喃自語着。
“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兩天後,我派人來接你們,記住不要帶太多行李。”
“爲什麽要幫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袁平平好奇地問。
怎麽認識老趙的,這事說起來會很長,而且涉及太多過去的内情,安秉臣并不打算告訴他。袁平平還不是互助會的正式會員,而且從各方面來看,他雖然有能力,但未必認可互助會的行事宗旨。安秉臣看了他一眼,岔開話題:“剛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袁平平主管港務局,但安秉臣情急之下拿安置營的事責怪他,等于他是替姬少飛受過。但這家夥居然沒有辯解,這讓安秉臣對他的好感憑添了幾分。
袁平平淡然一笑:“沒事,會長。其實我也是有心無力,能看得到,卻幫不上忙。這裏需要幫助的人太多,坐以待斃的人更多,僅靠我們這點力量恐怕永遠都幫不完。”
“能幫多少算多少吧。”安秉臣想了想:“從明天開始,把施粥停了,糧也不許再發。在安置營外設個招募處,願意去墾田開荒的,按人頭每日一斤米糧,每日勞動結束後結算。姬少飛,你親自來抓這事。”
“是。”面對會長銳利的目光,姬少飛打了個冷戰。
“你們選的墾田區在哪裏?有沒有污染?”
“墾田區就在崇明島上,規劃出來的可耕面積有十幾萬畝,此地土壤質量也好,臨江取水方便。最近的核爆點在千裏之外,我親自勘察過,從南京到這邊都沒有發現污染迹象。”
“那章院長的醫療隊還來這裏嗎?”楊道明問。
“來。但是,一定要全力保護好她們。杜鵑上尉,醫療隊的安全,你來負責。”
“是,會長。”
“還有,在碼頭到安置營之間一定要有影武士機體巡邏,随時與民兵和醫療隊保持聯系,謹防意外突發事件。”
“是。”這就是楊道明的差事了。
安秉臣吩咐完畢,又扭頭看向袁平平:“剛才你說有人甯可坐以待斃。那麽,我把聯合國的援助糧船給截了怎麽樣?”
魔都糾察隊撒手不管後,如果互助會也停止施粥發糧,每周一趟的聯合國救援糧船就是難民安置營唯一的吊命口糧。
聽到會長的瘋狂計劃,袁平平頓時目瞪口呆:“這些難民怕是立馬要造反吧?”
安秉臣冷笑一聲:“不到最危險的時候,總是發不出憤怒的吼聲?”
港務局總經理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麻木者畢竟是少數,再說,大部分人都是無辜的吧?”
林子雲開口表示反對:“把人逼上絕路,後患無窮,我認爲堵不如疏,而且這樣做對互助會的形象極爲不利。咱們今後,終究還要在此待很長一段時間。”
安秉臣看看身邊人,楊道明、姬少飛和杜鵑都面無表情,一副唯會長馬首是瞻的模樣。
“那算了。”他意興索然地擺擺手。“走,我們到碼頭作業區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