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永全快步走到安秉臣面前,他知道這位會長的脾氣,因此說話開門見山:“會長,我們從白日格救回來的國防軍戰俘,有不少人準備投到我們這邊來。105師那邊沒給他們好臉,搞了不少甄别政審的把戲,冷了不少人的心。”
“大概有多少人?”安秉臣還沒開口,盧長安先跳了起來,他的步兵營現在最缺人,聽到有人來投奔,想都不想立刻追問。
“跟我回來的就有兩千多号人,都在鎮門外候着呢。”
田建明皺起眉頭:“你怎麽能先把人給弄過來了?”此時105師還是友軍,這種行爲無論怎麽看都算得上是挖對方牆角。
安秉臣擺擺手,阻止了田建明的批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都攔不住。老盧,你趕緊組織人手燒水做飯。高懷亮,你去準備帳篷被服。昌發,你帶兩個機靈點的老民兵,按人頭核對一下白日格礦區的作戰記錄,我相信這些來的客人都有迹可查。隻要是跟着我們殺過毛子的,無條件招待。如果沒有記錄的,轉到到信息部去進一步調查。”
他想了想,又大步朝外走去:“這麽多人,我還是親自去看看。”
何昌發追出去做了個手勢,四名身穿戰術防護服的老民兵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緊緊跟在安秉臣和穆永全的身後。
還沒走到鎮門口,安秉臣就聽見牆外人聲鼎沸。十裏鋪總共也才三千來口,這一下子來了兩千多人,能不熱鬧嗎?
穆永全跟在安秉臣後面,他的後面又跟着四位穿全套防護服的老民兵,當這個奇怪的隊伍出現在鎮門口時,外面空地上的那幫人立刻安靜下來。
安秉臣愣了一下,兩千多雙眼睛瞪着自己,那感覺跟對着兩千支槍口沒太大區别。
這時候,他心裏并不發怵,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面對各種意外。
這些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人,都是他帶着機動騎兵從白日格救出來的國防軍戰俘。
戰俘們從老穆的表情和站位很快推斷出最前面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他們認得後面那四位身上的“潛水服”。在白日格礦區的戰鬥中,互助會的步兵裏也有這樣穿戴的,戰俘們知道穿這種“潛水服”的都是戰場精銳或排級以上軍官。能讓四位軍官跟在後面跑龍套的,顯然不是小角色。
“大家好,我叫安秉臣,互助會的會長。”安秉臣調整了一下情緒,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趨于平淡。
“聽老穆說,各位想來投互助會,我非常歡迎。我要告訴大家,你們不是叛徒,你們是愛國者!你們是忠誠的士兵!你們是回家的中國人!戰敗和被俘不是你們的錯,你們也不必爲這些往事糾葛!”
短短幾句話,所有人都呆住了,最前一排男子漢大老爺們眼角的淚花清晰可見。
“但是,你們長途跋涉,受了不少累,我已經讓人去準備些熱食,大家吃完以後休息一宿養好精神,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對這樣的安排,各位沒有意見吧?”
“安會長,我們來可不是爲了享福。”有個額頭斜纏繃帶的年輕人嚷了起來:“我們要跟着互助會殺毛子,爲我們死難的同胞和兄弟報仇雪恨!”
“是啊!幾個月豬狗不如的日子,多少兄弟被活活累死病死!晚上一做夢,眼前都是那些冤死的面孔在哭嚎。這筆賬不跟毛子算清楚,老子這輩子都睡不好覺!”另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也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
安秉臣走入人群當中,安慰道:“殺毛子的事,任何時候都不晚。讓我們吃飽飯,睡好覺,攢足了精神和力氣再去殺毛子,難道不更好麽?現在請大家排隊填一下登記注冊表,我們的機器人會自動核對各位身份,所有在白日格與我們并肩戰鬥過的兄弟,都可以留下。”當時現場救出的一萬一千多名國防軍戰俘,零号機體都進行了掃描登記,每個人的生物數據特征全在智庫裏有存底。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分清哪些人是從白日格一路跟過來的,而哪些人是半途中摻沙子混進去的。
“将來,我們也能駕駛那種機器人嗎?”有個年輕士兵指着遠處山坡上矗立的一台二号機體。
安秉臣笑了笑:“這完全取決于你們自己的表現。互助會麾下有不同的部隊和不同的部門,他們都有自己的挑人标準。我要鄭重聲明,在我們這裏,沒有人會因爲職位、血統、出身和種族而受到格外優待,唯一的評價隻取決于自己的行爲。但我必須警告大家,在互助會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會被機器人監控記錄,即使是職高位重者同樣不能例外。”
“那不是我上個廁所拉個屎也可能被人偷窺?”那年輕的士兵好奇地問。
“理論上是可以被偷窺。”安秉臣點點頭:“但我們的信息系統是雙向公開的,你随時可以知道誰在偷窺你。偷窺你的人,同樣可以被你偷窺,如果你們覺得這樣有趣的話,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時間用在這種無限循環的把戲上。”
大多數人都笑起來,他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無比荒誕的世界。隻有一些老成持重的人沒有笑,他們開始沉思起來。
安秉臣幫着兩名步兵把裝滿饅頭的大筐擡上土台,轉身繼續道:“互助會的規矩不多,也很簡單。但是,它們從來不是兒戲,敢于挑戰越界的人必受嚴懲。等會兒會有人來給大家發小冊子,各位兄弟看了之後一定要牢記在心。願意跟着我們但是不想打仗的,可以當個自食其力的平民,我們這裏平民同樣可以拿起武器保衛自己。我們這裏沒有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即使是平民也都是武裝者。但如果還想當兵的,就必須遵守我們的規矩,聽指揮官的号令。當然,你們還得通過體能測試才行,呵呵。”
安秉臣看了看這群形容枯槁的戰俘,心中決定等過段時間再讓他們接受體能測試,看現在這幫人的精神和體力狀态,恐怕能有三分之一的人通過步兵營訓練測試都算樂觀估計了。
何昌發帶着兩台零号機體很快趕過來,沒多久,步兵營也送來了熱氣騰騰的粉條炖肉湯,外加十幾筐白面饅頭,都是從公共食堂裏弄來的現成貨,本來是給軍議大會準備的公餐,現在全都搬來讓這幫饑腸辘辘的國防軍果腹。高懷亮帶着十幾名步兵開始在鎮牆外搭建宿營帳篷,這些都是從露軍手裏繳獲的戰利品,現在正好用來安頓這些歸家的士兵。
安秉臣巡視了一周,看到所有人都在開懷大嚼,突然感到腹中一陣雷鳴,這才想起原來自己也沒吃東西,忍不住笑起來:“對不住了,各位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開會,也都沒吃東西。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家也一道吧。”他對盧長安和何昌發等人做了個趕緊開飯的手勢,當即毫不客氣地從筐裏拿了個土陶碗去盛湯,抓上兩個饅頭蹲在人群中開始祭奠自家的五髒廟。周圍原本投向他的那些好奇目光漸漸從驚愕變成親切,這個所謂的互助會會長顯然沒有任何架子。如果不是那身略微偏大的藍色棉布制服,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自由不羁的鄰家小夥。
一個瘦得跟猴子相差無幾的年輕人,手裏捏了半個饅頭擠到安秉臣旁邊大聲道:“安會長,你剛才說的職高位重者同樣要受監督,這是真的嗎?”
安秉臣鼓起腮幫子點點頭:“當然,包括我現在跟你說的,對你做的一切都由人工智能系統記錄在案,可以供任何互助會的正式成員随時查閱點評,也會永遠留下來,成爲曆史的一部分,即使千百年後的人同樣能看到。在互助會,所有職位出任者都要承擔相應責任,接受監督隻是其中之一。權重位高者雖然辛苦有功,但就從對整個集體的潛在威脅來說,他們也更危險。”
對方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眼睛瞪大了整整一圈:“這麽說,互助會相信人性本惡論?”
安秉臣費勁咽下卡在喉嚨裏的那塊饅頭,又喝了一口熱湯,這才放下陶碗:“互助會不相信人性本惡,也不認同人性本善。争論絕對的善惡本來就是一件冒傻氣的事,我們的經曆告訴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會在善惡之間來回搖擺,用這個去衡量絕對人性,就和用保守和激進的框架去度量人心同樣荒誕不經。探讨人性的問題,首先要搞清楚人到底是什麽。”
“人類是這個星球上社會組織進化度最高的靈長目生物,我們這個族群之所以能長居食物鏈頂端,不是因爲某些力大無窮的半神英雄,也不是因爲某些機靈無比的天縱奇才,而是因爲我們擁有合衆之力的終極神通!語言、文字、通訊讓每個人都成爲整個族群的一份子,正如人體由多個器官組成,而這些器官又由無數分子組成一樣。”
“爲了生存,人會做任何事情,其中也包括吞噬同類,當然,那是最卑劣的進化方向。同樣爲了生存,人類也會自發互助互救,結成部落和國家,在這個基礎上才可能有文明和科技的發展,而這些發展,才能保障更多人的生存和福祉。隻要認識到這點,你就能明白,人性既不本善也不本惡,充其量隻是自利而已。”
“知道我們是什麽,從哪裏來,才能真正明白我們要到哪裏去,該怎麽去。把簡單的問題搞得無比複雜,那不是互助會的風格。我們要做的是把每一個人團結起來,絕對暢通的信息渠道是我們理想的終極保障,所謂的監督隻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我們不強迫任何人接受監督,任何職位都允許辭職,有時候做個普通士兵,或者當個武裝者平民,可以有更多隐私和自由。”
那人全然忘記了捏在手裏的半塊饅頭,愣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這樣做的目的何在?隻是爲了打敗露西亞人嗎?”
安秉臣拿起他的陶碗,親自盛了一碗湯遞過去:“當然不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打敗露西亞人不難,改變我們自己才是關鍵。兩百年前的鴉片戰争讓我們這個民族跌入深淵,可誰又知道真正的落後始于更早的源頭?任人宰割的國人爲此受盡苦難,飽嘗淩辱,譏諷和歧視到現在仍未終止。饑寒交迫中,有人拿起刀槍亂殺一氣,有人裏通外國成王敗寇,還有更多高舉光明旗幟的人中途堕入黑暗,自強自立的靈魂始終未能堅持到最後。我們的病根始終未除,所以我們依然虛弱不堪,觊觎的虎狼想來就來想咬就咬。我們不想再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也不想通過瘋狂手淫來壯陽打氣!互助會發誓要終結這一切,我們将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基石,一個更透明更有序的未來!”
随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裏的饅頭和湯碗,驚愕地看着這位剛才還顯得和藹可親的年輕會長。
“這是一種新的民主制度嗎?”有人問。
安秉臣搖搖頭:“叫什麽名字,永遠不重要。互助會不會自以爲是地将自己覺得最好的社會制度強加于人,我們也無意于建立任何帝國。我們的恪守的信條隻有三個:每一個人都有保衛自己的武器,每一個人都能擁有暢通無阻的信息渠道,每一個人都可以享受自由的物資流動。做好這三件事以後,無論是奴隸制還是民主制,無論是封建還是共和,是該優先照顧農業,還是該重點發展工業,人類能夠自己做出選擇,那不是我們該指手劃腳的範疇。”
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堅決地問了出來:“如果有一天,會長你背叛了這個理想,怎麽辦?”
安秉臣笑笑,從筐裏拿起一個饅頭:“如果真有那天,請你們公開投票把我開除。”
“我們,可以嗎?”
“智庫不因爲我存在而存在,它将與人類同在。”
那個瘦猴一樣的年輕人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鄭重其事地伸手過來:“我叫鄧天寶,國防軍第三十二——嗨,算了!我叫鄧天寶,中國人。”
“歡迎你加入互助會。”安秉臣緊緊握住了那隻沾滿塵土和油污的枯瘦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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