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簡版二号機體一前一後來到海邊開闊地帶，蔡氏姐妹在女教官陪護下開始練習足肢車的跳躍動作。後排座的三人隻能下車圍觀，不多一會兒，何昌發的六足運輸車也趕到。護航的機動騎兵小隊則駐足在更遠處的山腳，隻是派出零号機體搜索周邊地域，并不向這邊靠近，想來也是受了田建明格外囑咐，知道安秉臣不喜歡前呼後擁的黑幫頭子做派。

不知是否錯覺，安秉臣感覺潘紫煙向自己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好奇，以及比好奇更多一些的某種他捉摸不透的東西。作爲主人必須表現出禮儀之道，所以他隻能盡力抑制自己心底的小小不安，但被美女仰慕，那種感覺對他來說很陌生，同樣也很刺激，某種程度上比迎着露西亞人的槍林彈雨沖鋒更讓人心跳。

“互助會通常怎樣對待反對者？我是指那些不贊同你們的秩序論的人。”王實裹緊了皮大衣，忍不住繼續剛才的話題。離開密封機艙後，外面的寒冷涼意可不是他這種常年室内工作的人所能抵禦。

安秉臣已經聽過很多類似的提問，也清楚這個問題背後隐藏的意思：“隻要沒有受到暴力攻擊，我們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互助會不鉗制任何言論和思想，在智庫的見證之下，所有人都是透明的，這裏沒有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也沒有不明真相的少數。但是，人與人之間的暴力侵犯行爲在互助會一律視爲重罪。”

“聽起來你好像正在打造一個理想中的天堂。”王實的笑容裏明顯包含了不屑的質疑，但安秉臣注意到，他身邊的潘紫煙卻側頭聽得非常仔細。

“不，互助會隻負責守衛生存秩序，締造天堂不是我們的使命。倘若将來有一天真建成了天堂，那也是所有爲之犧牲和努力的人的功勞，寡廉鮮恥地剽竊别人的勞動成果，那是對互助會榮譽的背叛。”

安秉臣看着沙灘上兩隻交替跳躍的足肢車，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冰涼的海風收入肺部深處：“我殺過很多人，也經曆過很多不爲人知的艱難和困苦。但我見得越多，就越明白人性的脆弱。人類要生存，必須團結在一起，但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千萬年來始終沒有徹底實現。要改變未來，人必須先改變自己，不能走出這一步，即使擁有智庫，我們終究也隻是原地踏步而已。一群掌握了智庫的猴子，和一群住在樹上的猴子，思維習慣和行爲模式沒有本質上的區别，所以它們的結局也不會有太大差異。”

“遺憾的是，那些試圖改變世界的英雄們，最後大多都背叛了自己當初的出發點，堕落爲他們原本緻力要消滅的惡魔。說實話，安會長，我對智庫最後掌握在誰的手中感到非常擔憂。”

安秉臣看了一眼天空，雲層仍然厚密無比。這樣的天氣，無論哪一方的偵察衛星都無計可施。“我們正在爲這個世界鑄造新的曆史，但這個過程并不總是充滿着激情和喜悅，更多時候與我們相伴的是沉悶、痛苦和犧牲。在互助會裏有一句話，伸手夠不到太陽，不代表向往光明有錯。”

“無論如何，我們終歸是在行動，在向前邁進，而不是駐足不前，甚至向後倒退。王先生，我完全能理解你對互助會的質疑。但我希望你能提出更多建設性意見，和我們一同開拓一個更有希望的未來。你不僅是在幫我們，也是在幫自己，幫自己的後代。”

看着對方伸到面前的右手，王實有些感動。他能真切感受到對方溢于言表的真誠，那不是禮賢下士的套路，也不是招攬人心的作秀。這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年輕人的眼中閃爍的光芒隻能源自他的本心，和那些爾虞我詐的江湖人士們相比，這個年輕人更像一個單純到可愛的傻瓜。

他握住了安秉臣伸過來的手，那隻手溫暖而有力，讓他暫時忘卻了寒冷。

“在我看來，互助會急需建設屬于自己的工業文明，僅靠目前的半耕半兵的農業發展模式，恐怕無法擊敗露西亞人。”

安秉臣微笑着問道：“工業文明先進論？工業文明的特點是什麽？”

“當然是高新技術和大規模化生産，還有公平交易的市場經濟。”王實不假思索地回答。

“互助會有技術上的優勢，我們擁有的模塊化生産線，就效率而言恐怕放眼全球也無人能敵，隻是數量還遠遠不夠。但是，以個人需求爲目标的大規模生産，指日可待。難道僅僅因爲我們親手耕種勞作，所以我們就是農業文明嗎？難道所謂的工業文明，就可以不考慮社會成員的基本生活需求嗎？在我看來，一個真正強大的工業文明，首先必須有堅實的農業基礎，不然就是空中樓閣。當技術生産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工農業的區别已經沒有太大意義。”

“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真正變革是人與人的關系，商品社會和市場經濟衍生出更趨于平等化的人際關系，這是在傳統農業文明基礎上的進步。但是，工業文明同樣也有不少問題，商品經濟導緻對财富永無止境的貪婪追求，城市密集生活對人類個體的同質化污染，以及人類對生存環境自尋死路的破壞。到目前爲止，我沒有看到任何國家或政府表現出足夠力量和決心來解開這些死結，大多數國家隻想着利用現有秩序爲自己撈足好處。互助會不想等待别人來解決這些問題，所以，我們決定自己動手。”

王實沒有吭聲，他開始低頭沉思。

旁邊的潘紫煙卻已經陷入無比震驚，在她心裏沒有王實對安秉臣那種微妙的抵觸情緒作祟，所以能比自己的男友更迅速領悟隐藏在那些話語背後的内容。

工業文明的秩序基石源于市場貿易。但是，如果每一位社會成員都能借助智庫系統生産或制造自己需要的任何産品，甚至是自己随心所欲設計的任何新玩意兒之後，這樣的社會還會有商品貿易嗎？伴随着商品經濟體系的崩潰，貨币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大都市的繁華生活，又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這是人類一直在期盼，但卻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的新生活。

這就是互助會想要創造的未來世界嗎？

潘紫煙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她在十裏鋪已經看到聽到了很多，她不認爲這位年輕會長的話裏有任何誇大其詞，

她正在見證人類曆史的轉折，而眼前這個人正是這場革命的核心。

她的頭腦深處有個萦繞不去的聲音在呐喊，在召喚她加入這場曠古未有的劇變。但是，對熟悉的過去即将消失的本能畏懼又讓她陷入了驚恐。

在有足夠能源和材料的前提下，人們需要的任何東西，從衛生紙到奢侈品，從指甲刀到宇宙飛船，全都能以個體爲單位自行制造。這樣的社會，會是怎樣的一個新世界？

“那麽，還會有通宵達旦的派對嗎？還會有逛商場血拼的樂趣嗎？還會有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時裝發布會嗎？”她似乎在夢呓，語氣裏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痛苦。

王實輕蔑地看了自己的第一順位女友一眼，爲什麽女人腦袋裏想的總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但是，安秉臣卻聽懂了潘紫煙的意思，他滿含歉意地笑了笑：“當初，靈長目告别樹枝的時候，也感到非常痛苦。”

不遠處，蔡氏姐妹駕馭的兩輛足肢車歡快地練習着跳躍，它們交叉躍起的平均高度超過了四米。

四條反曲足肢淩空落下，狠狠砸在緩沖墊上，發出刺耳而清脆的斷裂聲！

雅科夫博士皺着眉頭，注視着測試平台上損毀的第三台仿制機體。

助手看到博士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水，心中一緊，立刻解釋：“我們已經再次減輕了機體重量，隻剩下三噸多一點，跳躍高度一米五，足肢端依然無法承受落地的沖擊力！”

拜科努爾和鄂木斯克的沖突中，露西亞人獲得了大量的敵方機體殘骸。謝爾蓋少校親自率部将這些無價之寶押送到聖彼得堡的海軍基地研究中心，雅科夫博士召集了國家戰略技術研究所的全體精英，準備對這些神奇的造物進行仿制。

但是，雅科夫博士的山寨計劃從一開始就遭遇重重挫折。專用于鑄造航母甲闆級别的合金經過重複強化處理後仍然無法承受數噸重車體的跳躍擠壓，從造船廠和汽車廠請來的懸挂系統專家考慮了無數種方案，但他們最終都在機體材料這道門檻上铩羽而歸。

互助會機器人的中控系統已經查明是普通手機所用的中央處理器，這對戰略技術研究所來說沒有任何困難。但門捷列夫重達三噸的锂離子電池組卻是個硬傷，這個數值決定了仿制足肢戰車的自重絕對超過三噸，但超過三噸重的車身從一米多的高度砸下時，雅科夫博士手上的任何一種材料，任何一種減震設計都無法阻止仿制足肢出現斷裂的悲劇。

情況不容樂觀，就連一直坐在觀察室裏圍觀的謝爾蓋少校也看出來了。

“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放棄跳躍能力，隻要能夠翻越一米高的障礙物就行。”少校急需一種能夠克制互助會機器人軍團的武器，搭載門捷列夫光束聚能炮的履帶式坦克在鄂木斯克的反擊戰中出盡洋相，這種本來被尤裏總統寄予厚望的超級武器除了火力之外幾乎一無是處。“隻要能有勉強的越野和側方位移動能力就行，我們的戰車在質量上比不過他們，但我們完全可以用數量淹沒他們，如果以十對一不夠，我們還能以百對一。當年，我們不就是這樣打赢德國人的？”

雅科夫閉上雙眼，仰面朝天長歎了一口氣。

“少校，材料還不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博士的聲音充滿了失落和孤寂：“你知道嗎？仿制戰車不但要爲門捷列夫輸送電能，還得維持機體引擎的正常運轉。在理想條件下，我們的锂離子電池組最多隻能保證幾十公裏的航程，除非門捷列夫不開火射擊！當然，你還得忍受那堪比自行車的速度！”

謝爾蓋少校臉上原本充滿信心的笑容頓時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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