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數日的暴風雪終于停了,整個大地變成一片光潔銀白的世界。
十架露軍戰機在低空呼嘯而過,在它們身後三百公裏遠的某個野戰機場,一架體型龐夯的A-50U預警機正在爬升。從預警機升空的那一刻起,這個重達210噸的巨物旋即開始掃描方圓五百公裏内所有的空中目标。一旦發現可疑目标,露軍預警機會立即指揮調動前線巡弋的戰機群前往搜剿,确保清除Q市周邊的每一處天空。這是伊萬将軍的第五集團軍正在爲即将展開的突襲行動做準備,通過反複打擊和壓制703地區中國空軍的活動以确保合源機場傘降部隊的安全。
以伊爾-76運輸機爲藍本設計的A-50U預警機擁有強悍的熊蜂雷達系統,它能對敵方電子反制設備進行鎖定追蹤,并爲己方戰機提供目标識别、衛星數據鏈接、精确導航等服務,更絕的是它可以在雜波背景中準确探測到低空飛機以及巡航導彈。但是,它隻能識别空中目标,對于地面移動的小型目标完全無能爲力。因此,A-50U壓根沒有覺察到右前方一百公裏的一支怪異車隊。
這是一支由兩輛六足運輸車和十輛四足戰車組成的車隊,車隊的時速穩定保持在一百公裏左右。那十輛四足戰車當然是新建的二号機體,第一輛運輸車的後廂躺着昏迷的林子風,他腳闆上的傷口沒有愈合,反而出現了惡化症狀,槍傷周圍的肌肉和軟組織嚴重潰爛,情況不容樂觀。經過與林子雲緊急聯系後,安秉臣決定帶着林子風盡快趕回Q市接受治療。地庫這邊的生産線已經正常運轉,于是他留下肖連勝和羅鴻山監督生産線,其餘人全都乘坐運輸車返回。
雪過天晴,能見度空前地好。星網爲車隊提供全程預警,動态調整的路徑可靈活繞開所有地面車輛或人群,如果發現有飛行器靠近,整個車隊會立即停止運動并進入潛入模式。潛入模式下,足肢車會放低車身貼緊地面,同時保持絕對靜止狀态。六足運輸車的敞篷車廂現在用雙層帆布沿着龍骨封得嚴嚴實實,坐在車廂裏感覺颠簸程度比卡車好點,不過他們可不是行進在平整的公路上。
嘟嘟的警報音中,運輸車再度停下,微微一震,車腹貼地放低身形。電動引擎的嗡嗡聲随即消失,片刻後寂靜的雪原上傳來直升飛機掠過的轟鳴。經過兩三次折騰後對這套動作已全無興趣的向文迪有點煩悶,他始終未能說服安秉臣接受分解卡魯的深入研究。
坐在向文迪對面的陳和平沒有經曆過這種陣仗,他在紅旗煤礦親眼看見露西亞人的武裝直升機如何屠殺駐守的武警部隊,因此對這種空中死神的火力充滿敬畏,雖然他強撐着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瞪大的雙眼卻出賣了内心的緊張,他甚至沒有發現向文迪在注視着自己。
“戰争,到底是爲了什麽?”向文迪突然毫無來由地感歎。
“爲了稀土,難道你不知道嗎?”袁偉義感到莫名其妙。
“不,我是說人類發動戰争,是爲了什麽?”向文迪明白這小夥子聽岔了。
“那你應該去問發動戰争的人,問我們有什麽用。”袁偉義的回答卻讓向文迪這個資深電力工程師愣住了。
坐在車廂前面一直不說話的朱靈聽到這個話題,難得地開口發言:“人類自從誕生以來一直在殺戮,這也是一種優勝略汰的進化過程。原始人和野獸搏鬥是爲了食物,也是爲了自身的安全。當人類爬上食物鏈頂層後,人類之間的戰争是爲了争奪生存資源,弱肉強食毫無道理可言,兩次世界大戰就是全球列強的兩次大洗牌,英國被掀下桌子,美國爬上來坐莊至今。”
向文迪擡了擡自己臉上的斷腿眼鏡:“争奪生存資源?沒有發現石油之前,人類也能過日子。就算現在,石油也不是唯一可用的資源。地球現在的耕地足夠養活兩百億人,如果向海洋開拓還能容納更多人口,食物和能源其實都不缺,缺的是開拓創新和抛棄舊俗的勇氣。想想看,數以億萬計的人擁擠在狹窄肮髒的城市裏,以石油驅動的高污染工業文明而沾沾自喜,人類像是地球上的癌細胞,百萬年來不斷吞噬和破壞着原先均衡的自然環境,制造出來的卻是貪婪和死亡。露西亞人需要稀土的目的是制作高端能量武器,最後還是爲了殺戮!爲了殺戮而殺戮,爲什麽要選這條路?”
“貪欲。”朱靈冷哼一聲,“得不到就想要,得到了還想索要更多,這就是人性。所謂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從來都是僞命題,人性既不善也不惡,人性本私,人性的基石是私心。有車的人希望居住在停車空間寬闊的地方,沒車的人見不慣停車阻路,養狗的習慣性地認爲應該人人都愛狗,被狗咬過的恨不得這世界上沒有狗,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考慮問題。因爲私心,所以才有發展,有現代物質文明。也因爲私心,所以才有貪欲,有無數的戰争和沖突。無論披着國家民族還是文明道德的罩袍,無論國家還是個人,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人可以免俗,隻是程度多少而已。”
安秉臣愣住了,他沒想到政治部主任居然還能說出這番道理來,看來朱靈對人性頗有研究。
“那就是說,大家都是野獸,弱肉強食是唯一的公理了?”向文迪皺起眉頭。
“當然,難道你相信普世價值嗎?當今全球霸主美國人的吃相比當年的羅馬帝國要隐秘收斂得多,但仍然是狼吃羊,涉及自身利益時,所謂的普世價值立刻會被抛到九霄雲外。你相信歐美文明提倡的環保低碳生活方式嗎?事實上個人生活耗能最大的恰恰就是他們自己,大排量的各種海陸空交通工具、照明燈通宵不滅、食物被肆意浪費。看看他們的所作所爲,再聽他們的種種說辭,你會覺得很滑稽。一個進門打開各種電器,出門駕車坐飛機的人憑什麽要求另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同類奉行低碳生活方式?好比老虎要求羚羊們盡量吃素,需要的時候老虎也會作秀吃一把素,不過等它餓的時候,還是會毫不猶豫逮着羚羊大快朵頤。真正全吃素的老虎也許有,但絕不會是所有的老虎都這樣。”
“我不想當羚羊。”安秉臣道。
“問題是,我們現在就是羚羊,露西亞人是老虎。這個動物世界還不止這一隻羚羊和一隻老虎。”朱靈臉上甚至浮現出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因爲弱,所以理當被吃,不夠強大,本身就是一種原罪。”安秉臣總結道。
朱靈點頭:“有位偉人曾說過,落後就要挨打。縱然以他的身份,也不敢說出叢林法則才是最大的真理,所以隻能間接隐晦地發出這樣的暗示。”
“那什麽樣才是落後呢?擁有高科技就不挨揍了?當年宋朝可沒少挨野蠻的蒙古騎兵揍,明朝也是被滿清八旗打得滿地找牙,宋明兩代的文明科技水準應該不算低吧?甲午海戰,清軍戰艦無論噸位、火炮口徑還是新舊程度都遠勝日本,最後不也被人打得屁滾尿流?有句老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難道這穿鞋的都比光腳的落後?”向文迪忍不住鑽起牛角尖來。
朱靈看了看向文迪:“戰争也是一種社會活動,談到社會活動就離不開人,所以問題根子還得在人身上。強和弱未必都體現在軍事上,人類曆史上也不乏窮兵黩武自食惡果的例子。要獲得大規模戰争的勝利,必須有足夠的地域空間、戰備資源,以及強大的武裝力量,三者缺一不可。所有戰争的失敗方,都可以在這三者中找到自己缺失的因素。強大的武裝力量不僅僅指兵力數量和武器裝備這些硬指标,社會動員能力和組織紀律性等軟指标同樣也很重要。”
“淝水之戰,苻堅以優勢兵力自行潰敗,部隊毫無組織紀律性可言,即使有八十萬也不過是烏合之衆。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能擋住納粹德軍的偷襲猛攻,最後還能做到反攻柏林,同樣要歸功于當時政府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不光蘇聯,美國也同樣厲害,珍珠港之後全面開動國家機器,把整個社會資源全都用于支援前線戰争,男人當兵女人進兵工廠,前線打沉十艘戰艦馬上造二十艘來補,日本這樣的小國哪裏承受得住這樣的戰略消耗戰,即便沒有原子彈也是個坐等失敗的結局。”
安秉臣若有所思道:“我們想要勝利,就要有團結的組織,有嚴格的紀律,不光要赢得眼前戰争的勝利,還要赢得國家民族的富強。堅持做到這點,無論什麽樣的敵人都無法戰勝我們,放棄了組織和紀律,即使暫時勝利奪取政權也終究難逃失敗。”
“正是。所謂組織,即爲人與人的利益關系,平等互利,才談得上團結。所謂紀律,即爲人與人相處的準則,分工嚴明違者必究,才能确保組織的健康,否則各行其是無法無天,仍然還是一團任人蹂躏的散沙。秦滅六國統一天下,靠的就是嚴刑峻法,雖然苛刻暴虐,但也不乏高度組織紀律性的正面意義。”朱靈說着話,眼光轉向安秉臣:“現今之勢天下崩亂人心惶惶,能先收拾人心,重建秩序者,必能成就一番不世偉業。”老頭言語之間一副指點江山的派頭,大概就差等安秉臣上前來一句先生何以教我。
可惜,安秉臣卻沒有按傳統套路入戲,他壓根沒想去捧朱靈的臭腳。成就不世偉業又能怎樣?也換不回父親的性命,更救不了那許許多多已死于戰火的冤魂。帝王江山的戲碼,在這塊土地上已經反複上演了無數遍,但是沒有一位英雄能夠走出死循環的困局。
他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