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郊外有一處山水秀麗的地方,安東方經常周末帶着兒子去那裏釣魚,他喜歡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讓溫暖的陽光把身體烘烤得更加舒服。安秉臣在溪水旁的山坡上掘個坑,将父親埋了進去,掩好土後在墓前立了根木頭。開始他打算把父親的身份證放在墓前,後來想想又把身份證揣進懷裏,這也許是父親留下的唯一紀念。
做完這一切後,安秉臣駕車回城,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隻是本能地選擇了回家的路線。僅剩三個正常輪胎的小貨車在公路上蹦跳着扭曲前進,這種劇烈的颠簸無意中救了安秉臣的命,一發呼嘯而來的炮彈落在小貨車車尾處爆炸。安秉臣感到背上傳來一股足以讓自己窒息的巨大推力,他從碎裂的擋風玻璃中徑直飛了出去,翻滾落地的瞬間,眼角的餘光隐約看見北面地平線上湧出無數轟鳴前進的鋼鐵車影。然後,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睜開眼睛的瞬間,安秉臣以爲自己身在地獄。黎明的曙光從空中灑下,但四周彌漫的濃厚煙霧卻将這來自上天的恩賜隔絕于地表之外。他掙紮着爬起身來,發現周圍至少有上百輛坦克的殘骸,沒錯,是坦克,電視上軍迷愛好者們喜聞樂見的鋼鐵戰車,巨大的炮管,寬厚的履帶,可惜安秉臣根本不認識炮塔上的異國旗徽。這些被擊毀的坦克顯然是遭到了來自空中的打擊,它們中大多數都是頂部受創,炮管炸得七扭八歪,地上橫七豎八躺不了不少坦克乘員的屍體,有的是逃出來後燒死的,有的看樣子是直接被炸飛出來的,腿折頸斷開膛破肚慘不忍睹。
有個東西絆了一下安秉臣的腳,他彎腰拾起來,發現是一把烏黑的手槍,槍上還纏着半段撕裂的皮套,看來是爆炸中被震飛脫離了原先的主人。這槍模樣短粗厚重,握把上有個鑲着箭頭的盾徽,槍管左側有兩個外文字母和一串數字,那字母竟然不是英文。安秉臣深吸一口氣,摸索着抽出了手槍彈匣,裏面有九發圓頭子彈。當他想把彈匣插回去時卻怎麽也插不進去,弄了好一會兒安秉臣才明白要壓住扳機旁的那個卡筍才能把彈匣插回去固定。把槍随意插在腰裏,他在一輛傾覆的卡車後面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一箱散落的軍用壓縮餅幹。饑餓的少年顧不得沒有水,直接撕開印滿異國文字的餅幹大嚼起來。随着食物入腹,他的情緒開始漸漸平靜。核戰爆發,父親死了,留在安秉臣面前的隻有一個選擇:活下去。嚼着無味的餅幹,想到慘死的父親,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頭上傳來轟鳴聲,一架本國的軍用直升機緩緩冒了出來,機艙側面支楞着兩根醜陋的機槍槍管,它們偶爾發出快速而短暫的掃射聲,子彈打在鋼鐵上發出的叮當聲清晰可聞。看來,這架直升機是來打掃戰場的。安秉臣本能地趴下身子,他不知道直升機上的機槍射手是否能準确區别他和入侵者,他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做這個試驗。繼續嚼着壓縮餅幹,他突然有點後悔,也許他可以打面白旗朝空中揮舞,直升機上的軍人就算分不出他是不是本國人,抓個敵人的俘虜應該對他們很有誘惑,等到被俘後隻要一開口他就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這個念頭還沒有來得及從安秉臣的腦袋中滑過,就見地平線上斜斜地蹿出一團火焰,某個拖着煙柱高速飛起的東西一頭紮進直升機的機腹,空中立時爆出一團火焰,遭到重創的直升機居然沒當場解體,它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直接砸了下來,墜落點被幾輛坦克殘骸擋住了,看不清,但噼裏啪啦的巨響和漫天崩飛的碎屑零件清楚無遺地交代了它的結局。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歡呼聲,聽得出不是本國口音,可惜這歡呼隻持續了兩秒鍾,幾十發從南面呼嘯飛來的大口徑炮彈狠狠砸在剛才單兵防空導彈飛起的位置。安秉臣隻覺得地面突然彈起來,他好像踩在一面大鼓上,接下來他摔倒了,怎麽爬都爬不起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緊緊壓迫着他的肺部,空氣中各種碎片和塵土瘋狂地跳舞。等到再安靜下來後,這片戰場上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安秉臣把剩下的壓縮餅幹收攏到一起,他從某具屍體上找到一把匕首,割開運輸車上的篷布做成一個褡裢狀的包袱卷,這才把口糧裝好。因爲用力過度,他的衣服扣子崩了一個,趁他彎腰的時候,那塊石頭從懷兜裏掉出來落在地面上。安秉臣目瞪口呆地發現,這塊昨晚上還綠瑩瑩的石頭現在又變成了幽藍色!不僅如此,這石頭明顯變大了一圈,而且手指觸摸上去居然有點軟,不再像一塊堅硬的石頭,似乎更像是泡沫塑料。他本能地感到害怕,也沒敢去撿這塊怪石頭,隻是趴下來仔細觀察。經曆了剛才的幾場生死危機後,他變得謹慎了許多。
幽藍色的石塊又變大了一點,這次安秉臣看出來了,這東西不是在變大,而是在拉寬變薄,原先足有一指的厚度,現在的厚度僅有原先的一半。這種壓餃子皮一樣的過程還在持續,最詭異的是,越來越薄的“石片”始終閃爍着幽暗藍光,無論再怎麽薄,安秉臣依然能看見“石片”中有明顯的流動感。“石片”的厚度越拉越薄,最後它悄無聲息地斷成了兩半,就像兩張生生扯開的涼皮。緊接着,讓安秉臣屏住呼吸的一幕出現了:分開的兩塊“石片”又各自裂成了四片,然後這四片再次分裂成八片,第四次分裂時安秉臣看了下手表,“石片”的分裂間隔大概是三秒鍾。不到片刻,“石片”化作了上百個幽藍色的碎塊,它們這時候看上去一點不像石頭,倒有幾分近似于露珠,圓乎乎軟彈彈的,安秉臣壓根不敢去摸,沒有人知道這些模樣乖巧的東西是否暗藏着緻命陷阱。
分裂是否意味着爆炸?想到那些坦克殘骸旁的屍體,安秉臣頸後的汗毛倒豎,他正想往後急退,這幾百滴藍色水珠忽然像得到了某種信号,不約而同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宛如幾百隻号令森嚴的藍色螞蟻。水珠的移動速度很快,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草叢中全無蹤影,隻留下安秉臣傻坐在原地茫然發呆。安秉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他的思維開始有點迷糊。黑色的石頭變成了綠色的寶石,綠色的寶石又變成藍色的薄片,藍色的薄片最後分解成無數迷你小果凍,然後一溜煙全跑了,他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麽回事,這種匪夷所思的現象超出了他全部人生的理解能力。安秉臣最終隻能用一句咒罵來發洩自己的驚惶和疑惑:“真是見鬼了!”
不管見到了什麽荒誕異象,逃命仍然是當務之急。從大戰後還有反複不斷的小規模沖突來判斷,此處絕非安穩之地,如果不盡快離開,無論是武裝直升機的空中掃射還是遠程重炮的覆蓋射擊,多來幾次早晚會讓自己變成屍體。打定主意的安秉臣背上口糧褡裢,埋低身形準備向南進城,這時的他已經完全從喪父的悲痛中清醒過來,回憶起昨晚難民們潰逃的方向,他推測戰火必然從北而來,作爲一個老百姓,當然隻有向南才能保全性命。
沒走幾步,前面傳來一陣尖厲的吱嘎怪響,不像人發出來的,仿佛是鋼鐵擠壓的聲音。安秉臣大呼倒黴,趕緊趴下向前張望,煙霧中幾個影子在緩緩向這邊移動。糟了,無論是哪一方的巡邏步兵,自己被誤殺的可能性都很高。戰場上誰也不想死,看到不明身份的活動物體,最保險的方法是先開槍再問話。踩踏殘骸碎片的聲音逐漸逼近,安秉臣的心跳急劇加速,他把臉貼在地面上,甚至忘記了後腰上還有一把手槍。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從身邊過去,有個沉重的東西還撞了一下他的小腿。盡管戰場上的煙霧仍未散盡,但安秉臣并不認爲一名合格的軍人會蠢到看不見近在咫尺的自己,這裏的草叢不過一個巴掌高,根本沒有藏身的餘地。聽着雜亂的聲音從身邊遠去,他忍不住慢慢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讓他徹底石化了。
他沒有看見全副武裝的士兵,甚至沒看見任何一個活人,他看見的是幾塊鋼闆,看形狀應該是從坦克上卸下來的,大小都在一米見方左右,其中一塊還帶着侵略者的旗徽,估計是從炮塔上剪裁下來的。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幾塊鐵疙瘩正在自行移動!沒錯,這些沒有生命的金屬構件正在移動。安秉臣張大了嘴,不由自主從草地上站起來,他的口型越張越大,因爲他看見幾百米見方的範圍内,無數的機械構件正在向某個地點移動彙集!視野的最遠處,他親眼看見一輛坦克的炮塔右側鋼闆突然撕裂開來,宛如一片沾了水的面包,就這麽軟軟地耷拉下來,然後神差鬼使般從坦克車身上剝離,歪歪扭扭地掙紮着向所有同類的方向緩緩移來。安秉臣走了幾步,他看見了半片炮塔,還看見了一條像蛇一樣扭曲前行的履帶,這條履帶和行進中的兩片直升機旋翼撞了一下,然後它們立刻拉開距離,從此沒有再發生任何碰撞。這不可思議的場景讓安秉臣的思維也停止了運轉,他忘記了危險,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自己,就這麽呆呆地看着,仿佛在圍觀一場童話世界裏的魔鬼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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