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白衣黑裙,長長的黑發垂在胸前,略顯卷曲的發尾上綴着許多五顔六色的小花,頭上戴着一個粉紅色的花形發箍,漂亮的瓜子臉,尖尖的小下巴,一雙暈紅的桃花眼,挺翹的鼻子,和紅嘟嘟的小嘴,十分可愛、動人。
她一步一步走近林奇,黑色的圓頭小靴子在積水中蕩起一圈圈波紋,一雙眼恰似這雨天一樣水霧迷蒙,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
“别過來!”
林奇忙将長劍指向此女,并不着痕迹的乘機換成左手持劍。龍牙劍輕是很輕,可一直端着也很累人啊。
他若是個十三四歲、情窦初開的毛頭少年,對上這一眼,說不得就會被此女與生俱來的嬌媚迷得失神。不過他還是個孩子,丁點感覺都沒有,更何況平時他也沒少被女孩子欺負,警惕性一向很高。
少女小嘴一抿,一副含羞帶怯的模樣,腳下卻兀自不停,對指着自己的骨劍一點兒也不在意。
林奇的腳跟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半步也不後退。他很明白,自己全憑一股氣勢撐着,隻要一後退,就代表着膽怯,就意味着敗落,一頓欺負很可能就避免不了了。他盡量保持劍不顫抖,不相信這女孩會硬往劍上撞。
少女對林奇的堅持頗感意外,不出他之所料,在微凸的胸脯快要撞上劍尖時,她停了下來,卻擡起手欲将之撥開。
“小媚,不要碰,說不定真有毒的!”
四隊長驚聲道:“我查過《戰兵圖錄》,這把骨劍的确是從天武帝手裏傳下來的龍牙寶劍,但隻有劍名,其它全是空白,品階、特質、能力等都未知……”
“别叫我小媚!搞得我好像跟你很熟似的……”
少女忍不住嬌斥一聲,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稍稍有些嬰兒肥的小手不可阻擋的向劍上摸去。
四隊長雖被嗆得面紅耳赤,大丢面子,可雙目仍緊盯着少女的手和林奇的劍,爲她提心吊膽。
林奇紋絲不動,瞪大眼看向她手上的動作。他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細微處,哪怕一絲一毫的遲疑,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憑此足以判定她到底有沒有膽子摸劍。
至于碰到劍會被蝕骨蟲附身,把全身骨骼侵蝕成泥的話,當然是他胡編亂造,信口開河,講出來的大話。
由于從《狩魔筆記》中看到過許多駭人聽聞的事情,他編得像模像樣,幾乎可以亂真,加上高博倫對外添油加醋的吹噓,不管是相信的,還是不相信的,或多或少都生出了畏懼之心。
一個小小的謊言,就讓孩子們再也不敢随便欺負他了,尤其是像四隊長這種自命不凡,其實膽子很小的人。
“她遲疑了……”
少女小手微不可查的一滞,林奇心中不禁暗笑,這女孩原本是想以膽色逼退自己,但到底還是怕了。
她悻悻的縮回手,面上惱意更甚,眼神驟然一厲,嬌軀猛地往後揚,一隻腳緊随着往上踢,捎起大片水花。
林奇看穿了她的動作,連忙擺劍躲避。可看穿歸看穿,手上的動作比少女慢了何止數倍,避之不及。
隻聽一聲脆響,龍牙劍被結結實實的踢到,他手上劇痛,劍柄脫手而出,長劍像風車一樣翻轉着落向少女背後的人群。
這些個少男少女皆是麒麟子中的頂尖人才,果然不似普通人那般驚慌失措。多疑一些的,出于本能,款款躲避開來;有的則不爲所動,反正砸不到自己。可看他們不約而同挪開雨傘,紛紛朝上觀望,亂糟糟的一片,分明都是有些怕的。
然而,就在長劍馬上要落到他們讓出來的空地上的一刹那,一個少年猿臂一探,正好捉住劍柄,将之穩穩的握在手裏,不帶一絲疑懼。
少女轉頭望了一眼,淺淺一笑,再轉過臉來,看向身上、臉上沾滿水狼狽不堪的林奇時,笑意頓時消失于無,變成了不加掩飾的惱怒之色。
她三兩步走到林奇跟前,一把捏住他的嘴和下巴,用力之大,把他清瘦的小臉掐得堆了起來,輕蔑的道:“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是故弄玄虛!”
林奇毫不畏縮的看着這少女,沒有說話,既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說多餘的話。他暗道自己赢了,雖說此時正受制于人,可在剛才的對峙中,他不但赢了四隊長,還赢了這個一看就不得了的女孩子。
少女能從他眼神中讀出一兩分得意之色,氣得玉臉緊繃,一陣無名火氣,手上一用力,把比她矮上一個頭還多的男孩推得連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倒在水中。
“他是你的了。”
少女取出手帕,一邊擦手,一邊頭也不回的說道,也不知道是跟誰說的。
“該死的小病秧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四隊長恨得牙根直癢癢,一聽這話,迫不及待的沖上來,臉上滿是殘虐的笑意,揪住林奇的領子,就要給他施以顔色。
“夠了!”
一聲怒喝傳來,随之湧來的是令人心悸的威勢。四隊長擡起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沒敢落到林奇臉上。
一個身材高大、面色冷峻的少年走上前,一手撐着傘,一手捉着龍牙寶劍,身上憑空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氣勢,直撲四隊長。
他頭戴寬沿小氈帽,腳踩短腰小靴子,腰間勒着一條舊皮帶,一副北方人打扮。胸前繡着一顆鐵黑色的心髒,赫然被一根黑色長槍洞穿着,讓人看着隻覺不寒而栗。
一槍穿心,這是鐵心一族的族徽,表明他是鐵心王林揚的後代。當然并非林揚的直系後人,而是他的女兒留下的後裔,可算是麒麟一族白銀一代的旁系分支。
“身爲堂堂麒麟子,欺負弱小,你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你們還懂得榮耀這兩個字的意思嗎?早就聽聞夏都城的族子們繁華似錦的日子過得太多,不但把邊疆忘了,把曆史忘了,就連祖宗的榮耀都給忘光了!”
和所有鐵心一族的人一樣,少年信奉行動勝于言談的準則,平時不大愛說話,尤其不愛教訓人。
此時此刻,但見從小就崇拜得無以複加的麒麟一族的末裔,竟被這般欺辱,他氣得臉色鐵青,怒氣薄發,義憤填膺的道:“什麽這一族那一族的,随便得個一官半職,畫個圈當族徽,就敢自稱是一族了嗎?一族是什麽?一族是曆經幾百年,數十代人前仆後繼守護的力量和榮耀!整天家就知道争名奪利,欺壓弱小,貪圖享樂,算什麽一族?算什麽東西?”
少女被直言斥責,一副不樂意的表情,輕哼一聲,撅着小嘴,咕咕哝哝的道:“幹嗎呀?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不就因爲他是你們鐵心一族的本家麽,想維護就維護呗,有什麽了不起的。”
“你還知道麒麟一族是我鐵心一族的本家麽?你或許忘了,夏國是怎麽來的了。你或許忘了,若不是黑鐵一代犧牲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人,你們一個一個的還當什麽大族子弟,還當什麽麒麟子,都他媽給天樹人當奴隸呢!”
少年雖說是大族子弟,可作爲鐵心一族,從小在西北邊疆長大,接觸的盡是最富血性的黑旗軍人,從骨子裏就是一個性情中人,雖盡量保持着克制,可說到激動處,還是忍不住爆粗了。
少女自知理虧,但以她的脾性,怎會低頭認錯,一跺腳,别過臉去,索性來了個不理不睬。
“你還不放開!”
少年沖着四隊長說道。
四隊長本就已經丢盡了臉,此時又被當衆叱責,一張臉漲得通紅,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算了。
他可不像那少女,根本不把這當回事,随便耍個賴就過去了。少年不但羞辱了他本人,就連他的家族也一并羞辱了。因爲他身上的族徽就是一個銀色的圓環,内裏連着一個小月牙,這是他們星銀環一族的傳承戰器陰陽星銀環的樣子,建族之人仍在世,族史不過區區五十年,根本比不得鐵心一族這等從白銀一代傳下來的大族。
他揪着林奇的領子,打不敢打,放又不願放,騎虎難下,扯着嗓子,怒聲道:“你以爲你是誰?憑什麽阻止我?他是麒麟沒錯,可卻辱沒了麒麟一族的榮耀,活該被人折辱!”
“他是弱小不假,但作爲麒麟一族,絕不是你能随意折辱的。”
少年道:“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應該是他的隊長吧?身爲隊長,不但不愛護自己的隊員,還肆意欺辱,這可不是一個隊長應該做的事情。”
四隊長一臉不以爲然的表情,恨恨的道:“他是第四隊的沒錯,卻是徹頭徹尾拖後腿的人,拖得第四隊成績倒數第一,淪爲全營的笑柄。我爲什麽要愛護他?他有什麽資格讓我愛護?”
“愚蠢!”
少年怒喝一聲,沉着臉道:“說什麽成績?成績算個屁!連屁都不如。我且問你一句,假如在你死我活的戰争中,你是帶兵突圍的隊長,你的隊伍裏有傷員拖後腿。抛棄傷員,或許能成功突圍,帶着傷員,就得與他們同生共死,你會怎麽選?”
少年停頓了須臾,接着道:“你今天不願意愛護一個拖後腿的隊員,明天或許就是一個抛棄隊友的隊長!這樣的人若是進了我們黑旗軍,嘿,不會淪爲笑柄,會被砍掉腦袋!”
四隊長全身劇震,他一直都想當個好隊長,把第四隊帶成全營最好的一隊,可卻從來沒想過戰場上的事情。是啊!要是到了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我會因爲隊友拖後腿,就把他抛棄掉嗎?
少年看四隊長不爲所動,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捂着胸口的鐵心族徽,正色道:“以我鐵心之名,這話我隻說一遍,你要敢動他一指頭,我就廢了你一雙手!”
四隊長壓根就沒聽這話,緩緩的松開手,一屁股頹然的坐倒在地上,怔怔的說不上話來。
少年見狀,暗松了一口氣,若是四隊長真敢動手,他一定會說到做到,廢掉此人雙手,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他走過去,看了四隊長一眼,彎腰向林奇伸出了手。
林奇如身在夢幻一般,自打這少年接住龍牙劍,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他左右,滿滿的全是崇拜之色,完全無法想象身邊會有這樣的人,抑或說心目中的英雄氣概、義薄雲天會真的存在。
他的氣勢之強,幾乎不下于雷橫,而且完全不似雷橫的陰厲、孤冷,是一種真真正正的男子漢氣質,這氣質深深折服了林奇。
林奇一把抓住他的手,有力、粗糙、厚實、溫暖,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觸感,一種可以信任的感覺。
少年拉起林奇,把龍牙劍遞送過來。林奇剛剛接過,其忽然湊上前,對他低聲耳語道:“你剛才說的那啥蝕骨蟲啥的,應該不是真的吧?”
林奇一愣,随即忍俊不禁,莞爾一笑,沒有說話,隻搖了搖頭。龍牙劍畢竟是從天武帝手中傳下來的頂級戰兵,縱然像他這等富有勇氣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忐忑的。
“好家夥,真有你的!”
少年輕吐一口氣,咧嘴一笑,走過去把路邊的傘拾起來,同樣送到他手中。
須臾後,林奇與這一行人分别,背向而走。
“鐵心一族,黑旗軍麽……”
他駐足,向後看去,胸中湧蕩的熱流久久不平息,暗暗屬意,自己将來也要像父親一樣,加入夏國最受尊敬,最令少年人向往的黑旗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