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時候起,天空中下起了雨花,路上的行人皆步履匆匆。随着雨下得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少,最終隻剩下時有時無的一兩個。
林奇毫不停歇的跑了許久,許久,這一次跑的距離比他之前跑過的總和還多。跑累了之後,就在這雨中漫無目的的走着,沒有方向,卻不願停下。有好心人上前詢問,他也不去理睬,甚至是粗暴的讓他們走開。
漫天細雨漸漸變爲滂沱大雨,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在重重疊疊的雨簾之中穿梭,渾身上下早已濕透,再也沒有幹的一塊。
無意識間,他來到了奔跑大道的盡頭,乃是一個極爲寬闊的廣場。不下雨的話,這裏必定是人頭攢動的景象,此時此刻則一個人影都不見。
這廣場名曰帝像廣場,中央位置矗立着一座可以用“巍峨”來形容的巨大鐵像,是夏國開國皇帝天武帝林澤的帝像。
這帝像是如此的高大,小半個身子淹沒在沉沉壓下的雨雲之中,林奇站在一百多丈外的廣場邊上,都無法看清他的全貌。
海王紀元年,天武帝打敗不可一世的天樹王族,卻在凱旋的歸途中駕崩,舉國爲之哀恸。
爲了紀念這位偉大的開國之君,夏國數百萬戰士,每個人都把自己征戰沙場時所用的戰兵獻上,在“天地熔爐”中熔煉成可以充溢爲湖的海量鐵水,曆時二十多年,澆鑄、雕琢成了這座舉世無雙的巍峨鐵像。千年以來,放眼整個世界,絕沒有堪與之相提并論的榮耀。
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夏國所有流傳至今的著名軍隊,幾乎都由他一手創建,黑旗軍、天武軍、龍虎軍、飛熊軍、雷騎軍、風神軍,皆是戰功赫赫的勁旅。
那個時候的戰士,對天武帝的崇敬達到前人後人都難以企及的地步,縱然他已撒手人寰,戰士們仍希望自己的戰兵與帝像交融在一起,希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們還可以在其麾下繼續戰鬥。
林奇來到帝像之下,雨水從其上“嘩嘩”的往下淌,流經一層層厚重的台階,向四面八方溢散,像成百上千條小溪流,蔚爲壯觀。
他踏着流水,拾階而上,走到帝像的腳邊。單單那腳,就是他數倍之高,難以想象整個鐵像到底該有何其高大!
八百多年過去了,這鐵像幾乎沒有生鏽,依然泛着點點的銀光,銀色交織連綴在一起,整個兒好像一領綴滿星辰的戰袍。
那是許多戰兵在閃爍着寶光,若仔細觀察的話,甚至能分辨出鐵像表面有刀、槍、劍、戟、斧、錘、鈎、锏等戰兵的模糊輪廓。
數百萬件戰兵,雖被熔煉成鐵水,失去了原有的形狀,但其神魂仍在,在化爲鐵像一小部分的一刹那間,神奇的聚斂出了最後的一絲形迹。
悠悠歲月流逝,帝像沒有鏽壞,其上卻布滿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痕。隻見他雙腿被火燒得扭曲變形,幾乎失真;其他部位也有一道道深深淺淺、或粗或細的溝壑,明顯是被超級戰兵劈砍過的痕迹。
這些無法修補的傷痕,讓所有夏國人心中永遠銘記着那段屈辱的曆史,那場無比慘烈,每當說起就爲之悲鳴的戰争。
白雀紀九十三年,自天武帝駕崩近五百年來,夏都城第一次被敵國占領,這是夏國立國之後從未有過的大敗。
天樹王族所率領的煉魔軍團進城之後,首先做的不是一貫的燒殺搶掠,而是想盡一切辦法摧毀這座巍峨的帝像。
他們先是直接用超級戰兵攻擊帝像,欲将其底部搗毀,從而導緻帝像的崩塌。因爲此物乃是鐵汁澆鑄成的實心像,縱然最強大的戰兵,也像繡花針紮戰車一樣,隻能留下一道道傷痕,完全無濟于事。
無奈之下,他們又想挖開基座,使帝像因失去平衡而倒掉,結果卻發現龐大的基座由無數塊巨石砌成,還灌注了大量的鐵汁和銅水,根本無法掘開。
再然後,數以十萬計的大軍集結起來,爲帝像挂上成千上百道鐵鎖和繩子,竟要以蠻力将之拉倒。繩索掙斷了一次又一次,帝像仍安然矗立着,連動都沒有動上一下。
傳說,帝像腳下長出了鐵山之根,深深紮入大地,破開一重又一重的黃泉,溝通了地脈,與整個夏都城俱爲一體,大地震都奈何其不得,遑論是人力了。
天樹人氣急敗壞之下,想出了火攻的法子,他們搬來了夏都城幾乎所有的木材,堆積得比帝像還高,燃起了高可通天的大火,欲将其燒熔。
他們差點就得逞了,但天公不作美,火才剛剛燒起來,居然下起了大雨,而且是百年罕見的瓢潑大雨,并伴以可怕的雷暴。
滾滾的震雷聲中,一道道閃電,一顆顆雷球,不斷地轟擊夏都城,大火被澆滅,雷火亂炸,煉魔軍團死傷無數。
後來,有人說,那是當時的雷公爵雷鳴手持天級戰器“天雷锏”大施神威;還有人說,那并非雷鳴,而是隐遁世間的雷帝雷帥親自來守衛天武帝了。
總之,天樹王族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就狼狽撤離夏都城,始終未能摧毀帝像。
在那之後,天武帝像被稱爲夏國的鎮國神物,隻要他安然矗立着,大夏的國祚就會綿延不絕。
林奇伸手摸摸鐵像,他冰冷、堅硬,沉厚如山,飽經風霜雨雪,炎炎烈日,刀砍斧劈,烈火灼燒,依舊昂然矗立着,正如天武帝林澤那英雄偉岸的身影,從沒有被夏人遺忘一樣。
大雨還在下着,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天地被雨水連成一體,分不清界限。
“嘩啦!”
林奇跪在祖先的神像前,深深的埋下頭去。
天武皇帝林澤,多麽偉大的人啊!生前爲世上最強的人,死後被奉爲無法超越的存在。
這個男人,十幾歲就當上了大将軍,不到二十歲已成爲一方霸主,三十歲前蕩平天下,澄清宇内,建立夏國,成就無人能及的帝王偉業。
此後,他活着的一個時代内,夏國内外兼顧,國力蒸蒸日上,漸漸成長爲世界頭号強國。
在此期間,他擊敗了北方金帳汗國,東海崇日島,南方孔雀帝國,縱橫洲陸的星月國,來自西方的鷹狼國遠征軍,以及野心勃勃的天樹王族。
他鑄就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生,卻又像凡人一樣死去,讓世人緬懷。
祖先偉大,子孫不肖,兩者之間的差距,就像巨大的帝像和孱弱的林奇相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判若雲泥。
他跪了許久,忽然慘笑一聲,一翻身,平躺在流水之中,兩隻眼睛大睜着,仰天觀雨。
因爲無地自容,他逃開了,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最終居然來到了這裏,天武帝的鐵像腳下。
八百多年來,麒麟一族一直仰視着這個男人高大的身影,除了最大程度上繼承他血脈的黃金一代和白銀一代的英雄們,鮮少人能望其項背。自最後的天武者林成隕落,最後的希望也失去了。
作爲最後的,奄奄一息、苟且偷生的麒麟末裔,麒麟一族三十多代傳人中的第一廢物,又如何面對如此偉大的祖先呢?
漫天雨花垂直而落,打在身上,臉上,眼睛裏,他不爲所動,直勾勾的盯着這烏雲沉沉卻又透着絲絲光亮的天空。
“我不在乎!”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一點兒也不在乎,管你有多偉大,與我有什麽相關?我就是我,我才不會怕你呢!”
可想到從小關心、愛護自己的仙兒姐并不是真的,她原來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對自己的感覺是嫌惡和厭棄的,心中僅有的那份美好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就難以自已,淚珠兒止不住的往外溢,永遠不掉眼淚的誓言完全不管用了。
他面無表情,一臉呆滞,兩隻眼睛一眨也不眨,任憑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得眼球生疼。淚水和着雨水汪滿了深深的眼窩,視線被波蕩的水花擾亂,烏壓壓的天空仿佛倒轉了過來。
許久後,雨勢減小了一點,但依然很大,隻是落的稀疏了一些。
漸漸的,他看到一層其淡無比的血色,應該不是眼睛被雨給砸爛了,因爲他并沒有瞎,還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說更清楚了。
無數的雨滴好像斷了線的珠子,漫天而落,徐徐的往下降,仿佛時間變慢了一般。
當看到一滴雨将要落入眼睛時,他不由得伸手去抓,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動作竟比雨滴更遲緩,慢慢的伸過去,抓了一空,眼睜睜看着雨滴打到了眼球上。
這個發現讓他大覺有趣,終于從因爲悲傷而遊離的狀态中脫離出來,開始嘗試着用手抓雨。
視線中的一切都變慢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但雨滴下落的速度還是要快過他出手的動作,所以無論如何抓撈,都無法得手。
于是,他采取了先行一步的辦法,用時間換取速度。當确定一滴從高空垂直而下雨水應該會打到自己的眼睛,他提前動手,用右手食指擋在眼睛上方。
“嗒!”
不出所料,這滴雨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指頭上。
林奇驚喜萬分,樂此不疲的玩了起來,既想确定這是不是真的,也想探明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黃昏時分,滂沱大雨變成了濛濛細雨,天空中吹起了微風,雨滴變得更小,更密集,更難以琢磨。
烏雲在變淡,天色卻在變暗,他的眼睛也變得越來越污濁,最後成了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了。
他失去了意識,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昏厥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