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子與一般國士堂的學生接受基本相同的教育,但他們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用在修煉上。
所謂修煉,姑且可以分爲修身和煉體。
修身,講究吞吐天地靈氣,煉氣化精,煉精化氣,再禦使這股神秘氣息洗滌肉身,以達到強健體魄的目的,甚至能由此掌握不可思議的術法。
煉體,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等同于練武。
夏國的武學,源遠流長,傳承之久遠,還遠遠早于修身之道,有着紛繁複雜、包羅萬象的武術流派,各種各樣的武技、武器、套路等,浩若煙海,不知凡幾。
事實上,修身之法正是一代又一代大才者在武藝達到精深之境,才逐漸衍生出來的産物。
麒麟子的修煉之法大都來源于《麒麟總錄》,這部空前絕後的大書由天武大帝和令狐謀任正副總編纂,花費莫大心力,精心修訂而成。
在這部書中,他們不但去蕪存菁,囊括了從古至今幾乎所有的遺傳,作爲世上最強者,天武大帝還将自己所知所悟盡數傾注其中,毫無藏私。
在第一年,麒麟子通過修煉基礎法門,展現出優劣,以及各自的特點,教授會據此對他們做出不同的安排,或升或留,有的還有可能被直接剔除掉。
升格後的一等麒麟子,會被分入不同的營,并得到與其特質相稱的功法,進一步深造。
麒麟子制度創立之初,一場場戰争的勝利,使得夏國的威德如日中天,天武大帝俨然成了各國尊奉的世界之王,而該制度的宗旨又在于提升所有人類的力量,是以學宮不會特意調查學生的出生,甚至歡迎别國人才前來留學。
隻是後來,天樹王族的崛起引發了規模空前的世界大戰,夏國情報部隊風神軍開始嚴格把控麒麟子的來源,堅決杜絕宵小之輩混入學宮。
更有甚者,據說爲了避免《麒麟總錄》中的秘笈外洩,麒麟子不管有沒有畢業,一般不會被授予完整的功法,隻有達到相當的修爲,且完全被信任時,才能一步一步獲取剩餘的部分。
……
林奇身體病弱,腦袋亦不甚靈光,學文習武都很費勁,唯獨在煉氣修身方面稍稍有些造詣,但與其他麒麟子仍有判若雲泥的差距,無法相提并論。
就這樣,他苦苦堅持着,每一天的修煉,單是青鼎台的一上一下,就要用去大半時間。在第四隊,他被戲稱是拖後腿中拖後腿的。
麒麟子是追求強大的人,是要守護人類前途的人,他們的強大是爲了保護弱者,而不是去欺淩,所以他們并不唾棄弱者。但作爲弱者中的弱者,卻擁有麒麟子之名,這讓第四隊蒙受恥辱,當然要遭受唾棄,這是無可厚非的。
就連監席教授灰胡子,都似默許了這一點,任由孩子們肆無忌憚的折辱林奇,絲毫不爲所動。
第四隊沒有幾個人願意跟他說話,住在同一間屋子的都對他若即若離,隻有同樣被斥爲拖後腿的,但卻沒有人敢惹的高博倫與他相善。
不過,這家夥并非白白對他好,明顯是别有用心的,居然舔着臉向他讨要一顆正八面體的燈石。
縱然如此,林奇還是一口答應了,他雖然沒有什麽零花錢,可從麒麟府裏帶一塊出來,也不算什麽。
而且,這位瘋狂的匠師高的确癡迷于神行車和飛天木鸢,白日間灰胡子看得緊,不敢搗鼓,隻能是晚上挑燈鑽研,時不時就會奮戰個大半夜,早已變成了熊貓眼。
這些他都看在眼裏,明白他的确需要一塊高品質的燈石照明,不然的話,眼睛肯定要壞了。
再過幾天,就是半月一次的假期了,到時候居住在夏都城的孩子都可以回家,他也不例外。
幫高博倫拿燈石還在其次,他第一次離開家,離開娘親的身邊,而且一離開就是這麽長時間,在學宮又受了太多的委屈,早就患上了十分嚴重的思家病,多少次在夢裏吃娘親做的飯菜,感受她撫着自己額頭的溫暖的手掌……
“咕咚,咕咚……”
林奇揚着下巴,兩手抓着一個精緻的小水囊,大口大口的吞服裏面的回陽水。
因爲喝得太急,橙黃色的藥水從嘴角溢出,沿着脖子,直流到他敞開的胸前,可見他胸口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黑斑,那便是黑心病的症狀表象。等黑斑蔓延到一定程度,覆蓋整個心口,他的小命就宣告結束了。
他坐在青鼎台的旋梯上,本想一鼓作氣下了高台後再服回陽水,陣痛的小心髒輕易就打敗了他的意志。
下了高台後,他徑直往九鼎廣場唯一的廁屋而去,每天喝太多補心護命的藥劑,使他上廁屋的次數遠比别人多。
灰胡子早就走了,這會兒沒人看着他,他就趁早解決掉,省得别人知道後又拿這說事,給自己取一個比“病秧子”還難聽的綽号。
“今天人怎麽這麽多……”
林奇一邊解褲子,一邊如此想道。
因爲往常這個時候,九鼎廣場幾乎沒有人,廁屋裏當然更沒有人,今天居然有七八個同時在。
“嚄?這不是麒麟一族最後的傳人麽?我一直都想親眼見一見,居然在這裏碰上了呀!”
一個個頭很高、少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走過來,彎腰擺頭看着他,一臉驚喜的大聲說道。
其他幾個人聞言,紛紛圍攏過來,有人還去闩上了門。
他們看起來雖然形形色色,但無疑是同一夥人,有的是雛虎營的,有的是一等麒麟子,二等麒麟子也有一個,似乎預謀好了什麽,大多都帶着不懷好意的表情。
林奇沒敢小解,重新系好腰帶,本能的往後退卻,但周圍都是人,他又能退到哪裏去,驚恐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睜大眼看着他們。
“喂,喂!這家夥在看着我們呢!要是被他記住樣子,說出去的話,我們可吃不了兜着走!”
一個矮矮壯壯,胸腹都很厚實的圓臉少年,看着林奇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安的說道。
“魏胖子就是膽小!”
最先開口的少年冷冷道。他是所有人中年紀最大、長得最高的,也是唯一的二等麒麟子,已開始長胡須了,上唇上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黑痣上還長着一小撮長毛。
他用手摸着這顆黑痣道:“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這小子腦袋裏裝的全是漿糊,把你的臉看上一千遍,估計也記不住你是哪根蔥!”
“你笨呐!别提我名字啊!”圓臉少年急道。
黑痣少年不耐煩的道:“媽的!要老子說多少次你才明白,這小子傻,既記不住你的臉,也記不住你的名字,你就放心吧!”
“你們想幹什麽?”
林奇忽然出聲問道。
他一顆心“咚咚”急跳,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不顯得怎麽膽怯,但出了口的話還是發出了顫抖的尾音。
“想幹什麽?”
黑痣少年笑嘻嘻的道:“我們不想幹什麽……不過,聽說你們麒麟族人的頭上都長着角呢!我們就想瞧瞧你頭上到底有沒有角。”
“沒有。”
林奇立馬道,他隻想盡快離開這些人。
黑痣少年“嘿”的一聲,道:“有沒有,你說了可不算,我們要親手摸摸看!”
林奇再笨也明白這些人是來找麻煩的,轉身就往空隙裏紮去。
黑痣少年腿長胳膊也長,踏出半步,用手一撈,一下就扯住了他的衣服,順勢将他瘦弱的身體提到身前,“别跑啊!好歹讓我們見識見識呀!”
“蒜頭,你不是老說麒麟的頭摸不得嗎?你第一個來!”
“啊?”
束着蒜頭也似發型的矮個子少年走上前,猶猶豫豫的伸出手來,卻遲遲不敢碰觸林奇的頭,還真有些怕的樣子,懸吊在唇前的兩條鼻涕一抽一抽的,每一次都差點吃到嘴裏。
“快點啊!”
黑痣少年催促道。
“蒜頭”聽言,不但沒有摸,反而縮回了手,一抹鼻涕,狐疑的道:“要摸也是你先摸!爲什麽非要我第一個來?如果這家夥真長角的話,我的手還不得廢了啊?”
“真他媽磨叽!”
黑痣少年惱火的罵了一聲,上前一把捉住“蒜頭”的手,毫不猶豫,往林奇的頭上按去。
“原來傳說是假的啊!麒麟家的人根本沒長角嗎……”
“蒜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看看林奇,又看看周遭孩子們嘲諷的表情,狠狠的在林奇頭上拍了三下,響亮有聲,仿佛這樣能緩解他的羞惱一般。
林奇臉色煞白,雙眼卻充血變紅,牙齒緊緊咬着,“咯咯”作響。他不明白,自己從來沒有招惹過這些人,他們爲什麽要平白無故欺辱自己。
就在其他人調笑着争相來拍他的頭時,隻聽“嘭”的一聲響,闩好的門竟被什麽人一腳踢開了。
“叮當!”
金屬插銷落在地上。
“吱呀”門開,一個并不高大的人走了進來,也是一個孩子,穿的是雛虎營的麒麟子制服,濃眉大眼,長着一頭淡紫色的短發。
“葫蘆哥!”
林奇大聲叫道,如同垂死之人看到了救星。
沒錯,這孩子正是雷橫,小名叫做雷葫蘆。因爲他天生雷骨,還是嬰孩的時候,就開始打呼噜,而且聲音極響,負責看護他的姐姐雷仙兒就爲他取了這麽一個小名,“葫蘆”是“呼噜”的諧音。
人們一般稱呼他雷少爺,幾乎沒有人敢當面叫他的本名,至于敢叫他小名的人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看到雷橫忽然闖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爲之悚然。
這孩子的名頭他們誰沒聽說過,姑且不說他是雷大公爵唯一的兒子,單論他連一般成年武士都能輕易擊敗的超強戰力,廁屋裏所有人加起來,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雷公爵一家與麒麟末裔一家的關系極爲親近,雷公爵本人又是林奇的保護人,此事夏都城無人不曉,無人不知。雷橫既然看到他們欺負自己的弟弟,豈會不出手?
看着這兇名赫赫的小煞星,黑痣少年,圓臉小胖子,“蒜頭”等八個人全部噤若寒蟬,戰戰兢兢的站在原處,一動都不敢動,更不敢逃跑。
雷橫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走到一個小隔間裏,兀自方便起來。
黑痣少年等人面面相觑,仍不敢離開半步,屏息等待着,區區一泡尿,撒得讓他們膽戰心驚,已經做好了被電的準備。
須臾後,雷橫走了出來,停在一衆人跟前,擡起頭來,兩隻眼睛半掩在長長的劉海下,蒙着一層淡淡的陰影,氣勢懾人,看上去哪裏像個八歲的孩子,令人心發慌。
“葫蘆哥……”
林奇又喚了一聲。
雷橫跟自己雖然一點兒也不親近,可與雷仙兒一般,他把姑姑雷秋彤當媽媽一樣敬愛着。
因爲雷橫的母親生下他之後便去了,深愛妻子的父親雷嘯天因此遷怒于嬰孩,一直都怨恨、厭惡着他,從來都不屑一顧,從小到大,可以說是姑姑雷秋彤把他悉心撫養大的。
雷仙兒最喜歡陪在雷秋彤身邊,雷橫面冷,當然不會黏人,卻也常常來吃雷秋彤做的飯。每當雷秋彤過生日時,他還會精心爲她準備生日禮物。
“雷橫固然看不上我,但看在娘親的面子上,應該會出手幫我吧?……”
林奇如此想着,可心中另一個聲音卻告訴自己,雷橫不會出手的,因爲他感覺到了那股冰冷的氣息,看到了這個男孩眼中的暗影。
雷橫看着林奇,心中隻想到兩個字,醜陋!
林奇或許是一個漂亮的孩子,父親是曾經夏都城最受人矚目的麒麟血裔林夢龍,母親是風華絕代的雷家千金雷秋彤,他們的孩子怎會不漂亮?
可他确定無疑是醜陋的,已經八歲了,長得比五歲孩子還小,鹄面雞胸,形銷骨立,整個兒瘦得好似一把柴。兩頰凹陷下去,眼窩又深又大,皮膚如紙也似白,黑色的長發又幹又枯,麒麟學宮再沒有比他更醜更弱的孩子了。
在雷橫看來,弱者是醜陋的,弱小的麒麟尤其醜陋,自己沒有任何理由顧惜這個醜陋的弱者。
他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了,隻留下還在晃動的簾子。
“媽的,吓死我了!葫蘆哥,葫蘆哥!你再叫喚一聲試試!”
一個長着一口細細密密碎牙齒的半大孩子說着,狠狠扇了林奇一耳光,直打得他耳中轟鳴,眼冒金星。
“小畜生,看來你的葫蘆哥不睬你啊!”
捏了一把汗的黑痣少年一松手,把林奇扔到地上。
“我不是畜生!我是麒麟一族的林奇!”
林奇坐在地上,忍着不流眼淚,大聲吼道。
他一向安靜,還從來沒有發出過這麽大的聲音。
“喲呵!麒麟一族嗎?那我們就一起來研究研究,這個麒麟頭上到底有沒有長角吧!”
黑痣少年抓着林奇的頭發,把他提起來,肆意的在他頭上抓弄,然後像皮球一樣扔給了另一個人。
“有角嗎?”
“哪有什麽角!”
“就這德行,還麒麟一族?”
“廢物麒麟!”
“……”
林奇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折騰了多久,當倒在尿槽上,他隻覺心髒突突亂跳,上氣接不上下氣,連忙往腰間摸索,萬幸找到了裝着回陽水的水囊。
“我還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唯恐自己受不了屈辱,就這樣屈死在廁屋裏。
拔開塞子,他連忙銜住口子,可還沒喝下一口,水囊就被一把奪走了。
“給我,還給我……”
他伸出手,虛弱的道。
他還想說那是救命的藥,不給我喝的話,我可能會死的。我是麒麟血脈,你們難道想害死世上最後一個麒麟嗎?你們不怕被滅族嗎?
但是他氣喘得厲害,心口像刀絞也似的疼,根本說不出話來。
“給我,給我……”
黑痣少年學着他的聲音,哪裏會把他當回事,鼻子湊到囊口嗅了嗅,連忙嫌惡的閃開。
“他·媽的!這什麽東西?氣味這麽沖人!”
他怒罵一聲,把水囊底朝天拿着,藥水“嘩啦啦”的流到林奇的褲子上,“快來看哦!麒麟把褲子尿濕喽!”
水囊被扔到尿槽裏,衆人笑着、罵着,離開廁屋,隻剩下林奇一人躺在地上,沉重的喘息。
他能有多堅強,想忍着不哭,可該死的眼淚還是從眼角裏滾了出來。
“林奇,你不能死,你還不能死……”
林奇又對自己說道,也隻有這句話還能給他一點力量。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他掙紮着翻起身,爬到尿槽邊,伸手去抓漂浮在腥臊惡臭的尿水上的皮囊,隻希望裏面還能剩一些回陽水給他續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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