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塔上已有好幾個孩子敲響白砣鍾,成功過關,跑場上卻還有人在第一關苦苦掙紮着。
烈日之下,一個黑頭發少年獨自奔跑,瘦弱的身軀搖搖擺擺的,速度極慢,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在走,饒是如此,都累得他幾乎虛脫。
他衣服背後繡着一個醒目的麒麟圖案,顯黑金兩色,頭顱似神龍,高高昂起;一對金色長角分成一個個的小杈,根根朝上,如劍指天,整個兒好似兩座玲珑寶塔;兩隻眼睛裏鑲嵌着兩枚純黑寶石,仿若兩輪黑色星辰;遍體覆以密密麻麻的鱗片,鱗片間勾綴着絲絲金線,甚是華美。這麒麟三足着地,穩穩蹲坐,一足前屈,似在攻擊,看上去威風凜凜,儀态若神。
這是麒麟一族的族徽,放眼夏洲,乃至整個世界,隻有一個人有資格穿繡有這個圖案的衣服,他便是被稱爲世上最後一個麒麟的人,林奇。
沒錯,這個病弱不堪的孩子就是林奇,夏國締造者天武大帝駕崩八百多年後,僅存一線的血脈。
與其他大多數林氏末裔一樣,他胎裏帶病,還沒出生就已身患絕症,但卻奇迹般的活了下來,沒有成爲死胎。
父親林夢龍可憐他嬌弱,爲他取名爲“奇”,就是希望這個生命奇迹能繼續延續下去,護佑他平安長大。至于他能不能活過十歲,那就要看天意了。
“呼哧!呼哧!……”
林奇喘着粗氣,一顆孱弱的心髒“咚咚”急跳,若是下一口氣順不上來,他肯定要跌倒。
驕陽似火,把他稚嫩的皮膚曬得發紅,豆大的汗珠從頭上不停往下滾,上衣下衣早已濕透,濕漉漉的頭發粘在額上,仿佛落水的小雞。
“終點不遠了,還差兩三百米的樣子,再堅持堅持,或許能跑到那裏……”林奇心裏對自己說。
演武場一側,矗立着一座足有五丈多高的巨大石像,是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皆穿戎裝,手持兵器。
男子握着一杆黑色長槍,槍頭是猙獰的龍口吐劍,槍杆上布滿細細密密的鱗紋,好似龍鱗,這種設計應該是爲了保證武士盡可能握緊槍杆,端的精巧無比。人如其槍,此人看上去俊美高大,英偉非凡,煞氣逼人。
他眉間有一道小小的傷疤,眉頭緊緊攢起,兩隻深邃的眼睛平視前方,仿佛能看破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極具神韻。
那女子手持一個圖軸,按劍而立,她容顔極美,英姿飒爽,乃是一風華絕代的女将軍。
二人腳下各有一條巨犬,皆非同凡類,按它們與人的比例,可推測它們的身高足足是一般大犬的兩倍多,比小馬還高出一截。一個蹲着,昂頭吐舌,神态警惕;另一個則伏卧在地,下巴枕着前足打盹。
能擁有如此高大的石像,且是在堂堂演武場中立像,豈會是等閑,必屬名傳千古的英雄人物。
這兩人不是情侶,而是一對親兄妹,是天武大帝與盤瓠族公主所生的一對兒女,爲麒麟一族黃金一代中的傑出代表。
男子名叫林揚,人稱鐵心王,他手裏拿的可不是一般武器,而是天武大帝曾經用來平定亂世的超級戰器,吞龍寶槍。
吞龍寶槍與天武劍同爲夏國代代相傳的鎮國戰器,能持握這杆槍的人,必須得擁有天武者的名号。
而所謂天武者,是得自天武帝的一個名号,意爲“天降武者,平定天下”,得此名号者,即爲夏國公認的武力最強的戰将。
那女子名叫林泷,人稱鋼鐵公主,這座演武場的名字就得自她的名号。
原本,此間應當爲她單獨立像,但她輝煌的戰績無不與哥哥林揚連在一起,是以破了例。
他們腳下的巨犬喚作盤瓠犬,是世居南境的盤瓠一族代代守護的遠古神犬,從不輕易外送。
從古至今,除了這兄妹倆,隻有天武帝林澤,以及他的長子海帝林麒兒,各有過一條盤瓠犬。
林奇緩緩經過這座巨像,心裏隻覺怪怪的,不是滋味,暗道:“若是屬于黃金一代的他們,看到世上最後一個麒麟竟是這幅不成器的模樣,不知會怎麽想……”
看台上,熱切的觀客們大多對這個病怏怏的麒麟崽子不置一顧,偶然瞟上一眼,可憐他的,便搖搖頭,歎一口氣;漠然視之的,則不忘譏諷、調笑幾聲。
這麽多人,或許隻有一個女人真心關懷這個瘦弱的孩子,那便是他的母親,依然年輕、美麗的雷秋彤。
畢竟,對于每一個母親而言,自己的孩子永遠是最好的。
她站在漢白玉質地的欄杆後,靜靜的注視着林奇,眼中無喜無悲,面上也沒有什麽表情,但愛憐之意卻顯露無疑。
眼看林奇腿一軟跄倒在地,縱然沉靜如她,也不禁一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一把。
“你幫不了他的。”
她身旁,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開口道。
這男子頭戴一頂玉石寶冠,身穿一襲青灰色長袍,腰間勒着一條嵌有紫色寶石的老舊玉帶,佩挂寶兵,是一柄長長的鐵鞭,包裹在精緻的鲨魚皮鞘裏,隻能看到圓潤的手柄和龍吞頭護手。
他長着兩道濃黑的長眉,眉梢向上飛揚,雙眼暗沉如水,面龐棱角分明,是标準的雷族人相貌,身後純黑色的“雷”字家徽更證明他是雷族人,且是地位絕高的存在。
此人名曰雷嘯天,是雷之一族當代家主,繼承了雷公爵位,在夏都城擔任要職,且領五雷大将軍銜,放眼整個夏國,權威之重,當一不二。
他生來就是不凡之人,自降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成爲夏國的棟梁人物。因爲他的父親是前任雷族大公爵雷煥,祖父是雷之一族的至強者,夏國人一般稱之爲“那個雷鳴”,是雷家千年家史中第五個繼承“雷鳴”名号的人。
據說,雷鳴出生時,與之前的四個雷鳴一樣,天有異象,黑雲密布,雷音滾滾,一道閃雷落于産房之上,一鳴驚人。
雷嘯天與雷秋彤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但并非親兄妹,連堂兄妹都不算。
原來,他們同屬雷族,卻不同宗,一個是雷鳴嫡系,一個是邊疆支脈。雷秋彤還在襁褓中時,父母就雙雙戰死疆場,因其資質着實不凡,身世又極爲凄苦,雷公爵雷煥格外施恩,親自将之收爲養女,寵愛有加。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義女特别争氣,後來竟成了與自己最優秀的嫡子雷嘯天堪稱雷族雙壁的絕代人物。再後來,她嫁給麒麟一族的末裔林夢龍,生下了一鳴驚人的“白雷兒”,以及擁有真正麒麟資質的龍鳳胎,成了聞名天下的麒麟之母……
雷秋彤轉頭看了一眼哥哥,又看向下方掙紮着爬起來的兒子,忍不住道:“奇兒他先天不足,能活着已經很不易了,就算再怎麽努力,也延長不了幾年壽命,何必硬要強迫他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呢?何不讓他安安心心過完……過完這一生……”
她話說到此,就說不下去了,神情中再也掩飾不住哀傷之色。
一生,多麽尋常的字眼?任何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個一生,從出生到長大,從結婚生子到漸漸老去,最終離開塵寰,再普通不過。
可對于林奇來說,面對必将夭折的命運,在死去之時,他短暫的生命能稱得上是一生麽?
雷嘯天面無表情的回道:“夏國不需要他活太長時間,但需要他長到足夠大,留下至少一個健康的男嬰,把麒麟一族的血脈延續下去,就像當年的林夢龍一樣。”
“夢龍他不一樣!”
雷秋彤驟然道,這句話觸到了她心底的痛處。
她神情劇變,聲音轉低,接着道:“夢龍他不一樣……他出生時雖然也很虛弱,但并沒有從一開始就得那病,而且繼承了一定的麒麟血脈。他自小修持,付出遠超常人百倍的努力,成爲了頂尖武者,甚至當上了黑旗軍中的副将。”
“若非白雷和那兩個孩兒出事,他說不定能再活十年,甚至是更長時間……二十六歲,是的,他走時是二十六歲。近兩百年來,林家沒有一個男人活得比他更長。或許,他才是世上最後一個麒麟……”
雷嘯天自知失言,暗歎一聲,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擡起手輕輕拍拍妹子的肩膀,也算是安慰。此人一向冷漠寡淡,能做出這種舉動,實屬罕見。
“姑姑!”
一個清亮的聲音遠遠而來,人還不見,聲音已然傳至。
二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穿着麒麟子制服的少女自斜梯上來,一頭長長的紫色秀發飄在身後,飛也似的跑到他們跟前。
少女雙手按膝,勾着腰,美麗的長發幾乎及地,氣還沒來得及喘勻,對着雷秋彤連珠炮也似的問道:“姑姑,怎麽樣了?小麒麟過關了麽?過了幾關?他在哪兒呢?”
雷嘯天似乎不甘心被無視,咳嗽了兩聲。
少女美眸一瞪,一點面子都不給這位随便跺兩腳夏國都要顫一顫的雷大公爵,肆無忌憚的嗆道:“父親大人,我知道您老人家在這兒呢!不用特意提醒我。”
“你這小丫頭片子,怎麽跟你老子說話呢?”雷嘯天給氣得胡子都是一抖,大聲罵道。
少女全不以爲意,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短暫的歇息後,已回過氣來,站起身挽着雷秋彤的臂膀就道:“姑姑,哪呢?哪呢?人在哪呢?快指給我瞧瞧!”
雷秋彤抿抿嘴,親昵的幫她理理散亂的秀發,伸出蔥根也似的修長手指,指向下方跑場上林奇所在的位置,“呶!在那兒呢!快跑到終點了。”
少女順着這根手指,一眼就看到那個背負麒麟家徽的少年,驚喜無比的道:“不錯嗎!能過第一關哈!”
“過什麽關啊?奇兒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嗎?”
雷嘯天沒好氣的道:“這才第一圈而已,還有兩圈沒跑呢!而且,時限也早已經過了。”
“我又沒問你,要你多嘴!”
少女撇撇嘴,仍舊毫不客氣的嗆道。
“诶?你……”
雷嘯天滿臉冒黑線,想教訓也教訓不來,被無視得完全沒了脾氣。
雷秋彤對類似的事情顯然是司空見慣了,并不插嘴,任由這父女倆互掐。
忽然,她見林奇無力的仆倒在終點線上,驚道:“不好!奇兒他犯病了!”
“藥呢?快給我。”少女忙道。
“快!快去幫他。”
雷秋彤毫不猶豫地把随身手袋塞給少女。
少女把這手袋往腰帶上一拴,抓着欄杆輕輕一縱,赫然從近十丈高的看台上一躍而下!
“仙兒!”
雷秋彤吓得花容失色,伸手抓了一空,哪裏來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