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來是家的廢墟前,我找到了阿爺的身體。是的,隻有身體,但僅從衣服和身形來看,隻是一眼我就認出了阿爺。阿爺身上有很多傷口,很多很多,後來我數過了,一共是四十二道。
阿爺的身邊躺着好多屍體,有鄰居的,也有不認識的人的,那些也許就是馬賊吧。
搬動了十五具屍骸,我找到了阿爺的頭,他的眼睛還睜得圓圓的,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彩。
我把阿爺的頭和身子放在了一起,然後拂下了他的眼簾。
忽然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因爲我知道自己很悲傷,知道自己應當哭泣,但是我現在卻沒有這麽做,我就是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很冷靜地收殓着滿地的屍骸,認真分辨是否是認識的,然後把他們拖到一起,準備挖坑埋葬。
雖然按照習俗來說,應該是要停屍的,但是我隻想先把他們都埋了。我覺得如果去報仇的話,可能我自己都相信不會活着回來,但我依然決定去報仇。就像高昌城裏說書人說的那樣,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我已經是大人了。雖然今年我才十二,但過了今天,我長大了。
一陣細細的哭聲從旁邊傳來,我感到一陣煩躁,紅着眼睛扭過頭去,想要怒罵兩聲發洩一下壓抑的悲恸,但那是阿秀在那邊哭,我罵不出口。
我走過去,看到阿秀抱着的人不是養她長大的計老頭,而是另一個奇怪的老頭。說奇怪,是因爲他穿着漢服,看頭發卻是西域人常見的卷發。“他是誰?”我問道。
阿秀擡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久久不語。當我以爲她不想說,想要回頭繼續收拾的時候,她方才輕聲哽咽地答道:“這是我的師傅。”
“你的師傅?”我疑惑地複述了一遍。這個老頭頭發花白,而且亂糟糟的,臉上瘦得沒有肉,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瘦小,實在不像是會武功的。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懷疑,阿秀肯定地說道:“就是華伯伯教我武功的。”
我點了點頭,上前搭手把華伯的屍身整理了。華伯身上傷口同樣不少,但真正緻命的隻有一道傷口,是腦後挨了一刀,可就是這一刀要了他的命。
沒想到,能把阿秀教得那麽厲害的華伯,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部落裏,這夥馬賊究竟有多厲害?我開始擔心自己報不了仇。
我一具一具地辨認屍體,部落大人和他的衛隊都死了,蘇普的阿爺蘇魯克也死了,計老頭的屍體最後也被找到。計老頭身邊躺倒了七八個馬賊,沒想到他這麽厲害,但是他終歸是死了,挨了很多刀,幾乎都辨認不出面目。看得出來馬賊非常痛恨他,即使殺害了他還要洩憤。
不知什麽時候,阿秀也過來和我一起整理鄉親們的骸骨,默默地,兩個人都不說話,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我開口道:“阿秀,看到我阿娘了沒有?”
阿秀搖頭道:“沒看見,也許她還活着。”
我挖了一個小坑,把阿爺單獨埋了。再幫華伯、計老頭兩人都單獨挖了個地穴,葬了他們。最後把其他所有鄉親們的屍骸集中起來。
耳邊傳來了慘叫,我和阿秀循聲望去,是阿曼和蘇普,他們居然還活着,一點傷都沒有。
蘇普瘋了一樣撲到他阿爺身上,慘号痛哭,阿曼也一樣,她的父親,武名僅次于蘇魯克的車爾庫也戰死了。
我搖搖頭,不再看他們,繼續完成剛才的工作。
最後,除了蘇普和阿曼家裏的人,其他的鄉親們的屍體堆成了一個小山。
一共三十五條人命,大多數是男子,少部分是女的,隻有桑斯兒幼弟一個孩子。我判斷,馬賊屠殺的時候,婦孺大概已經都逃散開了。
埋完鄉親們的時候,蘇普和阿曼也把他們的親人都埋葬了。蘇普跪在地上,大哭,他們哈薩克人本來是要祈禱的,但他沒有這麽做,正如我埋了阿爺後也沒有跳舞一樣,我們都沒有心情,胸口裏充滿的都是仇恨的怒火。
“我要去報仇!”蘇普吼道。
“算我一個!”我喊道。蘇普的摔跤和刀法都是部落裏有名的,據說已經超過他的阿爺,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的話,報仇的可能性應該會提高不少的。
我看着阿秀,我知道她也會去報仇,就像我們一樣。阿秀是孤兒,是計老頭把她養大的,就像她的親父一樣。
阿秀見我看她,隻是點了下頭,表示同行。
蘇普不知道阿秀會武功,說道:“阿秀,你就别去了,我們會把你和阿曼的仇一起報了的。”
阿秀也不答話,隻是拔劍揮了幾下,表示她也有複仇的能力。
然後我們一起扭頭看阿曼。和阿秀不一樣,阿曼一點武功都不會,平時也是嬌生慣養的。阿曼非常漂亮,是遠近知名的大美女,被稱作“草原上會走路的花”,大家平時都慣着她,打獵、放牧,都有很多人主動代勞。
出乎我的意料,阿曼沒有叫蘇普留下來先把她安置妥當,而是拔出了綁在腿上的小刀,指着自己的胸口,凜然道:“你們都不要管我,報仇要緊。我就一個人等在這裏。要是遇到了壞人,或者是等不到你們回來,我就拿這把刀自我了結!”
因爲阿秀的關系,我一直看不慣嬌嬌怯怯的阿曼,好好的草原女兒,學什麽大家閨秀,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可是,就在此時,聽了她這些擲地有聲的話,我居然被她的話所震懾,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蘇普一咬牙,上前緊抱阿曼,說道:“我蘇普,在這裏,以真主的名義發誓,我一定會成功報仇,然後回到阿曼的身邊,迎娶她作爲我的妻子!”
阿曼哭了出來,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我看的是阿秀。阿秀身子抖了一下,很輕微,她咬住了嘴唇,眼淚從已經哭腫的眼睛旁默默流下。
我很想上前去安慰阿秀,但阿秀立刻就恢複了正常,她抹了一下面龐,然後說道:“我們走吧。趕着這麽多牲畜,他們還走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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