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跋鋒寒。
現在,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聽一下我這一生的故事。我想,這是我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把我的事說給人聽。
我是高昌人。
我的家鄉高昌,是個美麗的地方。她在大草原的西面,是絲綢之路上一個繁華的城市,也是這片叫做吐魯番的盆地中,最爲興盛的地方。
高昌,在方言裏,是秦城的意思,也就是說,這裏是漢人的地方。而我,隻從姓氏來看,就知道是一個突厥人。準确地說,我是鮮卑人的後裔。跋姓,源自鮮卑拓跋部,這是個顯赫的姓氏,阿爺活着的時候,常常在夜裏,喝着馬奶酒,說着我們家祖上曾出過一個大将軍,他是草原上的英雄……
可是,在我小的時候,我家隻是一戶普通牧民罷了。我們一家住在城外的草原上,家裏隻有阿爺、阿娘、我、十六匹馬和兩百多隻羊。
我并不喜歡漢人,因爲每次阿爺進城賣羊,都隻能換回很少的東西回來。但是部落裏家家都養羊,把羊交給大人一起去賣,分到的東西會更少。
大人是纥骨部的,部落也是纥骨部的,不過部落裏還有很多其他族的人。除了我家是突厥人以外,還有很多哈薩克人,當然也缺不了漢人。
其中便有她。
她是我此生第一個喜歡上的女子,也是迄今爲止我唯一愛過的一個。雖然,至今我也不曾告訴過她,我愛她。
不過,她是知道的。我知道她知道的。
僅此而已。
她喜歡的是蘇普,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兒子。
蘇普大我五歲,當我剛剛開始拿起木刀胡亂揮砍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部落裏的孩子王了。
蘇普和她是好朋友,他們一起殺死過野狼。但是蘇普的阿爺蘇魯克卻不喜歡蘇普和她在一起,因爲漢人殺死了他的妻子,在他不在家的時候。
後來蘇普就和阿曼在一起了。阿曼很美,大家都這麽說,其實我也是這麽認爲的,但是我從來不說,我隻跟在她身後。和部落裏其他的女孩——包括漢人女孩——不一樣,她給我一種很特别的感覺。
隻是看着她的背影,我就感到很快活。
“小鐵,你爲什麽一直跟着我,而不是和他們一樣,跟着蘇普一起玩耍?”一天傍晚,或許她厭煩了我的跟随,突然這麽問了一句。
我隻是傻傻地笑着,對着她笑,什麽也不說,直笑到她也被我感染,一起笑起來。
“傻娃兒。”她伸出食指,點在我我腦門上。
我笑得更歡了。
忘了說了,那時我還不叫跋鋒寒這個名字,阿爸給我起的名字是鐵,他希望我成爲一個像鐵一樣堅強的男子漢。
不過,接下來的兩年裏,我卻很難有機會再跟在她的身後。她跑得好快,跳得好遠,我漸漸跟不上她的腳步。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沙漠裏,成了我做得最多的兩件事之一。
“阿爺,阿秀她怎麽能跑得這麽快,跳得這麽遠,我趕都趕不上。”回到帳篷裏,我向阿爺問道。
阿爺問過我阿秀的變化,他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然後告訴我道:“阿秀她是練武去了。”
“練武!我也要。”我嚷道,但聲音一下子就小了。蘇普在練武,他去高昌城裏的武館學,整個部落裏,就隻有纥骨大人的孩子和他才交得起武館的束修。
“沒關系的,我來教你。”阿爺說道。說這句話的時候,阿爺盯着帳篷上挂的一副畫看,但我總覺得,他的目光透過了帳篷,看出去好遠好遠。
“但願學武對你事件好事。”阿爺幽幽地道。
“學武哪裏不好了?”那時的我,什麽都不懂,隻是肯定地答道,“我要學武!再苦再累都不怕!”
從那天開始,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門,走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
阿爺教了我一種奇怪的呼吸方法,剛開始有些難受,後來也就習慣了,再往後身體暖暖的,棒棒的,不再生病,充滿了力氣。
阿爺教我練刀,對着空氣空揮,動作要一模一樣,每一刀都要用盡全力。
阿爺還教了我很多東西。我跑得更快,看得更遠,跳得更高,能舉起很重的石頭,能分辨地上的腳印,能把身體裏的熱氣送到馬身上讓它跑得更快。
最讓我高興的是,雖然我還跟不上阿秀的腳步,但是每次她回來的身影,我都能捕捉到了。
漸漸的,她練武回來不再避開我,有時還會對我笑。
我也對她笑。隻笑,不說話。
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自己能跟上她的腳步了,傍晚的時候,我們一起離開了部落,跑出去很遠。她見甩不開我,終于停了下來。我氣喘籲籲地站在她面前,高興極了,看着她的臉,突然生出一股沖動,想跟她說我喜歡她。
阿秀也許是知道了我想說什麽,伸出手來,用指尖按住我的嘴唇,搖搖頭,說道:“不可以的喲。你還小呢。總有那麽一天,你長大了,會遇見一個人,然後,就把這句話說給她聽。”
我當時急得都快哭了,心裏大叫:我已經十二了,再過一兩年就是大人了,就可以娶妻生娃了。
然而那隻按住嘴唇上的手,仿佛有着不可思議的魔力,讓我怎麽也擺脫不了。可能在内心裏,我一直希望的是讓她按得時間更長一些吧,最好就這麽按着直到時間的終點。
阿秀不知什麽時候回的部落,當我趕回去的時候,她站在大火燒過的焦土上,身子不停地顫抖。
部落被馬賊洗劫過了。
就在昨晚,就在我們出去之後。
“阿爺!阿娘!”再也顧不得阿秀,我向自己的家奔去。我很害怕,很害怕阿爺阿娘會出事。阿爺很有本事,他會武功,但我知道,他已經老了。前天夜裏,他還不停地咳嗽,半宿沒睡。
阿娘雖然不會武功,但是她很有力氣,殺羊的時候一隻手就能抓住羊放血,不讓它有一點動彈。
不會有事的,我心裏不斷地說,安慰着自己。
但是絕望很快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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