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蹤萬裏上


夕陽西下,當已經昏黃的日光,穿越天際,再次透過雲層,在襄陽城蒼老的古城牆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時,城頭迎風獵獵的旗幟,卻已經不是昨日那面。四十年來,襄陽城終于更換了主人。

城中的火頭都已經撲滅,大片的街坊隻剩下了灰燼和青煙,空氣中彌漫着焦糊的臭味。

原先的太守府依然是整個城池的中心,負責傳達命令的吏卒進進出出,無有停息。

城市的實際掌權者在此繁忙之時卻并不在辦公,于偏廳中的棺木前卓立着,向棺中的死者默默緻哀。面對一心求死的郭靖,馮晔親手砍下了他的頭顱,雖然是多年來北方最大的敵人,郭靖死後仍然得到了英雄般的對待。

有些人活在世上,就像太陽,當你對他的強烈存在感到厭惡的時候,卻很難會知道自己在失去他時會無比地空虛。

無論生死,郭靖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對手。當他燃燒着自己最後的生命之時,了一、黃蓉、耶律劍等人分别帶着城中最後的力量撤出了襄陽,爲南朝盡可能地保留了火種。

黃蓉一隊在獲知郭靖死訊時崩潰,她本人自刎而死,屍體已由副将周華帶回,明日就與郭靖合葬在城外的山岡上。馮晔本人允文允武,自是知曉尊重敵手會給占領者帶來巨大的好處。

不過,對于反抗者,馮晔卻毫不手軟。

“報!”傳令兵上前。

“說。”馮晔淡淡說道,如今他已是一軍統帥,較之當日渦河邊的鋒芒畢露,沉穩了許多,漸漸有了幾分名将之姿。

“啓禀大帥,渠寶信将軍在追擊敵軍時陣亡了。”傳令兵道。

“唔,”馮晔微微點頭,面不改色,依舊淡然道,“下去吧。”渠寶信乃是前任統帥蕭化鈞的心腹,被馮晔派去追擊了一一行。馮晔矯诏拘禁了蕭化鈞與章震宇後,連夜就将兩人押往北方,在半途中秘密教周華殺了,而他們手下的親信大将,因怕軍心不穩,未曾動了他們。不過經白日一戰,那些頑固派多已喪生在襄陽城下,剩下的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了。

了一的能耐,馮晔遠遠就在本陣中看個真切,心知此類高手若非一心求死,否則根本不會被人圍殺,故此将渠寶信派去,借了一之手排斥異己。反正不會有人會來質疑他這個勝利者的。

馮晔在意的反而是另一路追擊耶律劍一行的張偉俊。耶律劍在張易雷、蔡宜叛亂時傷得不輕,兩日前方能下地行走,不足爲慮。然而張偉俊卻是朝中大人物派來的親信,名爲相助,實爲監軍,這點馮晔還是明白的。張偉俊要占一份軍功,馮晔自是将最軟的柿子雙手奉上,但他的心中還生怕張偉俊出什麽意外。虛國遠征,雖然大權在握,卻也鋒芒在背,要是監軍出點什麽事,那可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二更天,城外大營才傳來張偉俊得勝歸來的戰報,張偉俊将本部駐紮在城外原先的大營裏,倒也知道夜間不宜進城,馮晔這才安心睡下。

翌日,馮晔找來随軍的嫡系小校,這才得知耶律劍竟然和殺出重圍的武修文撞在了一起。關鍵時刻,張偉俊展現了驚人的個人戰鬥力,擊殺了油盡燈枯的武修文,将耶律劍一夥一網打盡。

馮晔濃眉一挑,心中冷笑不止:天山折梅手、淩波微步,張偉俊這個一品堂的“普通”高手還真是夠普通的啊!

腹诽歸腹诽,慶功的奏章上,張偉俊的功勞赫然第一。馮晔樂得把張偉俊的功勞多劃一些,日後是留個情面還是留個小辮,現在還未可知呢。反正,他本人再怎麽謙讓,作爲主将的首功是怎麽樣也溜不走的。

可是,讓人費解的是,奏章上去就像石沈大海一樣,竟沒個回音,要知道這可是四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勝利啊!

十月的天氣,那可是說涼就涼的,兩天細雨一下,北風吹來,就讓人覺得有些陰寒。這些日子城内的情況已經漸漸穩定,馮晔抽得空閑便去照看于玫華。于玫華憔悴得讓人心顫,要是馮晔不在身邊,她便蜷身縮在床鋪靠牆的角落裏,抱膝瑟瑟發抖。她似乎是受到了極大地刺激,對誰也不信任,隻有馮晔才能給她安全感。

在于玫華面前,馮晔的殺伐決斷都不見了蹤影,就像是天下最認真的園丁,小心翼翼地看護自家庭院裏,那株被風雨摧殘得元氣大傷的嬌嫩花朵。

這天正午,馮晔端着湯勺正在哄于玫華吃藥,聽見門外有人喧嘩,便放下碗勺,推門出院,皺着眉頭問道:“什麽事?不是告訴過你們這個時間不要來打擾我嗎?周華在幹什麽?有事情他不會處理嗎?”

小校回答道:“報大帥,兵部侍郎拓跋大人已經來到城外,周将軍出城迎接去了。”

馮晔“哎呀”大叫一聲,向前緊走兩步,忽然停下,對親随道:“爾等先去,我稍候就來。”兵部侍郎說起來正是馮晔的頂頭上司,但這并不是馮晔緊張的主因,而是因爲兵部侍郎拓跋西威正是鮮卑諸部公推的盟主之子。拓跋部權傾草原,與完顔皇族分庭抗禮,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勢。馮晔出身乃是慕容鮮卑,出仕之初便被告誡要全力支持拓跋西威,此刻怎敢怠慢。

馮晔回房對于玫華溫言兩句,整理袍服,匆匆趕往城門,終于在城門口迎上。卻見張偉俊也剛趕到,見到拓跋西威後,翻身下馬拜倒,大聲道:“參見主公。”

馮晔吃了一驚,不想張偉俊的後台便是拓跋西威,心中正想着拓跋氏和西夏李氏之間的勾當,猛然和拓跋西威照了個面,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拓跋西威一行怎一個慘字可以形容。衣甲不整,人困馬乏,多半帶着傷,不知是何人,竟将拓跋氏的精銳打成如此慘樣。

馮晔隻是愣了瞬間,便回過神來,下馬道:“末将見過大人。”馮晔行的乃是軍禮,雖然未着甲胄,也隻是拱手彎腰拜過。

拓跋西威身材高大,臉膛闊,粗眉,可稱英武。他在困頓,卻哈哈大笑,上前挽住馮晔說道:“将軍不必多禮。”拉着馮晔向城内走去。

待進得城門,拓跋西威手下之人一個個分散開去,隐然将城門控在掌握,然後他笑容滿面地對馮晔道:“而今天子昏庸無道,正天下英雄有爲之時,馮将軍可願助我拓跋西威一臂之力?”

馮晔心中大震,原來這拓跋族終于和完顔家反目成仇,自己手頭掌握着完顔家最精銳的部隊,難怪拓跋西威親自前來奪自己的兵權。

馮晔尚在猶豫,就覺得身後兩道淩厲的殺氣如有實質地刺在自己的背上,同時另有兩個不下于這兩人的高手鎖定了自己。

馮晔平日裏以猛将自居,但凡戰時均橫沖猛打,一身本事藏了大半,極少有人知道他的身手已臻先天極境,隻差一步便可晉身天人階大高手之列。這四人一對一均非他的對手,而此刻,隻消劫持拓跋西威,縱使四人齊上,戮力一搏,情勢猶尚未可知。

馮晔低眉細思,想起族長臨别之言,遂道:“下官願效犬馬之勞。”。

拓跋西威哈哈大笑,扶起馮晔,再次挽住他道:“那以後就要多多借助卿家的力量了。”說時,拉着馮晔就要共同入城。

馮晔心裏一動,急抽手道:“微臣怎敢與大人并步齊驅?”

拓跋西威顯得極爲滿意,第三次捉住馮晔的手,說道:“無妨,我若爲帝,卿便是朕的大将軍。”

馮晔并不當真,正想敷衍了事,就聽拓跋西威笑道:“據說馮卿家近日來金屋藏嬌,好生快活啊!”

馮晔聞言震驚,心想這些天來,看來非但不是沒有任何消息傳回,而是有很多消息傳來傳去,隻是就瞞着自己一個罷了。聯想起當日自己奪蕭化鈞兵權時那諸多的疑點,馮晔心中有了明悟,忙說道:“下官惶恐。”

身體一顫,恍恍惚惚地被拉進了城裏。

拓跋西威經營多年,整垮了女真、蒙古,爲的就是要成爲北方之主。

然而,到了計劃發動之時,卻出了纰漏,死對頭完顔洪烈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麽消息,居然搶先下手了!

一時間,金國上都情勢變幻詭谲,每時每刻都有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出。雙方的指揮系統都一片混亂,兩邊赫然發覺,原來對方在本方内部安插的眼線和死間居然都這麽多!

一天之後,經曆了無數的失敗、背叛的拓跋西威,在敵方高手重重圍困中被謀主沈寒之率領府内高手救出都城,最後突然知曉,自己的暗線竟然一早就已經将皇帝毒死,不禁跌足長歎。

然而局勢已經無法挽回,完顔康沒有給拓跋西威任何的機會,靠着臨時集結的不到千人的騎兵,一路将拓跋西威攆過了黃河,這才罷手,回頭安頓國内形勢。這其間還多虧了靜齋和紅花會派出了多名高手接應,否則他絕對沒機會到襄陽重整局面。

不過完顔洪烈和完顔康的日子也不好過,爲了對付拓跋西威,他們分散了力量,結果被野心勃勃的完顔長之趕出了京城,遠奔西域。

城頭變換大王旗,完顔長之的位子也沒坐穩,他自立爲帝,遭到各方的反對,貴族們擡出了檀羽沖,将完顔長之誅滅,另立了小皇帝完顔亮。然而,臣強主弱,形勢仍不穩定。

隻有南方金陵的一座豪宅中,某人舉杯大笑,顧謂群下道:“再亂上幾年,再多準備幾年,我們可不能學拓跋小子!來,爲他幹上一杯!”

襄陽大戰落下了帷幕,因爲内亂,北軍雖然攻克了夢寐以求軍事重鎮,卻再無餘力南侵。

了一帶領剩餘的幾個背嵬營高手,在遠離城池的江邊找到了郭襄,難以想象她是如何在兵荒馬亂中将楊過連屍帶劍拖到這麽遠的地方。

城破之後,絕大多數的守城将士都在巷戰中力戰而亡,事實上在失去了城牆的掩護後,他們微薄的力量在強大的敵軍面前不堪一擊。了一強大的個人實力是反抗中的唯一亮點,擊殺渠寶信後,他命僅存的六名背嵬營高手送郭襄回峨嵋,然後孤身潛返襄陽城。郭靖的犧牲令他傷感,佛門的背叛令他憤怒,這時的了一,需要發洩。

了一的報複來得不快,也不瘋狂,城裏的目标實在不少,縱然單打獨鬥他自信可以在百招之内擊殺任意一個敵方天人階以下的高手,但被人圍攻的滋味實在是不會好受的。了一要殺,就要殺得敵人心驚膽戰,他不想打草驚蛇。

拓跋西威的到來時的大排場讓了一找到了個最好的目标,但是在接近中,了一遇上了些麻煩。

正如被奪了軍權,閑賦在家的馮晔所感應到的,拓跋西威身邊有四個親随高手,雖然他們的實力不被了一放在眼裏,但他們對于刺殺的嚴密防範卻讓了一有了無從下手的感覺。

這四人兩男兩女,分爲兩組,率領着拓跋族的精銳時刻保護着他們的主子。

面白無須的冷面少年林淵溪來自閩南林家,熟讀葵花寶典的了一一眼就看出他的辟邪劍法造詣極深。

高大粗曠的濟羽傑是四人中武功最弱的,但是任誰也想不到,拓跋西威的情報部門居然是由此人主持。

兩個女子李文嘉和胡辰覺都是慈航靜齋派出的,風華正茂,正值妙齡,卻都殘廢了――當年廢了她們的正是馮晔――練有一套合擊之術。

這四人的武功都遠不是了一的對手,但他們布置下的拓跋府卻給了一龍潭虎穴的感覺,不亞于有着常昆領銜的大内。

了一不着急,說句不好聽的話,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他相信百密終有一疏,橫豎他有的是時間。

且不說了一就在襄陽和拓跋西威耗上,卻說數月裏,中原大地風雲突變,群雄競起。

拓跋西威的老爹拓跋壽成于塞北登極,稱帝,國号稱魏。拓跋西威遙領楚王,兵部尚書,征南将軍,占據南陽、襄陽一帶,麾下精兵十萬之衆,南北呼應,風頭最勁。

完顔洪烈割據關中和隴右,改稱大金天王,以世子完顔康爲尚書令,禮賢下士,關西豪傑多有投奔。

金國正統皇帝完顔亮在檀羽沖等老臣的輔佐之下,勉強維持在幽、冀、豫、兖四州的統治,但是對于各地牧守的不臣之心,已經無能爲力。

與此同時,青州義軍首領耿京拜從子耿照爲主将、辛棄疾爲軍師,東征西讨,縱橫齊魯。

相對于北方的遍地烽火,南方安靜了許多,但暗流洶湧,兇險不減。

朝廷最後的兩大名将韓世忠、虞允文同遭罷黜,族誅。

明教緊接着就在江南西道再次起事,聚衆百萬,一舉攻陷贛州,兵鋒北向,嚴重威脅了長江水運。

值此多事之秋,武林各派除了已經卷進去的,其他的都緊閉山門,暗中派遣弟子以私人名義加入各方,不肯輕易把籌碼壓在任何一家。

一個月後,拓跋西威将襄陽軍控制住了,調派親信開始分兵略地,而原先的統帥馮晔則晉升爲衛将軍,返回草原,到中央任職。

馮晔既去,拓跋西威高枕無憂,守衛便松懈下來。

濟羽傑搬出楚王府,不再随侍左右,而佛門聚起的僧兵也在宿将拓跋曉周的統帥下奔赴前線。

了一認爲時機來臨,遂乘拓跋西威出城遊獵的機會,出手刺殺。

畢竟不是專業的刺客,了一斂去自身氣息,伏候在側,沒有一人發覺,但他一出手,拓跋西威身邊的李文嘉就反應過來,匆忙接下了一一劍。

李文嘉和胡辰覺兩人,得到秘制小還丹治好了内傷,被師妃暄引入慈航靜齋,授以天殘地缺神功。武藝不但不因殘廢而下降,反而突飛猛進,倍于當日。

吃過虧後兩人始知天高地厚,自此行事小心,不複輕狂。

這時李文嘉對上了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寶劍展開,架上之後,就想卸力。

然而,了一的功力根本不是她所能想像的,當時李文嘉的寶劍就崩個粉碎,整個人跌出去三丈遠,翻滾幾圈,爬不起來了。這還是她數年來功力大增的結果,畢竟,與了一幾十年閉關苦修的功力比起來,即使了一每一劍隻出兩分力,也不是她全力可以抵擋的。

胡辰覺實力本就亞于李文嘉,見李文嘉瞬間落敗,料自己也不是對手,氣勢先消了大半,被了一順手一劍,震出内傷,一邊喘息去了。

大喝聲中,拓跋西威的護衛們紛紛拔出刀劍,攔在主子面前。這些人至少都是後天極境的水準,但在了一面前卻如同嬰兒一般,死傷枕藉,連阻擋了一片刻都不能做到。

在了一現身的下一刻,胡辰覺就已在拓跋西威的坐騎上拍了一掌,拓跋西威不明究理,勒住馬匹回頭張望,一看之下心膽俱寒,趕忙揮鞭。

可是這短短十丈的距離,他的坐騎再怎麽神駿,又怎麽比得上了一的絕世輕功。隻兩個眨眼的工夫,拓跋西威的二十人衛隊便已半數陣亡,剩下的一半也東倒西歪,失去行動能力。

了一提一口氣,飛身猛竄兩步,已經來到拓跋西威的馬後,左手劍一揮,喝道:“死!”一道劍芒離刃激射,直取拓跋西威的背心。

就在這要命的時刻,箭光一閃,一支利箭仿佛穿越了時空的界限,來到了一面前。對,就是了一面前,箭的目标本就不是了一。

拓跋西威的坐騎向前一躍,直接栽倒,那電光火石的一箭帶起的風刃竟然已經将駿馬的前蹄割斷。

倘若不是拓跋西威因馬失前蹄而被掀離馬背,從而讓了一的劍芒徒勞無功的話,了一一定會喝彩的。

了一腳尖一點地,飛躍還在地上痛苦翻滾的駿馬,再一劍劈向拓跋西威,那一箭已經給了他警告,再不抓緊點,拓跋西威可就要被救走了。

誰知劍芒劈在拓跋西威的身上,居然爆出一團缤紛的光華,拓跋西威像一隻排球般,在地上彈了兩下,居然又手腳并用爬了起來,沒有受傷。

了一冷笑一聲,劍芒再發,拓跋西威痛吼一聲,身上劈啪作響,身上的護身寶貝盡皆化作了齑粉。

不過,這些昂貴的道具裝備終于還是挽救了拓跋西威,看到師妃暄和嘉祥兩人聯袂出現,了一不再逞個人之勇,轉身落荒而去。

拓跋西威經此一役,昏迷了十來天,一身不算弱的武功幾乎全廢,不得不将自身的保衛更多地托付給佛門,雙方的聯系更加緊密。

卻說了一一擊不中,便知事不可爲,立即遠飏。一時間,他沒什麽目标,便漫無目的地周遊天下。

這日他從泰山上看完日出下來,正想去孔府看看,卻在大道上遠遠看到一人橫槍駐馬,攔在路口。隻對上一眼,了一就知道,這人是來對付自己的。兩人的目光隔着十丈的距離就遙遙地對了一陣,了一一陣心悸,如此濃烈的殺氣,實乃他平生所罕見,關張趙三将、嶽雲張憲,這幾人或許能超過一線,但考慮到面前的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了一實在想不出面前的是誰。

“武當了一?”女子問道。

了一點頭道:“正是。”

女子一擺手中的長槍,指着了一道:“很好。”然後縱馬向了一撲來。長槍收起,殺氣盡斂,随着馬匹的奔馳,在手中緩緩劃着小圓。

了一身經百戰,對陣長兵器的突擊也不是頭一回,知道若是站在原地放任敵方蓄滿氣勢,将會爆發出兩倍以上的殺傷力,但是看到女子手中長槍的細微變化,他瞳孔一縮,腳下微微調整,放棄了迎面沖上的打算。

畢玄的矛、直力行的矛、當節的禅杖,碧空晴的拐,撇開武器數量和長度的差異,他們招法的共同特點便是剛猛,憑力量、用氣勢,以疾風暴雨的攻擊一舉催垮敵人。

了東所使的太極槍法,作爲武當的掌門武學,實乃槍法中的巅峰,它層層設防,處處轉卸,實在是柔到了極點,但這槍法的最精微的部分,還是剛猛到了極點的!

但是,這女子的槍法,了一卻根本看不出她用的是剛還是柔?印象中,一代槍神趙雲的槍法,仿佛就是這樣的!

容不得了一多想,十丈的距離一眨眼就化爲烏有,了一盯着女子的雙眼,看到的卻隻有帶着殺機的冷漠,長劍自然而然地順着感覺繞身格擋,叮當聲中,震顫了六下。

兩人分開。

了一松了口氣,還好,不是趙雲的盤蛇槍,力量、速度都差了少許,變化雖然詭異,卻依然在自己的應付能力之内。

了一低頭看了看長劍,這把劍不是木劍,而是一把質量不怎麽的的鐵劍,在内功劍法大成之後,了一便不怎麽講究用什麽劍了,即使是精鋼的龍泉寶劍,了一念動之下,照樣可以震碎成十幾片乃至更多。

劍上隻有兩處傷痕,一處的傷痕幾乎已經要将這把劍毀了,那是敵方在此處連續點了五下,才被了一雄渾的内力震偏了最後一記的落點。

“這可是楊家槍?”了一問道。

“然!”蹄聲再次由遠而近。

了一甩手将幾乎要報廢的長劍擲向女子坐騎即将落下的右前腿,然後閃電般抽出兩把備用的長劍,騰身而起。

女子挑回了鐵劍,而了一踩着這把鐵劍淩空又拔高了寸許。

這次是瞬間八連擊。就如同了一剛才沒有盡全力一般,那女子槍法的變化同樣猶未見底。

女子用舌頭舔了舔嘴角,這下意識的動作在了一看來有些嗜血,然後露出興奮的目光,說道:“有些意思,果然值這個價。”催馬再攻,這次她的槍尖上伸出一截針狀的血紅色的槍芒。

了一同樣用出了全力,雙劍上用劍芒覆蓋着,剛才那八擊,有一半刺在了了一左手的木劍上,四個細小的創口整齊地排成一條直線,每個口之間隻有一指的距離,不多不少。

在這種場面中,外放的氣場敵不過灌滿真氣的兵器,即使倉促完成了領域也會被集中的力量粉碎,這也是了一并不直接使出太極劍領域或是雙劍領域的原因。并不是所有的武林絕學都能直接用在沙場式的對決上的。

第三合的兵器擊打聲連成了一片,女子不再回頭打第四回合,就這麽蓦然而來,匆匆遠去。了一雙手空空站在原地,雙手的兩柄劍都已粉碎――無論鐵的還是木頭的。

剛才那一瞬間的交手其實很簡單,女子的長槍在進入攻擊距離後隻做了兩件事,壓,或者挑。反反複複地壓和挑。

但了一的雙腳卻像是生了根似的,沒有離開過地面半步。女子剛猛的槍法中蘊含着回旋的力量,了一一旦吃不住力,失去了重心,那麽他的位置就不會再由自己所掌控,被壓得後仰或是被挑上半空,然後迎接他的就隻有連綿不斷的重擊,至死方休。

在這龐大力量的來回撕扯下,了一的雙劍全部都粉碎了,這給了一施展不仁這招的機會。這也是女子選擇罷戰的另一個原因――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女子不能保證下一合交手後她還能保住坐騎不被激飛的碎劍所傷。

了一平息了浮動的内力,也不回頭确認女子是否走遠,邁步向前,心中暗贊這女子槍法了得。

長風吹過,浮塵抹去,地上顯露出一雙淡淡的腳印。這是了一剛才站的地方。

一個儒生打扮,腰懸長劍的中年人來到腳印前,蹲下,伸出修長的食指按在腳印上。

“咦?”他有些驚異,手指向下一按,然後再一伸,接着又是一按。他的手竟然全部沒入了地面。

長身站起,這人把攥緊的拳頭平伸到胸前,轉了個向,拳眼向下,指間的沙土像是灰塵一般,被微風吹散了。

“點子很紮手啊。”他喃喃地道,“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趟這潭渾水爲妙。”

風聲再起,一人落在他的身邊,卻什麽話也沒說,撲通栽倒在地。

儒生大驚,問道:“你怎麽了?”

就聽背後有人悠悠地道:“可惜啊,現在才覺悟,已經晚了。大人物的事,小把戲就不要來摻和。”然後,恢複意識時,他已經身在地府了,身邊站着他的同伴,一樣的一臉茫然。

“是他!”閑坐在臨街一桌的錦衣書生一合折扇,在手心敲了一下,送菜的幞頭小二一臉喜色,碎步趕進帳台,低頭悄悄地跟掌櫃的說道,“他,他來了。”

年邁的掌櫃渾濁的雙目突然間有了神采,他壓低了聲音吩咐道:“穩住,一切照舊,别露出馬腳。到後面去,把小三小五他們叫起來,準備好了,大夥一塊上。一萬兩白銀啊,就是分到個百八十兩就發了,千萬不能讓它飛了!”

了一剛踏進小村就感覺到了這裏詭異的氣氛,有好幾人偷偷摸摸地盯着他,然後把消息傳遞下去。

何苦呢!

了一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就這種九流都算不上的水準,想要對付自己,來千百個也是不值一提。自從那日和使楊家槍的女子交過手後,這些天裏,不斷地有人攔路向了一邀戰,隻是水準參差不齊,既有江湖上難得一見的先天極境高手,也有普通的後天二三流的好手,了一本就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幾天下來,被纏得煩了,漸漸下了狠手,來者非傷即死,然而襲擊者卻越來越多,不但有正式挑戰的,也有埋伏偷襲的,暗器火器,**迷藥,無所不用其極。

連吃頓飯都能被打斷三五次,被撩起無明火的了一遂大開殺戒,一路上折在他劍下的先天級高手逾十,而武功低微者乃至普通人,傷殘過百。然而了一卻也被這無休無止的騷擾弄得有些吃不消,雖然連續幾天吃不好睡不好對天人階的宗師級大高手來說,算不得什麽,但是終究對戰鬥力有些影響,了一總是感覺有強敵在側,是以明知鎮裏有埋伏,也要進來闖一闖。

錦衣書生的動作,小二和掌櫃的密語,酒肆周圍人員的調動,了一都了然在心,隻是想多歇一會兒,吃些食水,并不說破。

人聲漸息,酒肆裏,不相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了一知道,是該翻臉的時候了。

掌櫃仿佛年輕了二十歲,一下跳在了帳台上,喝道:“大膽賊人,還不束手就擒!”

了一揚手一塊碎銀嵌進他的腦門,伸手用放在桌上的長劍捅翻了上前裝作倒茶的小二,長身而起,大聲喝道:“武當了一在此,不要命的就上來!”

話音剛落,被巨額懸賞刺激得雙目發赤的農夫、小販、屠夫、主婦,各持刀具棍棒,呼喝着從鋪口湧入。

了一一身本領,自不把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裏,但是俗話說,蟻多咬死象,他可不想傻傻地被人圍攻。

劍光伴随着血光,在狹小的酒肆裏一閃即逝,了一沖天而起,一掌震碎頂棚,沖到棚頂上,然後向四周望去,不大的小村上竟然聚起了百多人。

腳下發力,将酒肆裏的人全活埋了,了一運起輕功,猛地俯身向一群聚起的武林人沖去,那些人見了一來得兇猛,一下子亂了套,有些拔劍迎上,有些後退作着守勢,還有些呆立原地,左看右顧,不知如何是好。

面對雜魚,了一可沒什麽慈悲之心,劍光一漲,劍圈裏的咽喉都被抹了一下。

不等後面的人上前,了一身子一彈,向另一個方向躍去,在人群面前轉向橫掠,劍氣嗤嗤作響,中招的一個接一個捂着心口栽倒。

鬼魅般的身法,無影的快劍,狠辣的手段,了一反客爲主,一舉擊殺了二十來個人,然後回身來到酒肆的廢墟上,将掙紮的逃生者一一解決,最後一抖長劍,厲喝道:“要命的就滾!别污了我的劍!”随着劍尖一抹紅色化作了兩滴殷紅的鮮血滴下,叮當聲在四周響起,面對了一的三尺青鋒,不少人膽寒得甩下兵器,反身逃走。

隻是片刻的工夫,了一便解決了将近一半的敵人,就聽見一人鼓掌道:“好威風,好煞氣,也不枉我親自出手對付你。”了一聞聲看去,卻是那錦衣書生。

了一卻不理他,這人武功還算不錯,先天中期,在這次的圍攻者中算是頂尖的了,但了一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他在意的是此人身邊一個美豔的紅衣女子,如果不是錦衣人開口說話,了一就不會看到這一邊,也就不會發覺,這裏竟然一直站着個人。

了一雙眼眯起,狠狠地盯着這紅衣女子,能完全避開了一的感知,除了需要特殊的功法之外,她本身的實力也不容小視。了一看似縱橫無忌,威風凜凜,他心中明白,這隻是沒遇上高手罷了。在被圍攻的境況下,隻要有三個次他一級的高手,便足以将他留在這裏,了一畢竟不是石之軒、浪翻雲,他還沒到天人之極的大圓滿境界。

“你……”錦衣書生剛張口,眼前就失去了了一的蹤影!

下一刻,紅衣女子的身影遮在了他的面前,叮的一聲劍吟,紅衣女雙臂一振,旋身飛起,像一團火似的,在錦衣書生身前不斷地小範圍移動,抵禦着了一暴風驟雨般的攻擊。

兩個人的身法實在太快,圍觀的人根本看不清他們的位置所在,直看得一團灰影和一團紅影攪在一起,劍光四濺,兩人就像是龍卷風,所過之處飛沙走石,一片狼藉。

錦衣書生看着這兩人的戰鬥,竟有些胸中煩悶,方知自己武功差距太大,臉色煞白,向後退去。

局勢并未僵持多久,以他們這種全力以赴的出手,是要消耗大量的内力和精神的,了一很塊就占了上風。

紅衣女子使的是雙手短劍,劍法頗有獨到之處,氣勢淩厲,招法兇險,以傷搏命,乃是真正從戰場上洗練出的殺人之術,這種劍法,要是被她占了上風,若是以了一現在的狀态,不提想要勝她,就是要無傷脫身,也是奢望。

但是了一搶先動手,首先就沒給她先發制人的機會,然後他仗着自己劍罡的凝聚度比紅衣女的劍芒更勝一籌,不斷借着向錦衣書生的攻擊逼她硬拼,紅衣女在苦苦抵擋中銳氣漸失,最後氣力不加,雙劍被了一的右手木劍一起引飛,了一左手劍閃電般連刺三記,紅衣女悶哼一聲,帶着錦衣書生飛速離開了了一的視線。

了一劍交右手,在身前一劃,厲聲問道:“下一個是誰?”

長劍指處,無人敢對,皆轉身而去。

了一長笑一聲,就這麽手提長劍一步步緩緩向村外走去。所經之處,人人避讓。

出了村子,轉過一個小坡,了一淡淡地道:“出來吧。”

“呵呵,”一人發笑道:“居然被你發覺了。這幾年你長進得緊啊!”

了一聽得耳熟,猛一回頭,露出笑容道:“原來是你。怎麽,剛才那酒肆也是你的産業?我說司馬,你的手伸得倒挺長的。”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年葛莊天巽客棧的東主司馬徽。司馬徽一襲青衫,不過怎麽看也不像讀書人,那一直挂在臉上的親切笑容在了一眼裏市儈得過分,這些年來他看似發福了些,一幅養尊處優的樣子。

司馬徽扳着手指嘻嘻笑道:“我的手是不短,不過我發覺你的腳伸得更長。皇宮大内是那麽好去的?你愣是進進出出,攪了個天翻地覆。驚雁宮這種絕地,就是有一萬兩黃金擺在那裏我也不去,你倒好,糾結了一幫子人去,胡漢宗師折在那裏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前些時候的襄陽城,何等的龍潭虎穴,你偏要去攪局,這不,人家下了武林帖,要買你的人頭呢。”

了一眉毛一挑,問道:“哦,原來是這回事,我說咋這麽多人找我麻煩。我說那懸紅豐厚嗎?”

司馬徽斂容道:“一萬兩白銀,或是上慈航靜齋看《劍典》的資格。”

了一眉毛豎起,不滿意地嚷道:“什麽?才這麽點!”

司馬徽笑罵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家夥!”然後他故作思考一番道:“要是賞金增加十倍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一下。才一萬兩,投入産出根本不成比例嘛!”

了一神色一動,說道:“有人來了。”

司馬徽道:“左面五個,右面、也是五個。一人一半。左面的歸我了。”

了一報數道:“一、二、三、四……”還沒數到十,了一便已将右面五人全料理了,轉頭一看,司馬徽雙掌一收,最後兩人軟軟倒下。

司馬徽好奇地道:“了一你是怎麽練的?三個先天高手就這麽被你解決了。”

了一回了他個白眼,說道:“沒日沒夜地練,再九死一生地砍人,難道你的天人之境不是這麽來的?”

司馬徽道:“當然不是,我數的錢越多,境界就越高。”

了一沒好氣地道:“數你個大頭鬼,你這個怪胎,我實在不應該把你當正常人看待的。”

司馬徽嘟囔地道:“别說得好像你自己是正常人似的。”

了一斜眼挑釁地看着司馬徽,說道:“喲,不服是不?咱哥倆難得見面,練兩手如何?”

司馬徽大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笑聲中,黑色勁氣一圈圈從他身邊蔓延開來。

了一現在手頭隻有一柄劍了,于是長劍一舉,金色劍氣熠熠生輝,發動了太極劍領域。

兩人聚氣完了,對視一眼,齊聲大喝,催動領域互相沖撞。

一觸即收。

了一贊歎道:“你北冥神功的吸力比以前恐怖得太多了。”

司馬徽搖頭道:“可惜還是難以分解你的劍罡。”

了一道:“這太極劍領域要是隻剩個劍罡形式那還能打得到人嗎?”

司馬徽歎道:“可惜,還是勝不過你。”

了一問道:“這次是誰把你請動的?”

司馬徽道:“這些年我在山東幫辛公子打探消息。”

了一道:“代我向他問個好。哪天要是我有空了,說不定會去幫你們做番事業。”

司馬徽道:“聽說這次有不少耆宿高手都被請來對付你,你要小心了。”

了一哂道:“來就來吧,反正不要我買棺材。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一向是管殺不管埋的。”

司馬徽再次大笑,樂不可支,然後斂了笑容,拱手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别。一路保重。”

了一也拱手道:“保重。”展開輕功,沒入山林。

一條人影落在司馬徽身邊,輕聲問道:“還是沒說服他麽?”

司馬徽目送了一,也不回頭,答道:“今趟能誅殺楊妙真,也算是不虛此行了。淩二哥,我們還是都低估了他,他剛才還沒出全力。有這麽個人在台面上牽制一下他們的力量,對我們來說,肯定不會是壞事的了。真希望看到那幾位損兵折将後的嘴臉。祁碧芍傷得不輕,乘此機會,該送送龍慶了。”

淩二哈哈一笑:“放心,小魔女已經追下去了。跟着這小子,驚喜不斷啊。”

司馬徽沒有再應,望着了一遠去的方向,喟然一歎,說道:“那我們先回去吧。”

北風乍起,木葉飄零,江南入秋,一轉眼已經是十一月了。

了一本就不是個光挨打不還手的主,郭靖嶽雲的死早激起了他的怒火,一路上屢遭襲擊,撩撥得了一心頭殺機大起。

爲了避開無時不刻的追殺,了一從齊魯北上,作出一副縱劍幽燕的姿态,實際上卻掉頭向西,偷渡兩淮,過吳越,來到閩東。這裏佛門的勢力大大減弱,了一刻意收斂氣息,專往偏僻處行走,縱然遇上了捕殺者,都被他悍然襲擊,身首異處。

待得身後沒什麽尾巴了,了一便開始了他的反擊。

先是栖霞嶺上的雲栖寺被了一滅了門,後是華嚴宗的支派支提華藏寺被了一殺上門去,雞犬不留。

了一惡向膽邊生,乘四大聖僧齊聚福建的機會,掉頭折返浙江天台,去抄智慧的老巢。

山道漫長,了一信步而行,不急不躁,感受着季秋肅殺的風景。

前方轉出一座古舊的涼亭,了一看那亭位置頗佳,四顧無遺,稍稍加快了腳步,準備入亭歇息一會。

走到跟前了一就是一愣,沒想到亭中,背着他,一高大男子正負手卓立。這人一身長袍,頭上用紅巾紮髻,大袖随風飄逸,頗有名士風範。和尋常儒生不同,他的腰間沒有佩劍,卻是在背上背着一柄長刀,看上去讓人想起了雄姿英發的周郎。

聽到腳步聲,這人并不回頭,淡然問道:“來者可是武當了一?”聲音渾厚柔和,雖是問句,卻透着一股不容懷疑的自信。

了一并未運用内功來提升感知,是以沒有探查亭内是否有人,看到有人捷足先登,風采卓然,已是先起了結交之心。待聞得這人竟是專程等候自己的,卻似是在六月裏當頭澆下一盆冰水,心神震動,内力一展,沉聲應道:“正是了一。閣下何人?”

這人轉過身來,但見天庭廣闊,神采飛揚,竟生得一副宋玉潘安一般的好相貌,而兩鬓微霜,氣度沉雄,更與他卓然不群的風範。他身材高大,居高臨下地看着了一,說道:“你可知你已經死到臨頭了。”

了一哂然道:“人生在世,唯死爲終。隻是我至今尚未活夠,想要我死,先問過我手中的三尺青鋒!”說話間,長劍出鞘,劍芒騰起。

這人昂首望着深邃渺邈的無盡蒼天,好似如屈平般苦苦求索,悠悠地道:“不知死活!”右手一動,取刀在手,随即一刀劈出。

了一目放奇光,看得是心驚膽戰,卻又無比興奮。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隻是這取刀和出刀的動作,了一便把此人列在了天下最巅峰的高手之列。

永恒與無常的對比,永遠是天地間最讓人心醉的東西。

這人取刀時,往後探的手緩慢而穩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動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這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人的動作能大體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難得。然而這人,手移動的速度,竟然令了一這等眼力也看不出他是何時加速何時停止的,這等平和而精準的控制,實在比任何精妙絕倫的招式更讓人心悸。

相比他無懈可擊的取刀,那變幻莫測的出刀便讓了一感覺好了很多。

了一做不到那等恒定不變的,甚至讓人以爲連時間都凝固了的大拙,但在變幻不定,使人目眩神搖的大巧的方面,和這人一樣,走到了盡頭。

了一取法的風雲,本就代表着動,而不是靜。

兩人各展奇功,極盡變化之能事,到了最後,誰也沒能勝過了誰,隻能硬拼一招,錯身分開。

刀手點頭道了聲來得好,長刀一晃,刀鋒不停地偏轉,刀意指處,便是了一流轉的護體真氣的最爲薄弱之處。

了一毫不示弱,雙劍一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但将破綻盡數掩住,還乘勢用一道璀璨的劍芒反擊。

上善若水,處人之惡。

了一這招若水,同樣籠罩了他招式的最弱處。

刀手竟然倏地前移,錯步來到了一的身側,長刀一翻,刀環上紅帶抖起,竟用刀柄擊散了了一的這道劍芒。

轟然巨響。

刀手一個跟頭向後翻去,反震的力道大得超乎他的想象,劍芒之内居然還藏着一道更爲凝聚的劍罡,他露出意外的表情,說道:“還算有些本事。”

然後,提刀在手,擡首望天,長歎一聲,再面朝了一時,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不再敦厚儒雅,就像是一把剛開鋒的寶刀,寒氣逼人。

了一就是覺得,他本人已經變成了一把絕代的寶刀,再分不清楚,是他帶動了刀,還是刀自己在動。

了一化解不了這招,面對人刀合一這刀道的極緻,他解不了,也躲不開。然而,又一聲勁氣激爆後,了一搖搖晃晃,卻仍然堅持不倒。他使出了合同,有時候,越是直接的方法,就越是有效,用并不純正的刀勢應對刀道,就好似班門弄斧,硬拼這一下,他損失了比對方多出數倍的内力,但是這無解的一刀,到底被他捱過去了。

了一後退三步,才化解了反震之力,接着布下劍網,用身退防備對方的追擊。

“想走?沒門!”刀手低喝一聲,須發皆張,長刀作出令人歎爲觀止的變化,每一次加速變向,刀尖帶起的勁氣便強上一分,來到了一面前時,已然狂風大作,嘯若狼啼。

面對這驚天動地的絕學,了一應對的是同樣勾動天地元氣的長生一招。

喀啦啦霹靂連響,了一的力量不及對方,雙劍全部震碎,旋身後退。他長嘯一聲,雙手虛握,内力凝聚後伸出體外,竟憑空生出兩截晶瑩的劍芒,這劍芒已經近乎劍罡,能量内斂,所有的力量都被精确地控制住了。

刀客破了了一的長生,在原地站着,閃電一般接連劈出數十刀。長刀在虛空中留下一絲絲的勁氣,這些勁氣越積越密,織成一個匕首般的刀形氣繭,随着他最後一拍,撕破虛空,正被了一兩支劍芒架住。

了一劍芒與這氣繭同歸于盡,震蕩之下,内腑受創,一口血哇的就噴了出來,饒是他心志堅毅,此刻也萌生出此人不可戰勝的念頭。

一咬牙,了一壓下内傷,最強的絕招玄德出手,勝負生死,全部摒出腦海,再無一絲牽挂在心。

審視着了一拼盡全力發出的玄德,刀客終于露出了欣賞的神色,道了聲好,長刀長大了一圈,套上了一層薄薄的刀罡。

強招臨身,刀客蓄力到了極緻,衣衫鼓脹,雙腳離開地面,猛得看上去就像是憑空漂浮似的。長刀以落雷之勢狠狠劈在了一玄德這招所發的劍芒流上,然後他陀螺般飛起,落在了涼亭頂上,收刀歸鞘。

了一長出一口氣,他感到對方已經沒有了殺意,無力和疲倦潮水般湧上腦海,透支内力的後遺症逐一發作,感覺一陣模糊。了一堅持着不讓自己倒下,但雙腿像是沒有了知覺似的,軟綿綿的,他以絕大的毅力才使自己沒有跪下,而是盤腿坐在地上。

意識朦胧中,了一聽到刀客在向自己說些什麽。

……刀行正大,劍走輕靈……刀若詩,劍如詞……從笨拙變作工巧;工巧再歸樸拙;進而樸拙中顯露靈巧,靈巧中不失樸拙……重、拙、大,劍之道……大巧不工,渾然天成……

渾厚的語音,雖然因爲了一狀态不佳而不能句句入耳,但入耳珠玑卻字字歸心,引起那靈犀一點。不知不覺間,了一幹涸的經脈中,真氣緩慢而穩定地自發流動起來,珠行若斷,而又生生不竭。

不知過了多久,了一睜開雙目,雙目晶瑩深邃,神光内斂,比起之前的鋒芒閃現,功力又是精進了一層。

站起身來,神識忽的一展,周遭事物,巨細在心,已不必費神。

心中有感,目光一蕩,了一剛巧捕捉到一個背影,肩頭赤縧賽霞,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遂揚聲道:“他日凡塵事了,了一當親下嶺南,登堂一拜。”

言罷,轉身下山。

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斯人遠去,野草如浪,蕩漾着風的痕迹。

翌日,有遊人複臨此亭,以手扶柱,一亭粉碎而爲木屑石粉,傳爲逸聞。

與宋缺一戰後,了一醒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誤區。

宋缺的實力固然在他之上,但想要勝他,不應該這麽容易。論内力,了一數十年精修早已到了凡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即使是宋缺在這方面也未必勝得過他。論功法,絕代宗師張三豐傳下的太極神功已經被了一修煉到了天級上品,在各項屬性上與宋閥世代相傳的内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論境界,了一的天人階中期的修爲比起宋缺的天人後期要差上一線。論資質,了一卻是遠遜于宋缺了。

然而,這些方面都不是了一宋缺涼亭之戰勝負的關鍵。讓了一迅速落敗的原因是了一與宋缺在招式上的巨大差距。

脫胎于太極劍法,又經曆過一場場的生死較量,了一的萬一劍法本沒有大的破綻,然而這隻是針對招式修爲在同一水平線上的人而言,在宋缺這各方面都臻于化境的絕代高手看來,了一的劍法還差着些火候呢。

是以了一招招受制,一身本事竟施展不出半點。

刀正劍奇,這是武器的本性,能夠完全展現它的,便可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

随着修爲日深,招法愈熟,陰極陽生,陽極陰生,到了陰陽互濟的地步,便無招不可使,手中提劍,也能用出極爲剛猛的刀招,而偶然間拔刀相向,也可以以劍意通刀意。

再進一步,明悟劍性,心中有劍,三尺青鋒在手,縱千萬人亦往矣。

用一段極爲有名的話來概括,以上三個階段便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最終到見山還是山,見水仍是水的過程。

了一曾經以爲,這便是招式的最高處,因此他轉而緻力于修習氣場,錘煉罡芒,研究意境,用領域來代替招式。

他成功了,在招式修爲相仿或是還稍勝一籌的情況下,加持了領域的了一無往不勝,全力出手之時,任何的當代強者也要暫避鋒芒。但是領域并非随時随地都能迅速展開的,以往了一能夠屢屢以領域克敵制勝,一方面是他的領域源自張三豐的太極劍領域,創立至今,爲時尚短,無人知道它發動得如此迅速,另一方面卻是因爲了一未逢敵手的緣故。

這次宋缺的出現,給了一實實在在的一記當頭棒喝,同時卻也給他打開了一扇門,讓他看到了招式方面更高的境界。

重、拙、大,說起來這三字真訣了一也曾修習過,但他以爲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便是如此,在他變化到了極緻的萬一劍法面前,重就有機可創,拙就有法可破,大就有隙可乘,真正的就重了,拙了,大了。

宋缺能在招式上勝過了了一,并不是因爲重拙大三訣,而是輕巧小,但宋缺的兵器是刀,他用刀使出的輕巧小便抗衡了了一劍法的輕巧小,那麽更加上刀法本身的重拙大,了一便支持不住了。

刀劍不分,輕重相混,這便是宋缺要告訴了一的,這是他招式的頂點,技近乎道,這是他的道,刀道。

道可道,非常道。

真正的大道在人心中,不可言傳。即使是能夠傳承的道也不是能直接可以傳授的。

宋缺把他的刀道告訴了了一,了一卻要自己領悟他的劍道。

這個層次,又叫做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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