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委托。

委托方不是人類，可也不像是蟲，倒有點山野精怪的意味。

左右閑來無事，董宣接下了這份委托。

這次出行的理由，對涼子說的是去蟲師朋友家串門，涼子沒有多疑，臨行前隻是輕輕的親吻了他一下，然後爲他整理好衣裳，理順額頭前的劉海，祝他一路順風，早去早回。

信中的描述有些粗淺，董宣不得不一路詢問着，總算找到了信中所說的那個村子。

看外表是個普通的村子。

“你好，有人在嗎？”

走到印有梅花印記的那戶人家門前，董宣呼喊道。

“誰呀？很陌生的聲音呢。”沒過多久，門稍稍的打開了，一位面色蒼老的女子露出半臉，上下打量着董宣，“你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董宣清了清喉嚨，“我是接到委托，過來做證婚人的…”

女子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她輕柔說道：“能把信物給我看看嗎。”

董宣将懷裏的信件遞了過去。

信件有些泛黃了，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但在信件的右下角，有個鮮豔的梅花印章，好像是剛印上去的一樣。

“是呢，沒錯的…果然是它…”女子将信件摟在懷裏，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等女子整理好思緒，已經過去了比較長的一段時間，而董宣依然在一旁靜候着，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抱歉抱歉…人老了，就總是容易陷入回憶裏。”女子強顔一笑，臉上的皺紋便更加顯眼了。

在這種時代，人們的平均壽命不過四五十歲，哪怕女人天生比男人長壽，但五十多歲的女性，其實已經相當顯老态了。

“漩兒，快來倒杯茶給客人。”女子領董宣進屋，然後對呆坐在一旁，幾乎融入黑暗之中的女孩吩咐道。

“哦。”昵稱爲漩兒的女孩有些僵硬的用白瓷茶壺倒好一杯茶，因爲心不在焉，茶水從杯中滿溢而出，将木桌浸濕。

“她就是要出嫁的女孩嗎？”董宣喝了一口茶水，問。

“是呢，大人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她的。”女子撫摸着漩兒的漆黑且富有活力的發絲，帶着一些莫名的惆怅，回答道。

女孩隻是咬着嘴唇，眼睛看着牆角的黑暗處，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

“？”

“是的。”女子輕笑了一聲，“它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守護者我們。”

“能和我說些的事情嗎。”董宣的表情有些凝重，他還是極少和精怪打交道，雖然關于娶妻這類的故事聽了不少，可這次親身遭遇依然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沒有什麽好說的。”女子低下眉頭，掩飾住自己的表情，“這些天會好好招待你的，畢竟漩兒出嫁的那一天，還得你陪她一起走過那鵲橋呢。”

之後的幾天，董宣都隻是無所事事的呆在村子裏，問别的村民關于的事情，他們雖然确切的知道的确是有這麽一回事，可誰也沒見過真正的模樣，也沒有人知道爲什麽要娶漩兒，隻是慶幸着要的‘祭品’不是自家人。

“傷腦筋。”董宣看着身旁那總是一言不發的少女，有心想和她搭話，可她卻總是無視董宣的話，隻是呆呆的看着黑暗。

“沒用的。”

在董宣再次嘗試搭話後，少女總算沙啞的開口了。

“你總算願意說話了。”董宣笑了笑，“要喝點茶水潤潤口嗎？”

“不用了，反正，時間要到了。”少女茫然的看向窗外，“它要來了。”

董宣立馬也看向窗外，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不知何時，村外的那條大河上憑空出現了一座橋，橋的欄杆處挂滿了鮮紅的燈籠，還有那鮮紅的梅花印記。河床上一朵一朵的，漸漸開滿了血紅的曼陀羅，兩者呼應着，紅豔到讓人難以呼吸。

突兀出現的，被薄霧掩蓋了面貌的戲班子開始喧嘩起來，還有兩人擡着奇怪的轎子向着這邊筆直的走來。

“漩兒，該走了。”

女子突然出現在少女身邊，她身上穿着和少女一樣的紅色嫁衣，若是從遠處看來，就像一對同時出嫁的姐妹吧。

“麻煩你了。”女子對董宣笑了笑，董宣恍惚間看見了她年輕的模樣，是和漩兒一般無二的嬌俏面容。

喜轎停在了門口。

漩兒回頭看了女子一眼，咬着嘴唇，義無反顧的走了上去。

董宣能看到少女身體微微的顫抖。

或許是擔心，或許是基于其它的心理，董宣跟在喜轎的一旁。

比祭囃子還要吵鬧的聲音不絕于耳，而村裏的其餘人似乎都沒有聽到，隻是面色茫然眼神疑惑，仿佛在好奇少女和董宣的去向。

董宣發現轎夫的腳下一直淌着水。

他忍不住心裏發寒，在此刻，他哪還不明白，這兩個轎夫，就是被所控制的水鬼呀。

董宣現在心裏也有點沒底，但也還是硬着頭皮繼續跟着。

走上了鵲橋，近來才看到，每個紅燈籠上都蹲着一隻烏鴉，它們冷冷的注視過來，如同刀子在身上摩擦，還真是讓人有點吃不消。

在鵲橋的盡頭，有一個模糊的黑影蹲在那裏，靜靜的等候着。

‘人類的山神，很高興你能來當我的證婚人。’

那個黑影這樣說道。

那不是人類該發出的聲音，那是衆多嘈雜的聲音如同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後，勉強發出的類似人語的聲音。

‘漩子，你總算來了啊。’黑影高興的看向喜轎裏的少女，‘我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了呢。’

“我不是漩子！”少女大聲的反駁道。

‘啊？’黑影明顯吃了一驚，他慌慌張張的看向少女，‘你怎麽可能不是漩子呢？你明明和以前一樣沒變過呀，還是說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不是漩子！漩子是我祖母的名字！”少女似乎一直在憋着氣，面對正主的時候膽氣絲毫不減。

‘啊，啊，是我搞錯了嗎？’黑影苦惱的打量着少女，‘可你都坐喜轎來了…’

“我不是想坐才坐的！是祖母逼着我來的！”她尖銳的喊着，在那一瞬間，那戲班子的吵鬧聲都消失了，轎夫也消失了，然後消失的是曼陀羅，接着是紅燈籠，烏鴉叼着魚的眼珠怪叫着飛走了，最後橋也消失了，少女和董宣噗通的落入水裏，董宣扶住了少女，還好這才是邊緣的河水，僅僅沒過膝蓋。

黑影沒有消失，它用幽綠的瞳孔幽幽的看着少女，良久，它歎息了一聲。

‘是啊，你不是漩子，我早該發現的…’

‘漩子，漩子，說好的，你會嫁給我的…’

黑影痛苦的說着它還不熟練的話語。

借着月華，董宣突然看清了黑影的模樣，那是一隻貓，是一隻渾身濕漉漉的大貓。

“我要回去了！”少女可不管黑影的痛苦，她這個時候把祖母的吩咐早已忘在一旁，冰冷的河水沖刷着她的赤足，讓她不想在這久留，一心隻想回去好好泡個舒服的澡。

‘你不能回去啊。’黑影幽幽的說道，‘既然漩子把你送來，那就算你吧。’

從幽暗的河水裏伸出水蛇一樣的黑色水草抓住了少女的雙足，少女憋足力氣想走回岸上，失敗了，那黑色的水草似乎和鐐铐一樣堅韌，不僅腳步絲毫移動不了，反而要被拉回河裏。

“放開她！”

董宣一時心急，掏出了一把得意之作的長刀，狠狠的劈開了那水草。

‘我隻是想見漩子啊。’黑影歎息着，‘隻是想讓她再看我一眼…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想看祖母的話就自己去看啊！我回去了！”哪怕之前祖母給少女做了再多的思想工作，可一到真正面臨的時刻，因恐懼而滋生出的莫大勇氣壓倒了一切，少女堅定的打算逃走了。

事情哪有這樣簡單，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事情，可不會允許的。

‘那就借你的身體給我用會吧。’黑影一邊說着，一邊化成煙霧，一絲一縷的從少女的鼻孔裏鑽進去。董宣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這次是真的無能爲力。

‘這就是人類的身體嗎…’少女，不，應該說被黑影附體的少女茫然的打量着身體。

董宣這下是真的頭疼。

‘能帶我去找漩子嗎。’少女看向董宣。

“你想做什麽呢？”董宣問道。

‘我隻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少女露出了一個‘微笑’，或許是微笑吧，因爲那是個很怪異的臉部動作，和貓的笑容一樣。

董宣也隻得走在前方帶路。

‘現在村子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啊。’

走到了印着梅花圖案的那戶人家前，少女自顧自地推開了門。

“漩兒，你怎麽回來了？”聽到動靜的女子回頭一看，微蹙眉，然後面色大變，“你不是漩兒，你是誰？！”

‘漩子，漩子，果然是你啊，你還好嗎？’少女又露出那種怪異的笑容，張開雙臂，想要撲上去。

“我過得很好…你回去吧。”女子看着少女，一字一句的說道。

‘明明，約好的，我想和漩子在一起啊，和以前一樣，漩子…’

“回去吧。”

少女愣了愣，然後暴躁起來，她呼哧呼哧的尖聲呼喊着：‘漩子！漩子！你忘記約定了嗎！’

“什麽約定呀，那隻是謊言罷了。”女子笑了起來，皺紋也跟着動了起來，“你啊，總是這般好騙，連狗都不如呢。”

‘不…不…’少女哭泣着，但流出的是黑色的淚水，‘漩子，明明說好的，明明說好的。’

“回去吧。”

少女的身體顫抖着，煙霧從少女的鼻孔鑽出，最後在半空中變成貓的形态。

‘漩子，你看看我，是我啊。’

女子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獅子，回去吧。”

黑影顫抖着，它深深的看了女子一眼，不甘的‘喵’了一聲，見女子不爲所動，黯然着飄離了這裏。

“嗚…”又驚又怕的少女大哭不止，女子撫摸着她的後背，好生安慰着。

“對不起，對不起，是祖母不好。”

“好害怕…祖母，我好害怕啊。”

董宣也是在心裏苦笑，都是些什麽事啊。

之後董宣和女子談了一會，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是三十多年前死掉的一隻貓，女子給它取的名字是‘獅子’，在它死前，女子非常的悲傷，甚至做出了如果它能好起來便永遠陪着它的約定，不過最終它還是衰老死去了，它的壽命隻有十五年。

年幼的漩子一邊哭泣着一邊将它放入河裏，如果埋在地裏的話，會被野狗将屍體刨掉的。當時的她，哪裏會想到，它死後居然成爲了。

“它一定是寂寞壞了，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總是托着漁夫們帶話給我，可太晚了呀，我已經老成這副模樣了，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陪着它嬉戲了…”

“那你就想把自己的孫女送給它嗎？”董宣質問道。

“因爲漩兒和我很像啊，在她出生的那天我就明白了，她才是現在能夠陪伴獅子的人啊…”女子撫摸着少女的臉頰，露出既像要哭泣，又像喜悅，又有哀怨的複雜表情。

“不行的。”少女不住的搖頭，“不行的，在看到獅子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它等待的人，不是我啊…祖母，它等待的，一直都是你啊…哪怕它想要我留下，恐怕也隻是想要詢問我關于祖母的事情吧。”

“事情都過去了…睡吧…”女子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眼睛。

她突然看到有一個毛線球滾到了自己的腳底，她愣住了，那個毛線球髒兮兮，濕漉漉的，但是很眼熟。那是她幼時和獅子玩鬧時用的玩具。

‘再玩一次，再玩一次吧，漩子。’

不知何時又回來的黑影眼巴巴的看着女子。

女子蹲下身子，有些費力的撿起那團毛線球，不知所措的看着黑影。

‘就像以前那樣好嗎，好嗎。’

就連董宣也能聽出黑影口中的祈求。

“獅子…”女子将毛線球抛出，喃喃自語着。

黑影矯健的一躍而起，雙爪抱住了毛線球。

‘謝謝，漩子，謝謝。’

黑影笑的很開心，就像招财貓一般的笑容。

‘我啊，一直一直都深愛着漩子，無論的剛出生的漩子，還是年幼的漩子，或者長大的漩子，以及年老的漩子…我雖然分不清人類，但是無論漩子變成什麽樣，我都認得出來的。’

“爲什麽呢，你爲什麽能說些這麽殘忍的話…我們之間的羁絆，不是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剪斷了嗎？”女子帶着哭腔問道。

‘我啊，本來就沒什麽遺憾，能陪伴在漩子的身邊，看着漩子一點點的長大，已經是我全部的幸運了，可是漩子你說了，如果我能活下來，就永遠陪伴着我…我，真的好開心，哪怕死了，都不想忘記這句話語…’

“是我束縛了你嗎？抱歉…抱歉…獅子，因爲我的自私…因爲我的這份自私，讓你寂寞了這麽多年。”

‘沒關系的哦！無論漩子做什麽，我都不會讨厭漩子的，而且今天能陪漩子玩鬧，真的隻有夢中才會有的事情，我，已經很滿足了。’

黑影身上浮現出絲絲縷縷的金光，那籠罩着它外表的黑霧被破除了，黑貓的本體顯露了出來。那是一隻很漂亮的黑貓，毛色鮮亮，眼瞳純淨，纖細而又優美的肢體支撐着它站立。

“獅子，帶我走吧…我想好了，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會一直陪着你，不會再讓你寂寞了…”女子這時下定了決心，輕輕走向黑貓。

‘漩子，再見，漩子，再見…’

黑貓高興的将将爪子遞在女子手心，女子還來不及抓住它，那隻手爪消散掉了。

“獅子！”女子驚呼一聲，想要摟住黑貓。

已經晚了，在女子抱住黑貓之前，黑貓的身體已經碎成一片片金光，漂遊上天了。

“居然成佛了…”董宣喃喃着。

事後村民們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一樣，再也不記得娶妻的事情了，記得這件事情的隻有名爲漩子的女子，還有被漩子當成幼年替身的漩兒，以及看了一整場戲的董宣。

董宣這才明白過來，那梅花圖案，不就是貓的爪子嗎。

沒過多久，通過漩兒寄來的書信，董宣知道了漩子老去的消息，據說在漩子逝世的前一天夜裏，漩兒在漩子的房間，聽到了銀鈴般少女的笑聲，還有貓的撒嬌聲，以及毛線球的滾動聲。

又過了幾年，董宣參加了漩兒的婚禮，對象是一位淳樸的小夥子。

他這次算是真正的當了一次證婚人，補回了以前的那次。

洞房花燭夜的時候，漩兒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印着梅花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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