賺錢。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賺錢是一件很高深的學問,但對于李家來說,這幾乎就是兒戲——這完全沒有貶低朝堂上那些大臣的意思,雖然張江陵的法令讓我認爲他遲早會是千古名相,或者如拗相公那麽令人扼腕,可問題是他需要考慮國家的穩定以及外交的形勢,而我們,絲毫不需要考慮道義,甚至當杭州的人看到我們狠狠刮着日本的金子時露出的除了羨慕還有引以爲傲的味道。
易安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但和我與提督聯手的能力相比,他終究還是差些火候,甚至說,他始終保留了一絲人品。所以,半年的時間裏他組主導的于歐洲人的貿易所賺的總數約莫一百五十萬兩黃金——這個數目雖然需要扣去賄賂的花銷以及着眼長遠的投資,實際留下來或者說被外人——比如南京留守朝廷和錦衣衛——所知道的數目要少了許多,但也足夠讓朝廷的明眼人體會到李家對于變革的助力。而我和提督的業績……算了,就讓這個數字成爲少數人的記憶吧,免得将來日本把一向宗暴動的本質原因算在李家的頭上。
“行久與詹姆已經把分艦隊準備好了,水手優秀、補給到位、火炮充足。”提督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但這對某些人來說并不是好現象——理應大明水師鏟除的海盜們卻喪命于李家的剿殺,那些群龍無首卻又必須爲生路考慮的亦民亦賊便是我們天然的水手來源。
“半年的辛苦錢又打水漂了。”我們相視一笑,“不過,比起整個東南亞,能夠弄清數目的錢并不算什麽。”
“那麽,讓他們集結在澳門。”似乎,我也喜歡上了大手一揮的動作,但明顯沒有提督那樣英姿飒爽就是了,“而我們,就拿易安的心血去東南亞環遊一圈吧!”
“順便,讓森大哥到馬尼拉和我們彙合,有他在,東南亞的事情可以事半功倍。”
“當然,俠盜林·森嘛!”
……
兩個月的時間對于暫時算是财大氣粗的我們來說足夠辦很多事情——馬尼拉、馬那多、德爾納特、安勃那、馬加撒、泗水都有了李家的存在,而現在,我們眼前已經可以遠遠看到雅加達了!
腳踏實地的感覺真舒服,雖然之前我已經下過船,但隻有在大城市的酒館裏看着那些美麗的酒女時我才能回憶起自己當初的風光——如杭州的美華般善解人意,而且能夠诠釋一個城市的風情。
隻是……今天提督似乎有些倒黴——剛剛上岸沒多久就被一個西方小女孩糾纏。不過,那女孩也挺有意思,可惜我聽不懂外語。
“鄭森,一個人在想什麽呀?”提督端着杯酒走到我身邊,“你煩惱了,我可會擔心的。”
“放心……我隻是有些爲某人悲哀。”指着尤裏安在酒女中如魚得水的樣子,“美華真可憐。”
“她不也每天需要逢場作戲?”提督爲我的想法發笑。
“那是她的工作,可那家夥呢?就算是想收集情報也不需要這麽‘賣力’吧?”我還是非常不爽。
“呵呵,可是,他是尤裏安。”提督示意我幹杯,“就像你是鄭森一樣,我不能幹涉你們的喜好。能夠發揮你們的長處,我這個提督就合格了。”
“我不是提督,所以我有權利看不慣。”我還在嘟囔。
“怎麽?難得見你這個商人的兒子這麽多愁善感。”提督眼珠一轉,“莫非,那個美華是你什麽人?”
“……小時候認識罷了。”我不喜歡提及自己的往事,便換了個話題,“今天那西方人和你說了什麽?”
“一個誤會而已。”
“我當時從你的眼睛中看到了詫異。”我爲她滿上一杯,“告訴我吧,多一些消息總好——那個女孩雖然年少,卻也是個海員的氣質。”
“海員?你還真看走眼了——她是阿歌特商會的提督。”提督輕笑着。
“什麽!”我的手一抖,猩紅的液體灑在提督的手上,“未免太……小了點兒吧?”
“可卻是一個在一、兩年裏迅速崛起的北海商會,從北海到這裏的路程幾乎就要一年——她可以說是一路賺錢,從來沒有虧過。”沒有在乎我的驚訝,提督又抛來一個消息,“而今天,她說李家無惡不作,說要聯合善良的庫恩商會打擊我們。”
“善良的庫……”我正要遞在她手上的綢帕飄落在地上,“難道她剛剛才到東南亞?”
“似乎的确是這樣。”提督無奈地點頭,“我們現在不能驚動北海的列強,但這小女孩還在容易沖動的年紀。”
“這……”這可麻煩了……“提督,我們得去一趟麻六甲。”
“你是說聯合……”提督若有所思。
“本來以爲我們的積累足夠秋風掃落葉,”我掏出另一張手帕,擦拭着提督手上的酒漬,“結果,放眼世界的人大有人在。一個小女孩都從大地的另一端跑到我們家門口了,世界果然充滿激情。”
“我們現在就啓程,你去叫尤裏安吧……我去的話也許會引起誤會。”提督見手幹淨了,起身往酒館外走去。
誤會?我搖搖頭,雖然你比那些酒女更加美豔,但一觸摸你的手就知道你的艱辛啊……感歎着,我朝那花花公子走去……
事實上我不在乎阿歌特商會的少女提督會不會對我的計劃造成威脅,甚至當我們龐大的艦隊集結完畢時我便對東南亞的歸屬沒有感到絲毫的懸念。
但是,我動搖了。
因爲那個少女提督,因爲雅加達的火炮——在出發之前,提督弄了幾門加農炮來演示,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在東南亞的民間也算稀少的東西足夠導緻李家的大麻煩,而提督更告訴說這種東西在歐洲已經是逐步淘汰中!
而且,連北海的一個少女都滿懷幹勁地跑到東南亞淘金……北海,會是怎麽一個恐怖的地方!
我們取得了東南亞,甚至我們可以擺平印度洋,但是,我們能夠再邁步麽?
路過巴鄰旁時森林與我們分手,這次他帶着的船隊簡直可以傲視東南亞——畢竟,行久和詹姆還在澳門待命。
“鄭森,你不覺得這樣很危險嗎?”快到麻六甲時,希恩忍不住問我。
“相反,如果我們留下過多的船,那才會被對手嚴加監視——在這個時候可不能刺激普依雷拉商會心髒。”我可不是什麽孤膽英雄,不會讓我自己……以及提督有危險,“而且,你不是以監護人自居嗎?”
“我是監護人,但總不能叫我帶這麽幾條船去挑戰别人的圍攻吧!”希恩沒好氣地看着艦長室裏正安靜寫字的提督,“華梅信任你,你可别亂來。”
“提督信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計劃。”我糾正道,“還有,你跟在她身邊簡直是浪費,走遍世界的老軍人怎麽也足夠當分艦隊的提督了。”
“我不放心……”
“我知道,不過說一個事實罷了。”沒打算在這問題上糾纏,畢竟沒有他在船上的話,尤裏安遲早會在某些事情上翻天。
正如尤裏安一下船便往酒館裏鑽,提督也第一時間帶着我和乙鳳去交易所。一個城市的物産可以随便拉個人打聽,但其品質、數量、價格甚至管事人的性格都必須親自去了解。哪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也首先得找準磨眼兒。
“得了,就這個價格,成交!我受不了了!”交易所中某人哀歎。
“怎麽了?”乙鳳好奇着,見提督沒有阻止,帶頭過去看個究竟。
“你似乎得病了,應該去看看。”一個心寬體胖的短發中年人關心着那哀歎中的生意人。
“别轉移話題,反正我認栽就是了……和你做生意簡直是噩夢!”生意人恨不得眼不見爲淨,“走走走,明天你來提貨,我看見你就肉疼!”
“可是你真的有病……”中年人終沒機會把話說完,歎着氣離開交易所。
“提督,那叔叔真的有病嗎?”乙鳳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那你跟着去瞧瞧?”提督也有了興趣,不然也不會下任務。
“之後我們是去找普依雷拉商會?”看着乙鳳小跑着跟去,我有些擔心——此刻的我們除了提督有些武力,還得加個累贅……我。
“希恩已經去聯系了。”提督漫步着,“跟我去廣場看看,東南亞的香料在歐洲幾乎就是黃金。”
“但在東亞……什麽都不是。”這……便是列強的原因麽?悲哀的是,大明不需要從海上獲得什麽……老虎雖猛,但論起逮老鼠,絕對不及貓的幹勁兒。
希恩在碼頭等我們,但跟着他的并非普依雷拉商會的人。而我,再次吃到語言不通的虧。
“希恩,這位白頭發的大個子是誰?”我拉拉希恩的衣角。
“赫德拉姆·伯格斯統,北海瑞典國的皇家海軍司令。”
“什麽!”天,先是自發的少女提督,現在又是國家海軍司令,“他……他來幹什麽?”
“我們在東亞的事情已經傳開了,而他,主要是想見見提督。”尤裏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你懂他們的語言?”看着與提督交談得隆重的白發人,哦,又插進來個西方少年,我發現自己的語言問題十分嚴重。
“當然了。不然我怎麽去會天下美女?”尤裏安洋洋得意,“不過你放心,那個白發将軍似乎沒有惡意。”
……算了,等事後問提督吧。想着,我郁悶地往船上走去,那些喋喋不休的外語真讓人頭痛。
夜裏,我的房間被提督推開:“怎麽一個人在這兒?莫非流連海上的晃蕩?”
“……沒什麽,自覺窩囊罷了。”我從床上翻身坐起,“連話都聽不懂的人還想滿世界混?我真天真。”
“佐伯杏太郎一開始也不懂什麽外語。”提督搬來椅子坐在我面前,“而他現在名揚七海。”見我仍悶悶不言,她出言激将,“我認識的可是不把天下放在眼裏的鄭森,而不是不敢說話的男人。”
“……我倒是想豪情萬丈,可是……”我忍不住歎氣,“如果是錢的差距,我能在一年内翻身;如果是火炮的差距,我能在三年内彌補;如果是造船技術的差距,我能在十年内抹平。雖然這些差距都存在,我卻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人心的差距呢?我這一輩子也不能讓大明湧現出那樣的少女提督!”
“人心的差距……”提督呆滞了一下。
“大明再怎麽發展海洋事業也不過是錦上添花,作爲一個國家并沒有必要支持,隻要有人跑到家門口來和自己貿易,能夠賺到無數金錢,從上到下的官官民民也就滿足地恪守所謂的祖制。而北海呢?一個還不算國家的地方出生的小姑娘知道滿世界賺錢;一個國家的海軍司令能夠跑到這裏來,這還不叫人心寒嗎?”我抓起她的手,“你看看你這雙手,爲了大明成了什麽樣子?可杭州的百姓怎麽看待你?又有多少人追随你的夢想?人家的船隊自稱海軍,大明的船隊自稱水師!這才是私人與國家的差距啊!”
“……我明白。”提督的平靜與我的抓狂形成鮮明的對比,沉默良久才在無奈的感傷中喃喃地回答,“從歐洲回來時我就明白。今天,你不過是把這些說了個清楚。可是,我不可能視而不見,我……”她的聲音細如蚊蠅,“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明白。”雖然明白,但看着這外似嬌弱的身軀無助卻堅定的樣子,我還是覺得眼眶泛紅,鼻子泛酸,“所以,我是你的馬前卒。”
“不,我要你是我的傳令兵,附帶出謀劃策。”提督不厭其煩地糾正,“比如,在此時。”
“好吧……”看着提督布滿細小傷痕的雙手,那雙纖細而幹練的手,握上去卻如此溫柔,“在我勉爲其難來一場隆中對之前,給我講講那個赫……赫德拉姆說了些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