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藍,就像我時常看見的天空,那些浮雲似乎顯得歡快,或者說是我的心很歡快,因爲,我終于可以回複我的提督!
送信是我的本職工作之一,但我更希望待在提督身邊——由于艦隊的客觀原因,副官的職位一直是提督自己兼任,而我,恰好是她的傳令兵,便理所當然地得兼任使者的工作——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是的,傳令兵。其實我更希望被人稱爲提督的親兵,可惜以我的體格……實在沒有那麽厚的臉皮自稱。而且,就算這個傳令兵的位置,也已經被人非議。
記得在我還不是一個水手的時候,很窮。哦不,其實我也曾富裕過,嗯,童年的時候家裏還算富有,不,非常富有,但那早已是過去,我早已成了一個滅門遺孤,而從三年前開始,我便是一個在朝鮮國的京城碼頭依靠搬運貨物爲生的人。可惜,我并非那樣的材料,不久就被超負荷的勞動累病,然後被解雇,然後在碼頭附近的某個避風處——等死。
就在我以爲自己離死不遠的時候,一個略微粗暴的嗓音讓高燒的我睜開了絕望的眼睛——一個頭發花白卻顯得剛毅的老人,正蹲在我旁邊。
“你叫什麽名字?”
“……”我根本沒有回答的力氣。
“怎麽了,希恩?”一個平淡中帶着優雅的聲音傳來——是個女人,我卻看不到她的臉,隻有那黑紅的袍子。
“不,沒什麽……”老人打量着我,猶豫了一下,終于站起身。
“你不會因爲無關的事情駐足的。”似乎兩人彼此熟悉。
“其實……這個垂危的人的長相有些像一個故人。”老人斟酌着說。
“故人?”女人似乎産生了興趣。
“嗯……其實是你父親的朋友,當然,不會是這個人,他太年輕了。”老人搖搖頭。
“那……帶他上船醫治一下。”說完,女人的袍子便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事後,我才知道,那個女人便是我的提督。而我與她正式見面的場合卻是在春申号的單人房——就我的地位來說是不可能擁有那樣一個房間的,但當時,我大病初愈。
那是一個下午,因爲我從舷窗透進的光線中嗅到了夕陽的味道。那位名叫楊希恩的老人詢問過我的身份,但我不能說,因爲我的身份是逃犯。但我必須報恩。
“你痊愈了嗎?”艙門開了,陽光如條紋般印在那袍子上,似點燃了那胸前鮮豔的薔薇花——是那個女人,那個決定了救我的女人。
“應該……是吧。”那美豔的面容讓我結巴。
“看來還是沒好完。”女人微微皺眉頭,“可是,我不得不讓你下船。”
“爲什麽?”話出口後我才發覺自己沒有問的資格。
“你不需要知道。”
“那麽,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我忙坐起來,“至少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不必了,你的病本不嚴重,不過是拖久了——不欠我什麽。”女人似乎有些急。
“好吧。”我歎口氣,看她的穿着就知道她的地位不低,現在的我又何談報答?“這裏是什麽地方?如果是澳門,我拒絕下船——我的口音會導緻我無法讨生活。”
“放心,這裏是杭州。”女人爲我的借口微微一笑。
“那我更不能下船了。”杭州!我的故鄉,卻是我不能回的地方!“因爲,我在杭州被通緝,或者說,我被整個江南通緝。”
“整個江南?你犯了不小的案子。”女人沒有打算強行趕我走。
“不是我犯的,而是我的家族違反了國策。”我苦笑,這也是我能夠透露的所有了。
“什麽國策?”
“……禁海。”
這是一個已經被隆慶帝廢除的國策,然而,在廢除前被坐實了的罪名卻依舊存在。
兩對眸子連在一起,卻都黯然下去,一瞬間,我似乎預感到自己可能留下。
“你出過海嗎?”女人突然發問。
“沒有,但我至少這幾天都沒有暈船。”我聞弦歌而知雅意。
“你可以在船上養病,但痊愈之後得替我幹活。”女人走過來向我伸出了手,“李華梅,李家艦隊提督。”
“什麽!”那個傳說中的冷血美人!那個帶領本已開始沒落的李家重新逐漸風生水起,以私人的力量比大明水軍更堅決而主動地與倭寇對抗的李家女提督!
“又忘了……握手禮在明朝并不流行。”李華梅誤會了我的驚詫,讪笑地縮回手,“你答應嗎?”
“……請爲馬前卒!”雖然心中翻江倒海,但首先我得報恩,所以我的回答堅決而明快。
“那你得努力了,我的船上可不能養活過于瘦弱的人。”李華梅轉身出門,“我們要去攻打長崎,你祈禱不要被炮彈砸碎你躺着的床吧。”
“祈禱?”我一愣。
“又忘了……那是西方人對神仙許願的名稱。你繼續養病吧。”
“等等,”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是說攻打長崎?”
“是的,如果你怕死,現在還可以下船。”李華梅回頭看着我。
“我不會下船,但你這樣的決定很危險。”既然決定爲她賣命,我便謀劃起來,就像小時候幾乎天天都會嘗試的那樣,“大明的國策是禁海,雖然張江陵追随隆慶帝的思路,但舉國上下的眼光還端坐壁上。而李家艦隊是整個大明的私家艦隊裏最有實力的了,一旦失敗,這其中眼下和長遠的得失,值得深思……而且,你确定現在的李家能夠滅亡倭寇嗎?”
“……不能。”李華梅不甘地搖頭。
“那你爲什麽要去攻打他們的城市?”
“在遇上你之前,我們剛剛完敗來島家的第二艦隊。”
“所以現在長崎空虛?”我猜到她的意思,“以來島那家夥的性格,現在多半在找你報複的路上,而你通知好杭州做好準備,就趁這個空當去偷襲?”
“是的。”
“可是,就算打下長崎,又有什麽好處?”我自問自答,把話說得直白“李家艦隊背負的責任是整個大明的海域,那些所謂的水師雖然強悍,卻根本不會踏出國門,而來島,不過是倭寇頭子,你就算滅了來島,倭寇還是存在,可要是李家有什麽閃失,大明就沒有什麽勢力可以過問東洋的格局了!”
“……你似乎對這些很熟悉?”思考了一會兒,李華梅深深地看着我,本已跨出門的腳也退了回來。
“我……我曾經接觸過水,”雖然知道她是李華梅,但我還是不能說過多的實話,“我也對大海又過夢想。”
“夢想?那你說說你的夢想是什麽?”李華梅有了興趣。
“三寶公第二。”我明顯底氣不足——現在的我,又有什麽資格談夢想。雖然曹操當初最大的願望隻是漢征西将軍,但我相信,那的确一度是他畢生的理想。
“那麽,我給你一個機會——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傳令兵,等你痊愈之後,你就以我的名義去和來島家議和。”
“議和?”我瞪大了眼睛。
“這不正是你向我建議的嗎?”李華梅微微一笑。
“可是,身爲李家的提督,你這樣的決定會被大明視爲叛徒——包括百姓。”我提醒她。
“聲名,有那麽重要嗎?”李華梅眨眨眼睛,“現今,大明之内,又有多少人明白我的心思。”
“起碼,我懂!”
“所以,你也成了李家的一員。”
“這個……能夠重新進行一次那個……握手禮嗎?”猶豫了一下,我伸出手去,“似乎,我遲早得熟悉西洋的禮儀——我叫鄭森。”
“看來,我找了個不錯的傳令兵……啊,握手禮不需要這麽用力的!”
“對不起……”
……
第一次的相遇就那樣結束了,但我的位置并不被所有人認可,确切地說,除了提督,沒有人贊同那個決定。雖然提督沒有說與來島和談是因爲我的建議,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改變主意的時間不過是從我房間的一個進出——所以,我的存在也讓很多人頗有微詞。
所以,我不能辜負提督的力排衆異。
當我火速到達大阪時,正見來島家的船隊準備出航,幸好,行久的外形很容易被那些人認出來,也幸好,行久的身份不僅是翻譯,也是保镖。
雖然來島詫異于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人可以當翔绯虎的使者,但行久的存在讓他不可能有足夠多的懷疑:“她派你來幹什麽?”
“和談。”對待這樣的人,隻能保持平靜。
“和談!她還有膽量和談?”來島猛然跳起來,就差沖到我面前。
“如果僅僅談論仇恨,似乎兩家完全可以扯平,或者說,你不過損失了一些手下,但提督損失了父親。”
“那又怎麽樣!”
“我提這個僅僅想說明,仇恨,完全沒有必要成爲商量的阻礙,無論你從事海盜活動還是成立商會,目的都不過是财富。”我淡淡而言,“那麽,你覺得大明最強的私家艦隊與日本最強的艦隊對抗,對于兩家本身來說有多少好處?”
“那你們又怎麽保證你們願意和談?回去告訴她,有種親自來找我。”
“沒有必要,事實上我們打算的并非是兩家合作,僅僅是停戰而已,另外,我們可以把京城讓出來,而你們必須保證不進入大小琉球。估計,京城和大小琉球的對比不需要我形容吧?”雖然我沒有親自到過日本的陸地,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那片土地上正在經曆什麽樣的混亂,現在的來島根本不是簡單的海盜,更不是正規的軍人,他們需要的是錢,而已。
“如果是這樣……可以停戰。”海盜來島?隻要能夠更快的獲取财富,商人?或者海盜?職業,不過是一塊遮羞布。
“不過,從你這麽爽朗地答應就可以看出這樣的條件對你們有利——所以,我們要求京城的移交得在半年後完成,之前,京城由兩家共享——半年的時間足夠考驗你們停戰的誠意了。”
“……好。”
對于在大名的身影下生存的海盜來說,大小琉球隻有砂糖值得産生興趣,但比起京城的各種産物,卻也大可以雞肋視之。
……
“鄭先生,你确定你這樣做是對的嗎?”在回杭州的船上,行久忍不住問。
“白木先生,正如我幾乎永遠不可能明白你的劍術之中的奧妙,向你解釋此行的謀略是一件同樣麻煩的事情——我隻能告訴你,在半年後,提督因爲今天而遭到的指責如果仍然沒有消除,我将爲此負責。”
“是嗎?”行久顯然不相信我的能力。
“現在的我,沒有什麽說服力。不如一起憧憬回杭州的情形吧——我是提督的傳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