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結束了總領事館的宴會後,第二天的中午劉繼業便乘坐專列從上海返回了江甯。也就是在路上,北京的袁世凱于西元1912年的5月20日正式下達了一封任命書,任命江甯都督劉繼業兼職新成立的長江巡閱使,統掌江蘇與安徽兩省之軍務。
這封任命實質上是将安徽正式置之于劉繼業的指揮下!
本來明眼人都知道安徽都督關啓平資曆薄淺、又不是安徽籍貫,完全是因爲是劉繼業的老下屬才被劉繼業硬是推上了安徽都督的位置。自然的,關啓平也得投桃報李,對他的老上司劉繼業盡心盡力。
不過這畢竟是兩個都督之間的關系,至少從台面上看,兩人都是平起平坐的都督,互相誰也不歸誰管轄。
然而現在,随着劉繼業被任命爲長江巡閱使,兩人就真正成了上下級關系了。劉繼業将有充分的理由介入安徽事務中,甚至将此省份操控手中。也由是,劉繼業成了地方都督中最有權勢之人,名正言順坐擁兩省之地,引得無數都督羨慕。
無數目光再次彙集北京和江甯兩處,對這份頗爲突兀的任命非常好奇。
當劉繼業晚間回到江甯的都督府得知了這個消息時,他并未如前來通報的陳光甫那般興高采烈,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因爲根據劉繼業與袁世凱此前的約定,這長江巡閱使一職要等到國會選舉完成後才任命的……現在袁世凱忽然單方面提前任命了下來,其背後的目的……
其實在昨天上海總領事館的晚宴上,劉繼業就已經察覺到了迹象。英國駐上海總領事法磊斯那一句‘高升’,意味着英國的外交系統已經提前知道了部分的情況,而消息隻有可能是來自北京方面的……
表面上,這次任命涉及到的直接當事人爲:下達任命的大總統袁世凱、接受任命的江蘇都督劉繼業、以及相關當事人安徽都督關啓平。但是實際上,根據劉繼業的分析,袁世凱的意向其實非常明顯。
之所以劉繼業當初與袁世凱議定在國會大選後再任命自己爲長江巡閱使,是爲了避免刺激到同盟會。畢竟長江巡閱使這等明顯又實在的好處,世人不會相信袁世凱會無緣無故送到劉繼業的頭上。在如今實質上有些三足鼎立的局面,很難不讓同盟會的諸公猜測袁世凱與劉繼業兩方是否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合謀。
無論同盟會此刻内部分裂到了什麽程度,至少在限制袁世凱這一大方向上大家都是一緻的,區别更多是多或少、是對事不對人還是對人不對事的問題。
這個時候,劉繼業再要與宋教仁方面去合作,可就困難多了。
接受任命?那麽必然地自己此前與宋教仁協商的,對方進入國會後大家互相協助的協議,自己謀求一步一步影響中央決策的規劃就要泡湯了,與宋教仁的合作将受到很大影響。
不接受任命?一來袁世凱已經發出任命,已經發揮出作用。自己拒絕任命将會更令人揣測。二來,袁世凱亦可以借勢以劉繼業你自己拒絕了爲由,堂而皇之的更改承諾……
書房内,劉繼業将那份電報扔到了一旁,系開了自己領口,苦笑了出來。
或許是辛亥革命後,自己一路都走得太順暢了,在并未承擔過高風險的同時走到了今天近乎理想的地位。自己,有些過于小窺民國政壇上的老狐狸了,也有些高估自己的政治手腕了。
就像當初劉繼業在安徽問題上甚至與袁世凱的北洋軍在津浦鐵路沿線狠狠較量了幾回合一樣,現在袁世凱找準機會給自己與同盟會之間擠眼藥不也是理所當然的麽……若是袁世凱放棄如此有利的機會,那才有問題了。
過于注重小節,難免讓自己的視線被手段、被謀略所拘束……自己,其實最大的優勢,是對大勢的了解啊!是借助大勢的潮流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現如今的大勢是什麽……?
此刻劉繼業真正開始冷靜下來,全盤統籌地分析。他來到書房内懸挂着龐大的全國地圖前,沉默不語。
民國雖然名義上統一了,但是地方與中央的矛盾遠未得到化解。革命黨與袁世凱的矛盾、袁世凱的北洋系統内的矛盾、地方實力派與中央政府的矛盾、地方立憲派與革命黨的矛盾……這一切的一切矛盾,彙聚一起,就成了一個大勢所趨,那就是地方離心力!
沒錯,貫穿整個民國的大勢,就是地方與中央的不間斷的鬥争,從開始到終止,中華民國、無論是北洋政府還是後來的國~民政府,都從未真正解決地方離心力這一問題。而袁世凱自己哪怕在曆史上能夠極爲順利地剿滅同盟會的二次革命,在某種程度的實質上統一了中國,但是就連他也無法抵禦地方與他的北洋系統的離心力。
最後隻能想出稱帝的方法來試圖解決離心力這一問題,然後在不切合實際的行爲舉止下一步步走向滅亡。
而離心力在大局上的表現,就是軍閥混戰。更具體的表現,就是大軍閥下有中軍閥、中軍閥下有小軍閥、小軍閥下有軍頭、軍頭下,甚至在連排級中間都存在着山頭。
這一現象是怎麽出現的呢?來自于清末以來權威的喪失、來自熟悉規則的破壞、來自破壞後不完全的建設、來自破壞權威後卻無法豎立起信的權威出來、來自人性自私的一面得到無節制的放大。
原本大一統的局面被破壞後,原有的秩序和權威崩壞後,新建立的議會制度卻極不成熟也不符合國情,而中央政府更是政令不出直隸,無法真正重新建立規範來、也因此無法産生約束。而一旦人失去了約束,其天性本私,自然會帶來一種不同于大一統時代的混亂局勢。
所以,民國年間才會出現一種無比諷刺的局面:誰在中央就反~中央。
這樣的局勢最終是如何得到解決的呢?劉繼業沉思着。
一個原因是在民族生死存亡時、當外部威脅已經威脅到無論地方還是中央的利益的時候,地方離心力隻能讓步于民族求存之戰。另一個原因,則是在抗戰結束後,解放戰争結束後,一個新的、強有力的權威被重新樹造了起來。在這一權威下,秩序重新得到了恢複、人性的私欲重新被規則所約束起來。
劉繼業望着地圖上用黃色标明,袁世凱所實際能控制的土地:直隸、奉天、山東、河南、熱河、陝西。就連老袁一手締造的北洋軍,都擺脫不了離心力的影響。内部段祺瑞與馮國璋都有點尾大不掉的态勢,而彼此内部中更是有數不清的小團體。
這就是如今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再掉過頭看向自己的江蘇,卻沒有離心力的問題。
爲何?
因爲自己吸取了後世曆史的教訓,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的體系内定下了較完善的規則,制定了一個架構完善的組織,豎立了一個權威。在組織的權威下、在愈發運轉成熟的規矩下,每一個人的行爲都有相應的賞罰機制,‘引導’其的行爲。于是乎組織的凝聚力就上升了,離心力也自然下降。
在這一點上,劉繼業借鑒了後世的那許多極有戰鬥力和凝聚力的革命團體的組織架構。
收回目光,劉繼業回到書桌旁,拿起鋼筆開始在草稿上書寫起筆記來。
當今之大勢潮流爲地方之離心力、團體之離心力,我可以順勢而爲,提前引發地方與中央之沖突,使局勢爲我所用。而引導并逐步改變此大勢潮流之方法,在豎立權威、重新制定符合中國國情的規則制度和賞罰機制——在此方面,我可借助後世之經驗教訓,徐徐圖之。
一個全新的規劃在劉繼業的心中成形,并且越來越明朗。
燈火通明的書房外,天空早已黯淡下來。劉繼業下了火車後,就一直沒有進食,此刻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早已饑腸辘辘,而外面的侍從得到了自己的吩咐後也不敢來打擾。
拍了拍臉頰,遏制住略微興奮的情緒,劉繼業站起身子打開了房門,朝執勤了一名侍從道:“那點吃的來吧。”
“報告大帥,夫人已經爲您準備好了羹,之前大帥不讓打擾屬下沒敢通告……現在,要不屬下幫大帥加熱一下?”
“去吧……”劉繼業剛一揮手,忽然想到了什麽:“等下!”
待那名侍從返回,劉繼業組織了一下語句,用嚴肅的口吻道:“你先去拿羹來,然後去通知侍從官張大順,告訴他立即準備最高軍事會議以及臨時黨務會議,我明天兩會一并召開!通知所有相關人員前來開會!”
那侍從被這麽重量級的消息吓了一跳,隻覺得身上的壓力沉甸甸的,有些緊張地敬禮後,就準備離開去通報。
“等下!”
劉繼業卻又叫住了他。待其回頭時,忽然笑了笑:“别忘了替我跟夫人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