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内城東直門附近,一處名爲王寡婦胡同内,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穿着顔色洗得已經泛白的破舊馬褂,嘴裏叼着一根長柄大煙槍,信步走在胡同内。
這男子依然留着辮子,高高盤在腦袋上,言行舉止一見便知是前清的八旗子弟。
“富爺,您早!”一處民宅門口,一個出門拉柴火的男子看到這個發福男子,殷勤地朝他鞠躬擺出笑臉來。
“弘二,吃了嗎?”
“吃了!吃了!勞駕爺關心小的!”那名男子急忙點頭哈腰,就差跪倒在名爲‘富爺’的腿旁搖擺尾巴了。
然而那富爺卻并不領情,他把眼一瞪,雙目一橫,惡聲惡氣喝問道:“既然有閑錢去買吃食,咋地不還老子錢啊!!?告訴你、三天再不還,老子拆了你這件破房!”
那男子吓得手中的獨輪車車把都送了,一車的柴火差點散了一地,卻見那富爺理都不理,直接信步走了。
清朝退位了,民國建立了,這在京的滿漢蒙二十四旗人,沒了鐵杆莊稼,丢了老米樹,方字旁的落了價。這種情形遂讓那些平日隻知當兵領饷的八旗兵丁及其家眷們,開始了痛苦的轉化曆程,有些家境比較富裕、家資比較殷實的,尚可靠變賣家産來過活。甚至那些家境殷實對外放債的,如富爺這般,還因此高高在上,成了内城旗丁争先巴結的對象。
至于絕大部分的旗人,則多半窮困潦倒、食不果腹、家破人亡的消息時有發生。
每此社會的大變革,終會有犧牲者出現。
這富爺繼續漫步,臨到胡同口了,忽見一個個頭高大、穿着典雅西服的男子在兩名彪悍衛士的陪同下走進了胡同來。
來人年紀輕輕,個頭卻真不小!臉上留着整齊的八字胡,臉上留有淡淡的威嚴。富爺眼力見識很強,一看就知道那人身上的衣服、口袋裏的懷表,乃至手上的文明仗沒有個幾百兩銀子是根本下不來的。
這可是個大人物。
富爺心中頗有些好奇的心思,不由得對此人多打量了兩番。
“敢問王寡婦胡同裏,可有托忒克氏的住所?”
男子朝富爺問話,由于身高原因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再加上對方一口南方的口音,惹得對自己老北京八旗出身非常驕傲的富爺非常不舒服。辛亥革命後,堂堂大清被南方那群亂臣賊子逼迫,讓富爺對南方人沒有半分好感。
“不知不知!”富爺嫌棄地擺了擺手,理也不理那人就快步離開了小巷。
來者正是劉繼業。
他本打算問路,誰曾想那中年旗人态度那麽不友好。不過到了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因爲這等小人物而生怒,反而覺得頗爲好笑。
“大帥,要不我去四處打聽一下?”在一旁的衛士出聲詢問。
劉繼業點了點頭道:“在東直門附近亂竄也不是個結果,你先去問吧,我去前面的茶樓裏坐坐。”
那名衛士朝胡同内望去,隻見左側不遠處有一個飄着‘黃’字小旗的小茶社,戶外擺着桌椅闆凳,有些人在那裏喝茶。弄明白了方位後,他朝劉繼業一個軍禮然後便小跑離開了。
此時是上午時分,天氣也不差,溫度适中,其實是個出遊的好天氣。第一次置身于北京内城的旗人區,除了這胡同内的路面因爲年久失修使得青石闆上走起來坑坑窪窪令人不舒服之外,劉繼業對眼前原生态的胡同頗爲感興趣,甚至萌發了找一處四合院參觀的念頭。
當然,來此的目的不是觀光旅遊,而是爲了見一名故人……
來到那茶社前,随便找了個地兒與那名衛士坐下,又從茶博士那裏要了兩壺茶和一塊燒餅填腹,劉繼業幹脆在此歇歇腳。
喝了口小二送上,說不出什麽味道的怪茶,咬了一口燒餅又覺得太硬難吃便放回了桌上。
正閑的無聊時,劉繼業朝茶社内望去,忽然發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
隻見一個旗人獨自一人坐在茶社内,低頭拿着一個小半個燒餅在那裏撕着吃,一小口一小口的細細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沒過多久,待将手中燒餅吃得半點不剩時,忽然又低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嘴巴上甜了舔,蘸些唾沫,然後便在桌上寫起了字!
劉繼業朝那人觀察了一下,見其蘸一口,寫一筆,非常用心。
再仔細一看,卻差點笑出來。
原來竟是拿手指蘸着從方才燒餅上掉落桌面的芝麻!
這旗人也是好面子,無論是舌頭舐還是用手抓掃,都比這樣一粒一粒蘸要快的多。但是這樣做卻怕丢了架子,讓人恥笑,所以甯願假裝成寫字的樣子。
而胡同内,更有旗人小孩、老者、婦人衣衫褴褛,面黃肌瘦地朝茶社直打量。
其中一個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竟隻穿着破破爛爛的襖子,光着下半身,髒兮兮的臉上一雙明亮的大眼死死盯着劉繼業桌上被咬了兩口的燒餅,站在牆邊上直流口水。她有心想靠近,又害怕旁邊長相兇狠還攜帶着武器的衛士,隻能在街角處來回踏步。
胡同内有一個年歲較長的乞丐見劉繼業衣冠楚楚,壯着膽子拿着一個破碗打算靠近,卻見劉繼業朝那名衛士使了個眼色。
那名衛士立刻站了起來,朝乞丐一喝,直接将人給吓跑了。
眼見如此景象,原本已經小步打算靠近的小女孩又不敢動了。
而胡同邊上的好幾個蠢蠢欲動的乞丐一見同伴的下場,也絕了上去乞讨的心思。
劉繼業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那乞丐一眼,隻是朝重新回到座位上的衛士點了點頭。他深知街上的乞丐最有眼頭見識,知道什麽人能碰什麽人不能。像那種心腸軟的,隻要第一個上去試探的成功了,剩下的馬上就會群起而上,非得把好心人身上的所有錢都讨到了才幹休。
然而像自己這種有衛士在旁,而且明顯帶了兵器的人物,如果初次試探沒成功,他們也不會冒着風險再上去。
非是劉繼業沒有同情心,隻是穿越十年以來,随着地位越來越高、經曆了無數事情後,劉繼業的心腸也愈發堅硬起來。
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他都會有一套理性的判斷方法。
震懾住了群丐們,劉繼業得以安心地坐在茶社旁,幹脆就閉上眼睛曬起了太陽。
等了十幾分鍾後,劉繼業才看到那名問路的衛士滿頭大汗地返回,來到其面前彙報道:“大帥!問清楚了,托忒克氏現在已經改了漢姓,叫做陶氏了。就住在三條胡同上面。”
劉繼業聽後拍了拍其肩膀表示其幸苦,然後便讓他帶路朝三條胡同走去。
劉繼業剛一離開,牆角的小女孩看準機會就沖了上去,抓起桌上大半個燒餅就大口大口地撕咬起來,芝麻落得滿地都是,看得茶社内的那個‘寫字’旗人非常心疼。
左拐右拐來到比王寡婦胡同稍大一點的三條胡同,跟着那名衛士的指點靠近了一處破敗的民宅前。劉繼業走上前,隻見大門卻是開着的。
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隻是稍一思考,劉繼業便大步跨過了門檻,走進了滿是敗落景色的小四合院内。
幾乎是同時,四合院的主廳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富态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跳了出來……
“臊~婊~子!老子好心給你條活路、你個不識擡舉的東西!!!”那胖子差點被絆倒,對着主廳門口顯現的一個女子痛罵不已!
門口的女子穿着一件破舊的旗袍,隻是一張臉卻非常幹淨,展現精緻的五官。她此刻細眉高挑,一雙亮眸狠狠盯着那胖子,英氣逼人:“再沒錢,我陶心然也絕不會去八大胡同做辱沒祖宗的事情!!”
“給你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那胖子還想繼續大罵,忽然卻感覺自己脖子被一股巨力拉扯,下一刻已經倒在了地上。
緊接着,他隻見腦門上多出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一個衛士兇神惡煞地盯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句地用其最讨厭的南方口音喝道:“滾!再敢騷擾這家,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那名胖子被吓傻了,而正廳位置的女子待注意到了來者是劉繼業後,震驚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一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不可置信。
“你……你怎麽在這裏……?”
劉繼業大步跨過‘富爺’的身旁,對此人看都不看,隻是朝衛士指了指身後大門。
随即那個富爺就被拖出去扔到了街外。
“若你寫信來,我怎麽也不可能讓你落到今天境地……”
劉繼業來到了陶心然的面前,卻見這位‘舊識’倒退了半步,雙目中透出了淡淡的憂傷。
“大伯去後……”
從陶心然口中,劉繼業得知了端方在湖南被革命軍處死後,其名下千萬資産便被族人各種瓜分。而陶心然的父親早亡,她一個女孩家又沒有出嫁,一直陪在端方左右形如女兒。在端方忽然意外身死後根本沒有人站出來爲她做主,最終竟隻分到了不足五百兩銀子而已。
陶心然拿出了三百兩銀兩在東直門正白旗所處買了此棟房産,并且在民國後因爲據說祖上曾是漢人,因此将自己的姓氏改回了漢姓陶氏。原本的下人由于後來銀錢見少,眼看着入不敷出後,最終還是辭退了。
接下來幾個月陶心然就一直過着獨居的生活。就這麽一個人買菜、燒飯、洗衣、晾曬。然而陶心然雖然懂得法文、文采不錯,但是終歸是大家閨秀小姐,并不懂得謀生之道。況且那時候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對于女子抛頭露面都是頗爲不齒的。陶心然爲了生計也曾去過東交民巷的法國公使館求職,然而對方在看到其女兒身身份後就直截了當的拒絕了。
此刻的世界上,哪怕是開明進步如巴黎,其外交系統也從來都是紳士的遊戲。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女人連投票的權利都沒有,更别說體面的工作了。
最終陶心然也隻能省着錢花,并開始通過變賣身上的首飾來維持生計。
日子漸漸變得難熬起來。
從陶心然的話語中,劉繼業聽到了她訴苦的聲音,看到了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在嚴酷的現實面前被迫學會适應,學會改變。學會了自己做飯、自己照顧自己、學會了與上門收首飾珠寶的奸商讨價還價、學會了在别人面前保護自己的能力。
到了後面,糧米漸漸不支時,陶心然便隻能加快變賣首飾的速度,也就是此時那個人稱富爺的胖子在屢次上門收珠寶時看重了陶心然這位落魄小姐。
雖然陶心然最終還是忍住沒有說,但是從兩人之間絕不愉快的對話中,劉繼業不難猜出那個富爺竟打算慫恿陶心然去以美色換得銀錢。
望着如今四壁皆空,面前的陶心然一身素裝,再回想當初端方府中的奢華程度,不由得感歎世态變遷。
然而,不管是淡薄素裝還是奢華衣物,不管是身處草廬還是豪宅,唯一不變的是陶心然一雙充滿着陽光和希望的雙眸。
端方當初所以對劉繼業非常信任和器重,除了劉繼業本人的才幹,以及曾救其性命之外,也與陶心然有着分不開的幹系。而陶心然與劉繼業之間,那種若隐若離、千絲萬縷的聯系,
其實劉繼業自己也說不準爲何要來看望陶心然,在見到她之前更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麽。
是償還人情?是舊情未了?是任意任性?或許三者皆有。
亦或者,是陶心然身上的某處吸引了他。是一種他渴望擁有,卻知道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以至于他在來北京後将公務辦完的第一件事就想到了拜訪這位‘舊識’。
說來,劉繼業與陶心然的接觸并不是太多,真正的長談也就那麽幾次,然而彼此卻早就從眼神中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此刻,劉繼業再次凝視對方的雙眸,看到她俏麗的睫毛越跳越頻繁,終于朝她再次邁出了腳步。
這一次,陶心然沒有後退。
兩人的嘴唇,第一次觸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