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定了正事,袁世凱并未因長時間的激烈談判而變得身心俱疲,反而在放松下來後健談起來。在以茶代酒,彼此示意過後,袁世凱便拉着已經從小弟變成‘盟友’的劉繼業來到了書院外面的豐澤園内,漫步在景色之中。
“對面,那裏就是光緒帝被軟禁所在。”
劉繼業順着袁世凱的手指望去,隻見一座頗爲幽靜的樓宇就在不遠處。
“是瀛台?”
“瀛台。”袁世凱點了點頭,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笑道:“當初他弟弟載沣想砍下我這腦袋來,可事到如今,看是誰笑到了最後啊!?”
劉繼業附和地笑了笑,轉而問道:“馬上梁任甫就要歸國了,當初他的老師康南海可是惡意诽謗大總統,在國外輿論界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不知大總統對此師徒二人如何……”
袁世凱擺了擺手,毫不在意地笑道:“也不過是糊弄凡夫俗子罷了,不需在意、不需當真。國家大事企能容得尋常百姓說話?現今清帝已經退位了,他康有爲已成無用之人,不管他就是!至于梁任甫……”袁世凱似笑非笑地看着劉繼業。
“文鹿與任甫不是相熟麽,會不知我與任甫關系?”
劉繼業笑而不答。
實話實說,袁世凱待人處事的老道非劉繼業可比。設身處地去想,若劉繼業耗費腦力與對面的人讨價還價數個小時,甚至一度激烈起來,那麽哪怕最終談成了結果雖不至于冷淡刻薄,也不會笑意連連。
若袁世凱真的用心結交,确實能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難怪北洋衆人皆願爲其效命,甚至不惜背叛朝廷。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盡管袁世凱籠絡人心的手段在清末政治舞台上可謂無出其左右,爐火純青到了大師的級别,但是他的器度也就到此爲止了。
如果時間倒退百年,袁世凱絕對會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開國皇帝;那時,面對此等舊時代的精英、頂尖人才,又同時掌握着全國強軍,或許劉繼業已俯首而拜了。
靠私人恩情去籠絡屬下、靠權術去操弄大局、不相信甚至畏懼民衆的力量、骨子裏的袁世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舊式人物,所采用的手段和謀略還是千百年來祖宗之法。
這樣的手段在近代化之前可謂足矣。
可惜的是,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新時代的沖擊下,袁世凱舊時代的那一套手段将會逐步爲曆史潮流所淘汰。
全新的組織結構、全新的科技發展、全新的社會變革,這一切的一切都将不斷沖擊袁世凱和他憑借舊式手段所搭建的團體。
舊時代,身爲帝王,憑借小恩小惠和私人感情,确實能夠籠絡和穩固手下大将的忠心,讓他們願意爲己效命。然而現在已經不是帝王時代了。在新時代的沖擊下,尤其是民國成立逐步開始瓦解舊社會的固有秩序時,手下将領的忠心已不是私人情感所能夠籠絡住的。
像馮國璋、段祺瑞等袁世凱心腹會想,已經是民國了、憑什麽我不能當一回總統?帝制時代皇權威信已經被打破,在新的權威尚未被構建之前,個人的野心将會極度膨脹并左右大多數政治人物的行爲。
再憑借舊時代的手段,袁世凱将越來越難以控制自己的團體。單憑私人恩惠将難以遏制手下将領膨脹的野心。同樣,舊時代的手段在面對已經愈發開放的社會風氣和愈發活躍的民衆參政意願也将變得越來越無效。舊時代的手段在發展國家方面,也将越來越落後和不适。
蓋因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唯一能夠适應新時代的,就隻有順應潮流的新時代的解決辦法。
隻有像劉繼業那樣,用嚴密的組織,以嚴格的紀律從制度上控制手中的團體才能樹立起組織的新的權威,确保命令的有效性。隻有不去畏懼民衆的力量,而是順應此力量、利用此力量、發動此力量、引導此力量,才能夠真正獲得全國的支持。隻有如此,才能面對新時代的挑戰,不僅不被曆史的潮流所淘汰、反而能改變它,引領它!
在花園中漫步之餘,兩人聊起了實業,興辦工廠和鐵路都需要大量的金錢,袁世凱頗爲感歎道:“國事何爲重,一曰财、二曰财、三還是财啊!”
“沒有錢财,就無法興辦實業、無法興修鐵路、無法維持政府運轉、無法提供軍饷糧秣……我這不是臨時大總統,實在是缺錢大總統啊!”
“屬下聽聞大總統已與四國财團合謀興借外債……”劉繼業看向袁世凱,并不回避對方的眼神:“恕我直言,正所謂貨比三家;如今獨吊四國财團一家樹上,難免爲人所制。資本是無國界的,就如水往地出走一樣,資本也必将流向回報最高處。現今歐洲已發展成熟且火藥味愈發濃烈、美國也開始飽和,現在國際上資金流能夠獲得高回報的地方就南美與我中國了。”
“于我中國而言,治外法權和遍地租界以及列強軍隊駐紮各地是喪權辱國,然對于吸引外資而言,這些卻足以使其放心我中國政府不會反悔、降低其投資風險。”
劉繼業所說的這些,完全吸引了袁世凱的目光,新穎的經濟言論大出其意外。
“所以,世界各财團投資中國的欲望是存在的。絕不單是四國财團……”
說到這裏,袁世凱忽然打斷,嚴肅地問道:“文鹿所說我也知道,也曾有比利時之财團願意貸款二百萬給我……然而政府開銷極大,非數千萬級不能解決燃眉之急!四國财團現今已經先期墊付了六百萬兩款項,可謂頗有誠意了。現在除了四國财團,我觀找不到更有實力的财團了。而且,四國财團有其政府支持,跟尋常财團又不一樣。”
“當今世界上流動之金額何止萬萬!四國财團合起來,其财力縱觀世界也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劉繼業大話說完,不等袁世凱反駁便道:“三聯集團一直與美國梅隆财團有所合作,前一陣子剛剛拿下了一筆一百五十萬美元的貸款,利率隻有四厘、九八折,僅略高于美國國債。連我一家商業公司都能夠拿到如此優惠之貸款,泱泱中華又有何不可?”
袁世凱沉默不語,顯然在沉思。
“現在四國銀行财團所以死咬着高價位不放,是因爲他們認爲大總統有求于他,正是因爲他們算準了大總統‘隻能’找他們,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地擡高價格。”
“與其受制于四國财團,大總統不如放開束縛,向世界财團宣布中國需要借款數千萬之總量,條件爲何,有意願者可來協商。且讓這些财團們互相争搶,互相壓低價格,而我國卻能坐享其成。”
“一個比國财團之百萬确實杯水車薪,然而數十個比國财團呢?需要讓四國财團知道,貸款事項我中國才是強勢者、而不是反過來!”
“讓我考慮考慮……”袁世凱在一處亭子下坐下,看着南海的湖水小心盤算着。如果能夠以更低的價格争取到貸款,他袁世凱何樂而不爲?關鍵是這麽做,撇開四國财團可行否?
劉繼業就算說的再天花亂墜,他袁世凱也要小心計量。
“此事與我們隻有萬分好處沒有一分壞處;四國财團既然願意與我們談判,說明其款子願意出貸。更多财團參與隻會對他們施加壓力,迫使其降低條件……”
“然而……”袁世凱理清了思路後,最終決定向劉繼業透露一點信息:“四國财團墊付六百萬款項時,就已經簽訂了獨家條約,我國不得與其他财團進行貸款……”
“此事不難……”劉繼業卻微笑道:“規矩是死的,人是靈活的。他四國财團不是不允許我中國政府找别家财團麽……那麽就以我三聯集團的名義罷了!我三聯集團隻要拿到中國政府授權和背書,先行與政府簽訂代理協議,中間收取三毫的手續費,就可以在世界金融市場上尋找洽談者了!如此,則貸款将是外國财團與三聯集團之間的貸款、三聯集團再以此貸款貸給中國政府,可讓四國财團無話可說。”
當劉繼業提到代理協議時,袁世凱雙目放光,越聽越覺得辦法極妙!
通過三聯集團,那麽這一切都是商事行爲、政府當真可以不再受制于四國财團苛刻的條件了!
以三聯集團在國内數千萬的資産抵押、再加上江蘇政府和中央政府雙重背書,其貸款信譽是極強的!而這種商事貸款最終也能敲定出一個原低于現在四國财團開出的價格。
至于那三毫的手續費,隻要能拿到低價的貸款,都是值得的!
三聯集團在北方有不少産業,而且其中第三大股東孫多森更是袁世凱手中之人,張謇也與其交從甚密,款子經由此公司轉手他袁世凱也放心的很!
“好!就用你三聯集團的名義!”袁世凱用力拍了拍亭柱,跳起來哈哈大笑道:“如果事成了,文鹿絕對爲政府、爲民國立了一大功!”
氣氛變得非常融洽。
笑完後,劉繼業忽然又道:“還有一事可供大總統參考……”
“文鹿請說。”
“現今漢陽兵工廠由于戰火摧殘損失嚴重,我國之兵械泰半要靠進口……國之利器掌握在外人手中終歸是不放心的。爲未來國防計,屬下還是建議大總統以貸款興修能夠自給自足的兵工集體來。”
“地點,不妨可設在河南鞏縣。”
袁世凱驚訝地挑起眉頭,良久後才慢慢點了點頭。
“文鹿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