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劉繼業準時地來到了湖南會館赴宴,在迎接的人群當中除了有黃興和孫文,以及一幹湖南名流之外,居然還看到了宋教仁的身影。
與一群人客氣之後,劉繼業找了機會來到宋教仁身旁,好奇地問道:“鈍初何日來的京城?”
“本來因爲部隊調動是說明日到的,結果京漢鐵路臨時又取消了調動命令,火車得以提前一天抵達。”宋教仁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一把抓住劉繼業的手,表情非常熱切:“我聽聞了你的國社黨,國家主義之理念與我黨之民生主義不謀而合!如果能夠共同競選國會,你我聯手則占據國會多數派不成問題!”
“國社黨無意競選國會,非歐美之政黨。”
宋教仁表情一滞,不解地問道:“不競選國會,那國社黨存在之目的又是什麽?難不成學沙俄之社會黨人玩弄暗殺?”
“目的是統籌江蘇軍政府内的文武,加強人事控制。”
“此事需要專門成立政黨嗎?況且……”宋教仁話剛說一半,旁邊的黃興就已走了過來。他沒有注意到宋教仁的發言,呵呵一笑打斷了二人之間的對話:“文鹿!鈍初,一起進去吧,别讓逸仙久等了!”
劉繼業與宋教仁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微微颌首然後就随着黃興入内。
接下來作爲個中主人的黃興自然要發表一番講話,内容無非是辛亥革命之成功始于廣州與江甯,兩地先後起義、先後光複、又先後北伐,都與清軍激戰過,是革命之幹城和元勳雲雲。最後希望同爲革命黨人的兩派攜手共進,繼續爲中華民國之福利而努力。
下面孫文也上台說話;相比起熱情洋溢的黃興,曾任臨時大總統的孫文卻自有一番傲氣在,說話的聲音頗洪亮、神情中帶着些許自滿,不過言辭還是很客氣,同樣是大加贊揚了江蘇與劉繼業在辛亥革命時的努力。現如今民國建立,大家都要以國事爲重,共同建設偉大祖國。
一直以來孫文看劉繼業都有些不順眼,不過此刻出于政治因素的考慮,他還是略微放下了身段向劉繼業表示了一定善意。
畢竟是政治家,在必要時候私人情感與政治目的還是能分得很清楚的。
最後輪到此間客人劉繼業來發話。劉繼業首先大加贊揚了黃興與孫文等同盟會付出的貢獻,曆數曆年來無數次努力,甚至不吝贊詞地将孫文稱爲‘民國之父’、黃興爲‘民國之母’。
哪怕知道這是場面上的話,台下的孫文聽了也覺得頗爲舒服,對劉繼業的感官稍微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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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一直進行到八點多才結束,完了後已有微微醉意的黃興卻拉着劉繼業來到已經空無一人的一處仿日式的小廳裏坐下,沒過多久送客歸來的孫文和宋教仁也都進入了此處。
黃興麻利地給衆人倒上解酒湯,完了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圈着腿朝劉繼業笑道:“文鹿啊!你覺得現如今的這位袁大總統怎麽樣?”
正戲終于來了。
劉繼業将幾子上的解酒湯抿了一口,知道自己隻有輕微的醉意:“前些時候克強與逸仙不是與大總統會晤了一面麽,二位的感覺是?”
輕輕地,将皮球踢回給黃興。
黃興沉吟片刻,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孫文和同樣喝着解酒湯的宋教仁:“我與逸仙認爲,袁大總統實爲今日第一人物,今日之中國,隻有交袁大總統治理。”
“新舊交替,萬機待舉,遺大投堅,非袁項城莫辦。”
一直平靜的孫文忽然開口,說完後,掃視了在場衆人一番,忽然話鋒一轉道:“袁項城此人虛懷下士,有不可及者、其精力過人,兩目奕奕有神,其未見者俱以爲異、與人言,煦煦和易,人人皆如其意而去,故各方人士奔走于其門者,如過江之鲫、然所用無私人,族戚來求食者,悉以己俸食給月廪,不假事權、屬吏苛有髒私,必嚴劾治罪。然,袁項城終非我革命黨人,終是舊時代之舊官僚,雖表面上支持共和,但滿腹權術心計,終非可以交托國家大事之人。”
這句話或許反映了孫文和黃興等革命黨人對袁世凱的真實看法。
他袁世凱終歸不是自己人。
說白了,在同盟會看來袁世凱就是一個過渡性人物。目前中國這個爛攤子隻有袁世凱能夠治理,這點同盟會上下與全國輿論基本上是沒有疑議的。但是國家治理好了之後呢?當一切都走上正軌了,那麽袁世凱的曆史作用也就終結了。
一直以來孫文和黃興等革命黨人都誇贊袁世凱爲民國之第一華盛頓、世界之第二華盛頓,然而仔細品味來,華盛頓身爲開國總統,卻僅僅在任兩屆八年就最終隐退。
将袁世凱與華盛頓比肩,某種意義上也是同盟會的一種表示。
或許更能夠證明孫文對袁世凱态度的是其四天前的一次談話中有所表示:“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将來,袁不如我。爲中國目前計,此十年内,似仍宜以袁氏爲總統,我專盡力于社會事業,十年以後,國民欲我出來服役,尚不爲遲。”
正是出于将袁世凱視作過渡性人物的目的,同盟會衆大佬在一方面在明面上對袁世凱大加贊揚、不吝贊詞,懷着将其捧殺的目的。另一方面卻通過臨時國會中的議員們給袁世凱的臨時政府施加阻礙,同時又積極組建政黨參與大選,希望通過在國會中建立絕對優勢最終以選舉的方式獲取全國政權。
畢竟以武力計,同盟會抵不過北洋軍。與其以自己的劣勢去與對方優勢比拼,不如幹脆更換遊戲規則大家在國會選舉決出勝負。
孫文等人此刻還深信要是論拉選票本事,十個袁世凱也比不過同盟會一群社會活動家。
“袁世凱……有其新潮一面。”劉繼業回望孫文,最後将目光放在了宋教仁的身上:“建新軍、辦新政、宣揚立憲,袁世凱似乎就成了新舊皆宜,是唯一能讓當今中國新舊勢力之間能達成共識和妥協的人物……”
“但是一個人的思想是由其環境所左右的;若無檀香山之旅使逸仙兄接觸到美國之共和民主、若無東京留學經曆開啓了克強與鈍初的眼界,想必今日之中國将還處在清廷統治之下。”
黃興、宋教仁和孫文聽後都若有所思,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劉繼業幹脆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單手插腰:“而袁世凱,此人成長于所謂‘同治中興’時期,接觸了洋務,但是其核心、骨子裏還是舊派的思想。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袁項城可能改變的了手段、改變言辭,但是改變不了心中早已定下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此三觀早已定下,也将決定他面對和處理事務所采取的方法。”
“像袁世凱這般的舊式人物,在面對其并不熟悉的民國共和之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适應,而隻會想盡辦法将環境‘恢複’到其所熟悉的境地。什麽是袁世凱最熟悉的?共和?民主?國會?”
在場三人與劉繼業幾乎是同時地搖了搖頭,宋教仁輕輕說道:“不會。”
“不會!袁世凱最爲熟悉的,是三綱五常、是儒家經典、是忠君愛國、依然是專制的帝王思想!這是其成長環境所定,舊時代的人物的舊時代的思想已決定了其人之未來。”
孫文首先大聲贊同道:“文鹿說的沒錯!”
然而宋教仁卻微微皺起了眉頭,并不完全同意劉繼業的判斷:“文鹿豈不是一下子就将當今中國絕大部分人都劃成了舊時代人物?若如此共和如何能夠得到群起響應?民國又怎麽會出現在中華大地上?”
劉繼業看向質疑的宋教仁,很想與他好好讨論一番共和與民主在二十世紀初葉的中國的出路。
所謂共和、所謂國會,沒有數十載慢慢根深蒂固深入人心,都隻會是表象而已。在此美觀的表象下面,絕大部分參與共和的人們都依然隻會遵行他們所熟悉的遊戲規則。就如現在各地興起的政黨亂象一般,大家都還在用前清的那套做法;什麽賄選、什麽黨同伐異再正常不過了。
更何況,現今的中國實在不是施行議會政治的好時機。
在這方面,來自後世的穿越者劉繼業有着遠比在場任何人都要更爲深刻的教訓。
不過這些話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任何意義,隻是會将自己卷入與宋教仁無意義的争執中。宋教仁三觀早已定立,沒有重大刺激是不可能發生轉變,自己就算嚼爛了舌頭也是無用的。
然而劉繼業這邊沒有說話,旁邊孫文卻嚴肅地看向宋教仁,沉聲道:“鈍初書生氣實在太重了!單憑政黨是不可能抑制袁項城的!我們革命黨人必須保持自己的實力,保持革命鬥争的性質,不能因爲袁項城的一番好話就忘了其人之本質!”
“現今民國建立,逸仙還要求南方獨立,這不是分裂國家麽?現在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既可通過國會牽制袁項城、又能維持國家之完整,避免生靈塗炭之内戰……逸仙難道不能給袁項城一個機會、給中國一個機會嗎?”
孫文聽後氣得臉上青筋都暴了起來,食指指向宋教仁的鼻梁,看着同樣倔犟的湖南書生,臭脾氣正要發作出來,旁邊黃興卻先一步站了起來,一把抓住兩人的手:“逸仙!鈍初!今晚喝了不少酒,就到此爲止吧!”
有黃興做和事佬,孫文和宋教仁終究沒有大吵起來。
但是兩人政見上的不合已經昭然若揭,而且有着愈演愈烈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