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文鹿以爲如何?”
張謇看向統一黨兩名‘協理’之一的劉繼業,見其一時沒有說話,便繼續道:“老夫明白文鹿你曾在東京與任甫有過來往,待其返回中國後,老夫認爲最好是由你出面,與其會晤協商合作關系……”
“季直公所說的合作……”劉繼業頓了頓,組織了一番言語道:“所謂合作,必然是平等關系,互相都有付出、互相都有所得。爲了與梁任公合作,季直公願意付出什麽?”
張謇愣了一下,認真思索片刻後,遲疑道:“文鹿認爲呢?他梁某人會開出何等條件?”
“梁任公一直都醉心于立憲研究,又是戊戌變法之親身參與者,心中一直都懷有大志。如今海外漂流十載終于得以踏上故土,想必一定會将胸中抱負施展出來。他又是當世少有的憲政專家,徒弟衆多,名聲赫赫,必是要借此良機參與到國會選舉當中的。”
“老夫也是這般所想……”張謇沉吟起來。
“與梁任甫最好的合作方法,就是讓他加入吾黨……”
張謇說罷,卻見劉繼業搖了搖頭,有些意外道:“難道文鹿覺得梁任甫不願與老夫合作?”
“非也。”
“那是爲何?”
“所謂加入我黨……”劉繼業用手理了理頭發,拿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口溫水:“即是證明我等與梁任公實際是主從關系。梁任公雖然性格豁達,但是在政治這等大是大非上卻絕不是願居人下的角色,若是單純的邀請其加入,給個協理的位置,是萬萬滿足不了他的。”
張謇似懂非懂地看了看劉繼業,等待其繼續說下去。
“與任公合作的唯一辦法,隻有是與其完全平等。因此不應是他加入統一黨,而是統一黨與梁任公合并爲一黨。如此,在内部不妨讓梁任公做總理,同時則擴大協理的數量和權限,讓季直公等協理與梁任公之總理平分秋色,最終于内部達成均勢。”
張謇聽後陷入了沉思當中。
張謇與劉繼業合作創辦的統一黨其前身爲張謇于1910年爲國會請願運動而成立的預備立憲公會,是實打實的立憲派組織,施政理念較同盟會的革命黨人較爲保守,但是對如今民國即将開展的議會政治也是非常歡迎的。
不過相對于較‘左’,打着平均地權、走民生主義,不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同盟會,張謇等立憲黨人更着重強調發展實業、增加資本的實力,可以稱得上是右翼保守黨派。
此外,在政治上張謇等人也更保守、更願意容忍一個強勢總統,尤其是包括張謇和湯化龍在内的許多立憲黨人都将袁世凱視作可以深度合作的人選。而同盟會則相對而言更主張一個‘小’政府,對袁世凱的不信任感讓他們盡可能地希望将權力從大總統那裏轉移給國會和責任内閣手中。
目前袁世凱雖然接任臨時大總統,但是國家百廢待興,尤其是政黨政治更是要從頭做起,真正大選出正式國會和正式總統起碼還有将近一年的時間。而這一年的時間裏,就是各大黨派争鋒奪勢的時候了。
爲了能夠在将來國會大選中獲得最多的席位、實現心中的立憲理想和實業理想,張謇認爲隻有聯合起梁啓超和湯化龍等人才能夠真正戰勝同盟會赢得選舉。
但是如果這種聯合意味着自己大權旁落,張謇也是不甘心的。
“這樣……老夫與文鹿一起去見見梁任甫,好好與他談談再做定奪吧。”
張謇看了眼劉繼業,見對方點頭同意後,又仿佛不經意地問道:“文鹿你弄出的國社黨,聽聞是要走國家主義道路,若老夫沒有記錯、他宋鈍初也是要走國家主義,要辦民生主義啊?”
對于劉繼業将文學社改組成國社黨,張謇有所耳聞也對此憂心忡忡。
當前劉繼業是張謇最重要的合作夥伴,無論是政治還是經濟上。而随着劉繼業江蘇都督的地位越來越牢固,他在兩人的合作關系中的分量也越來越重。
最突出的就是三聯集團中,現如今劉繼業的話語分量已經超出了張謇和孫多森的總和了!
再這樣下去,難保哪天三聯集團和江蘇不會成爲劉繼業的一言堂。
劉繼業本人對此事頗爲注重,也在盡力維持合作關系。在三聯集團内部盡可能地聽取張謇的意見,尤其是在民政上基本信守承諾,除了教育之外并不插手張謇等立憲黨人的決議。盡管如此,實力上的此消彼長卻很難讓張謇安心。
就如劉繼業此前所說的,合作是建立在平等的實力基礎之上。而當張謇與劉繼業的實力失衡的時候,一方必然會強勢起來,合作也将轉變爲主從。
本來文學社這種半隐蔽的組織,張謇還能夠理解。但是當劉繼業将其轉化爲公開的政黨國社黨,設立黨章、擴招黨員、大肆宣傳、并且向各地學校派遣人員開展國家主義教課,這些都讓張謇産生憂慮。
盡管劉繼業一再保證國社黨并非直接政治黨派,主要針對還是軍政方面,而且承諾國社黨不會參加國會選舉讓張謇稍稍安心,但是從自身考慮,久經官場的狀元公張謇已經在考慮其他選擇了。
某種意義上,與梁啓超的接觸就是張謇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之一。萬一未來劉繼業真的要獨攬大權,自己最少也要有抵禦和讓其妥協的能力。
“國家主義非是民生主義。”劉繼業好似沒有察覺張謇話中有話,直視其雙眼,誠懇道:“說到底,現在中國首要問題是發展實業、全國建設!隻有用工業增強國力,當前最關切的問題才能得到解決。因此一切重心都應放在建設國家上面,民生主義雖然有其正确性,但在時間和關鍵順序上卻有所颠倒,不爲我所取。”
張謇望着眼前的年輕人,這個年紀不過二十許幾就已經爬上了人生巅峰的男子。
廣東人有句俗話叫‘甯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意指少年未來不可限量。而現如今劉繼業這個如日中天、在可見未來中很有可能一步步爬升到讓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人……隻有二十六歲啊……
細思恐極!
與這等妖孽般的人物合作,也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張謇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物,本身中過狀元、在李鴻章下面做過幕僚、還沉浮宦海數十載,什麽樣的大人物都見過。自己更是立憲派的旗幟之一,在東南政界和商界都有着巨大的影響力。
可是面對幾乎從不按常理出牌,以火箭般速度在短短六年時間就從一個中級軍官爬升到一省都督位置,而且如今根基越發牢固的劉繼業,面對這樣一個聞所未聞、直讓人以爲在聽評書故事的人物,張謇卻是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了。
能不決裂盡量不要決裂;在目前張謇與劉繼業的利益已經形成共體,一旦分割對張謇的損失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張謇的幾乎全部家業都在江蘇和安徽境内,随時都在劉繼業幹涉的範圍内。因此張謇目前更多考慮的是增強自己的實力去自保,能夠跟上劉繼業的實力增長速度,保持着自己合作關系。
然而真的要是有一天劉繼業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張謇所能企指的時候,張謇也曾想過隻要劉繼業做事不要過于出格,隻要能夠保全自己的利益,他也不會傻到與之翻臉。
可以說張謇此刻的心态非常猶豫不定,糾結于如何自處。
不過說到底,隻能看事态發展走一步算一步了;張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劉繼業那般一步三算,仿佛提前就能推算出未來将要發生的大事。
“是啊……當前國家還是要靠發展實業爲主,此次進京,也是要好好向袁大總統進言才是……”張謇打了個哈哈,算是跳過略顯敏感的話題。
接下來,兩人的話題就轉向商貿方面的;三聯集團近期的業績和未來發展方向、江蘇銀行與三聯銀行的關系、第三大股東孫多森久居天津帶來的問題等等。
當前全國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北京在清帝退位後就完全落入袁世凱的掌握中,大體上維持着秩序和平靜。
前一陣子袁世凱接任臨時大總統的職務後,很快就以唐紹儀爲首成立了北京的臨時内閣。
其中内閣成員分别是:國務總理唐紹儀、内務總長趙秉鈞、外交總長陸征祥、财政總長熊希齡、陸軍總長馮國璋、海軍總長劉冠雄、司法總長王寵惠、教育總長蔡元培、農林總長宋教仁、工商總長陳其美(然而陳其美并未就任,二十留在浙江都督的位置上不走,最後由王正廷署理)交通總長唐紹儀兼任、參謀總長趙聲。
第一批臨時内閣成員中,大緻上保持着三分之一同盟會、三分之二北洋派的規模,不過最爲關鍵的職務全部在老北洋手中,而浙江都督陳其美更是托詞不願北上赴任,由此再次證明了袁世凱與同盟會之間暗中提防的關系。
而随着局勢穩定下來,袁世凱便開始分批召集各地實權人物進京會晤,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江蘇都督劉繼業與江蘇民政總長張謇才會北上北京。
“借着這次北上,正好與蔭廷聊聊……他最近在幫周學熙操弄成立中國銀行,這方面或可與三聯集團合作……”
張謇一邊說着,一邊招手讓車廂内的下人上來加茶。
随着陣陣翻滾的濃煙,火車呼嘯般的朝北方越行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