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噴着白色蒸汽緩緩入站,不時發出嗡嗡的汽笛聲。
江甯火車站站台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維持秩序和安全的大量已經更名爲江蘇革命軍的一個營的士兵之外,更有包括張孝準在内的江甯軍政府軍官、包括張謇在内的軍政府文官以及地方士紳共數百人。
小小的火車站哪裏站的了這許多人,也隻有張謇和張孝準等地爲崇高的人物能夠勉強舒展開身子,其餘的不論是地方士紳還是軍官都被擠得東歪西倒。若是這個時候在這裏來一個亂子,絕對會造成慘重的踩踏事件!
當火車終于停靠在站台前時,車站頓時發出了一陣陣歡呼聲;前來相迎的人們拿着連夜趕制的九星旗小旗在揮舞着,一片彩色的海洋。
早已等待多時的軍樂隊從容地拿起樂器,啓奏雄壯激昂的軍隊進行曲來。六十八人和樂器組成的軍樂一下子蓋過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讓前往火車站歡迎的人群不論裏外都能聽到。
火車停靠了片刻後,就見披着軍大衣,頭戴九星軍徽大蓋帽的劉繼業現身車廂,低着頭踏上了江甯火車站站台。
後面人群和士兵都朝着劉繼業瘋狂地歡呼着,一股一股的音浪傳過來,如大海漲潮一般。
劉繼業朝衆人揮手緻意,這時歡迎人群中的張謇先一步走了過來,雖然年歲甚長卻腳步不慢,來到劉繼業面前與其握手,怒瞪了其一眼:“文鹿啊!你可害苦老夫了!我現在才知道你結交虞洽卿是爲何!你隐藏的可真是深啊!!”
劉繼業雙手握住張謇的手,在其耳邊笑道:“改日定當親臨季直公家門謝罪!”
“你如今可是堂堂軍政府都督,我一介前朝老朽又怎敢勞駕你上門?”張謇語氣雖然還是不善,但言辭中已将清朝視作‘前朝’,可見這段期間張孝準的工作頗有成效,老爺子已經願意登上劉繼業這條船上了。
張謇雖然年長地爲崇高,但是一個人拉着劉繼業說了半天也引得後面的人有點小不滿。對此張謇自己也知道,他深深地看了劉繼業一眼就松開手,将劉繼業引向軍政府官員那邊。
“此君是軍政府民政部财會廳廳長XXX。”
“久仰都督大名,今日一見……”
“這位是……”
張謇将前來歡迎的幾個重要官員都介紹了個遍,劉繼業也都跟他們親切的握手打招呼。完了後,劉繼業大步走到張孝準旁邊,緊緊握住了老戰友的手,兩人臉上都挂着濃濃的笑意。
劉繼業指了指一旁微笑,如今已是江蘇革命軍參謀總長的蔣方震,臉上的笑容從未如今這般燦爛:“我們三人當初東京時在我家中與共謀大事時候,曾屢次幻想革命成功、光複江甯會是什麽樣子……閏農!百裏!今日感覺如何?可與當初幻想一緻嗎?”
“哈哈哈!!”張孝準大笑,臉上的大胡子都随之晃動。
“怎麽會一樣?我以前可是準備了再花五年時間革命才能成功呢!”
蔣方震接話,這個儒雅的青年朝劉繼業鞠了一躬,滿面笑容眼角卻帶着一點淚光:“今天可謂圓滿了我之夢想,多謝你,文鹿!”
劉繼業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兩名摯友的肩膀,糾正道:“今天隻是我們青年會、文學社、無數人的夢想開始,是騰飛的起點而不是終點啊!”
“是我糊塗了。”蔣方震大方地承認了一句。
張孝準待劉繼業又與王光照、關啓平等心腹軍官及文學社社員都一一打過招呼,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對一旁的劉繼業道:“車站人多,先到外面吧。”
“走!”
此刻的劉繼業無比意氣風發,臉上發自内心的笑容怎麽也無法消退,此刻也隻是一邊鼓掌一邊點頭,随張孝準來到車站外。
“台子和話筒準備好了嗎?”在往外走的路上,劉繼業在張孝準耳邊低聲問道。
“都準備好了,就等文鹿你登台了。”
過然,來到外面,在火車站外的小廣場上,已經臨時搭建了一個木台,台上挂滿了彩旗、兩幅巨大的九星旗倒挂在兩側。在木台前,站着近千名文學社社員、以及爲數更多的圍觀群衆。
許多江甯百姓來此隻是爲了看一面傳說中非常年輕的江蘇都督長啥樣,與其說認同這個軍政府不如說是被好奇心所驅使,本質上與他們湧到菜市口看砍頭沒啥區别。
因此當劉繼業站到木台上時,許多百姓都伸長了脖子想好好看看對方一眼,人群中不時傳來喧鬧的議論聲。
“這麽年輕啊!”
“胡子都沒長全吧……”
“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啊!”
類似的話不停在圍觀群衆中傳來,聽到的文學社社員無比氣得握緊了拳頭。
台下百姓的議論雖然吵鬧無章,卻并不能阻止劉繼業登上木台,來到簡陋的演講台前,看着下面亂哄哄的人群。
眼見這個‘都督’上了台後沒動靜,台下的百姓都很奇怪。
“這是要耍雜還是怎樣?”
“走走走!真是無趣的很!”有些人就此離開,更多人卻慢慢安靜了下來,想看看這個年輕高大的都督究竟想要幹什麽。
劉繼業就這麽站着,看也不看人群外圍離開的人,隻是偶爾将視線掃向一臉期待的文學社社員,朝他們輕輕點頭。
台旁邊,張謇拉過張孝準低聲問道:“文鹿這是玩哪一出啊?”
張孝準本不想回答,後來爲了照顧張謇的面子還是輕聲回答道:“文鹿這是要舉行公共演講。”
“公共演講?”張謇很奇怪。他雖然懂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卻從未見過公共演講是何物,更覺得這種行爲在中國的政治傳統中非常古怪。
“文鹿這是打算更那些凡夫俗子去說道理?”
張孝準這次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張謇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心裏想着劉繼業還是太年輕了。夫子就有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治理國家的大道理從來都是由社會精英士大夫所掌握,愚民百姓又懂什麽道理!?劉繼業還是太年輕了,這麽做與對牛彈琴又有何異?
心裏覺得好笑,張謇想着等劉繼業說完了後,還是要勸他一句,把時間多花在聯絡士大夫和商紳上面,少于愚民打交道。
雖然張謇對劉繼業瞞着他發動革命,而且還在上海聯合了虞洽卿搞小動作,不過這些并沒有直接損害他的利益。在整個江蘇省即将獨立的前提下,張謇也在事實上與劉繼業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刻也隻有不情不願地跟着劉繼業走下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終于……在過了将近十分鍾後,台下終于平靜了下來,人群縮水了三分之一,但剩下來的人都不再說話,帶着好奇和期待地看着台上的年輕人。
“你看你看,動了動了!”人群中一個小販抓住了同伴肩膀,指向台上。
隻見劉繼業站直了身子,左手高高地舉了起來,然後緩緩向下移動,筆直地指向了人群中間。
“在場諸君,誰能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
“咦?”人群中又掀起一小波騷動,許多人并不理解對方爲何要問出這麽簡單又奇怪的問題。
“二月廿四!”有人如此回答。
“宣統三年,辛亥年辛卯月癸巳日!”人群中一個中年書生報出了更準确的數字。
“西曆1911年3月24日!”喊出這話的是一個穿着學生裝的年輕人。
劉繼業點了點頭,把手重新放下來。
“辛亥年二月廿四日。”劉繼業并不怎麽用力,聲音卻非常洪亮,傳出來後人群間都能清晰地聽清楚。
“那麽,在場諸君可有誰記得,在距離今天二百、六十五年、七個月又二十天前,發生了什麽!?”
人群中人面面相觑,誰都說不清楚兩百多年前的那天發生了什麽。
劉繼業從左往右将人群掃了一個遍,忽然用足了丹田氣力大吼道:“南明弘光元年,滿清順治二年七月初四!”
“就在這一天,在二百六十五年七個月又二十天前!”
“我江蘇嘉定縣,不願做亡國奴、不願背棄祖宗、不願奉那滿清鞑虜爲主人,自己與子孫後代永爲奴隸的嘉定鄉民與鄉紳,懷着滿腔義憤、滿腔熱血、滿腔愛國愛家之情與滿清走狗血戰三天,雖最終壯烈失敗,嘉定失陷,卻也彰顯了我漢民同胞甯死不屈的勇氣和決心!”
“就在這一天,在二百六十五年七個月又二十天前!”
“無數先烈壯士血灑大地,甯死不爲奴隸!用他們的鮮血告訴天下人,我漢人是有血性、有骨氣的民族!”
人群中鴉雀無聲,無數目光全部集中在台上大聲演講的劉繼業身上,被語言的魔力所慢慢感染……
“就在這一天,在二百六十五年七個月又二十天前!”
“滿清鞑子對我幸存無辜的漢民同胞、婦孺兒童,在嘉定,制造了駭人聽聞,磬竹難窮的嘉定三屠!滿清入城大肆屠殺我漢民同胞;全城刀聲砉然,嚎叫之聲,動地驚天。懸梁者、投井者、斷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不計其數。骨肉狼籍,遍地皆是,死者數不勝數……煙雨江南、竟成煉獄!”
“就在這一天!在二百六十五年七個月又二十天前!野蠻戰勝了文明!我華夏神明貴胄從此變爲異族奴隸!丢掉了祖宗之衣裳、丢掉了祖宗之發冠、丢掉了祖宗之文明、丢掉了祖宗之大好河山!!繼而,穿起了鞑虜之衣裳、留起了鞑虜之發冠、撿起了鞑虜之野蠻、世代爲奴而不自知!!!”
劉繼業雙臂朝前張開,如同環抱人群:“直到今日,諸君好好看一看!!睜開眼睛看一看!目光所到之處,可能看到我秦漢之武勇壯烈?可能看到大唐之雍容昌盛?可能看到宋明之繁華似錦?”
“區區三百萬有奇之滿清卻能入關強占中原,驅我四萬萬漢民同胞爲奴隸,實在是我華夏貴胄最恥辱、最窩囊的時候!!!”
“諸君切莫以爲百年前之事與自己無關,且仔細想一想!滿清當權二百年、除了強令剃發絕我漢民傳承、設文字獄割我漢民文化、立旗人不與漢人通婚之規矩妄圖世代奴役我漢民,使我輩永遠不得翻身,它還幹了什麽事情!?”
不待衆人細想,劉繼業便大聲自答道:“有!我告訴諸君!它還幹了許多事情!滿清還對外喪權辱國:割香港、割台灣、割大連、割青島、割威海衛、割廣州灣!甲午賠日本二萬萬、庚子賠四萬萬、俱是我漢民之民脂民膏!滿清以我漢民的利益、以我漢民之财貨、以我漢民之神聖故土去孝敬洋大人!正所謂一等洋人二等官,三等滿人四等漢!”
“對内,滿清則喪心病狂地壓迫我漢民、********隻爲滿足他滿人的利益!我漢民同胞饑寒交迫,連飯也吃不飽,餓浮遍野,他紫禁城内慈禧太後一頓飯卻要吃掉一百兩銀子,可以供一萬個百姓飽餐一頓!我漢民同胞耕者無其田、貧者無所居、老者無所養,他慈禧一次壽宴就要花掉五百萬!我漢民同胞被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慈禧修一處園子就要用掉一千八百萬!”
“現在,我中國局勢是一日壞過一日!他滿清一邊對外喪權辱國、對内卻瘋狂壓榨,嘴上說要立憲與我漢民共享權利,可實際上呢!?諸君也看到了!皇族内閣!滿人内閣!親貴内閣!鞑虜之貪婪昭然若揭,我漢民從來就隻有被壓迫的分,絕享不到一分一毫的權利!不單享受不到權利,連自身的身家性命也随時可能被他滿清鞑虜奪走!!”
握緊了拳頭,劉繼業忽然離開了講台,直接大步走到木台邊上,拳頭直接指向人群中人大聲喝問道:“我漢民之古聖先賢泉下有知,眼見大好河山遍地狼煙、堂堂華夏成腥膻之地!神州陸沉,國家就在滅亡的邊緣,豈能不杖敲不肖,怒罵子孫?吾輩再不奮起反抗,光我河山、複我衣冠、還我文明、興我漢邦,又有何面目面對祖先!!?”
劉繼業說的極爲激動,一股悲憤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人人眼中含淚、咬牙切齒、雙拳緊握!
“光我河山!!!”人群中一個年輕的文學社社員振臂高呼,随即周圍便群起響應!
“報仇雪恨!!!!”
“光我河山!複我衣冠!還我文明!興我漢邦!!”
一陣陣聲音的浪潮席卷整個火車站,巨大的聲音響徹古老的江甯城!
木台旁,張謇親眼看到群情沸騰的人群,嘴巴驚訝地都合不攏了。
這劉繼業當真有本事!
而一旁的張孝準等文學社軍官早已拼命鼓掌,連手掌都通紅而不自知不可抑制!
過了一陣子,當人群慢慢重新平靜下來時,就聽到劉繼業用安靜的聲音徐徐道來:“本人八年前流渡東洋時,本懷着滿腔的爲國家學習、好造福國民同胞的心情……”劉繼業的聲音緩慢而沉穩,語調沒有絲毫顫抖:“然而,當本人從日人手中保存的前明人士筆記中讀到了我先輩烈士是如何奮起反抗、在揚州、在嘉定、在江陰、在四川、在廣州、在我華夏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與滿清鞑虜奮死拼搏!其中尤以我江蘇抵抗最烈、也傷亡最慘!!”
“諸君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侵染了烈士的鮮血、諸君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含着烈士不屈的英魂!”
此時周圍原本走開的人又慢慢重新聚集起來,木台前的人越來越多,以至于一直連到了遠處的街角!
“胡無人,漢道昌!”
“先賢烈士在天顯靈,天佑我中華,使國家在危亡時刻湧現出無數仁人志士!前些時日廣東首義光複,我江蘇今日也光複,其餘各省也都将響應,繼太平天國後我中華終于再現屬于我四萬萬漢民同胞的漢族政權!我們不光要光複江蘇、光複廣東,還要光複山東、光複直隸、光複全部河山!”
人群又是一陣陣歡呼和喝彩聲!
劉繼業轉身指向台上倒挂的一面九星旗,高聲道:“有人曾問我,這面旗子有何寓意。我今天就可以告訴諸君!”
“紅底象征了無數先烈爲這片大好河山留下的烈士血、時刻提醒我們勿忘烈士鮮血滿地!激勵我們繼承遺志、發奮圖強!黑色九星象征了天下九州,督促我們以鋼鐵般的意志萬衆一心,光複河山,伸張國權!九星中間的五角星則代表了我漢民同胞!我漢民不光要重新屹立九州、更要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說罷,劉繼業面對着旗幟舉起了手朗聲道:“我既爲中華民國江蘇軍政府都督,當在此旗下立誓,必将投身民族革命與複興、必将掃清二百年有餘我漢民同胞種種屈辱、必将恢複我四萬萬漢民同胞之人格尊嚴、必将保護我四萬萬漢民同胞之生命利益、必将使此旗插遍全國!!”
人群中,自發地就有人同樣朝着那面旗幟舉起了手。
“諸君!!”劉繼業重新面向人群:“嘉定之血沒有白流!先烈之死沒有白費!今日本都督就将在此繼承無數先烈之遺願,他們爲之誓死拼殺也最終沒有完成的理想,由本都督來完成!”
“開頭有人說到今年是清宣統三年……本都督在此與諸君立誓,隻要本都督有一絲氣息在,就決不讓宣統四年出現于史冊之中!!!”
“四萬萬同胞萬歲!民國萬歲!!”
人群沸騰起來,跟着劉繼業,大聲大聲地山呼萬歲,局面幾近失控……
木台旁,張謇如同石化了一般,看着眼前的景象呆若木雞。
良久,他才将視線轉移到木台上的那個年輕人,此刻卻如此的陌生……
忽然,一個念頭在張謇腦海中閃現;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江蘇都督,隻有二十六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