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
在四周嘶喊聲逐漸平靜了之後,水師行台大門上的銅環忽然被敲響了。
清脆的響聲在此環境下顯得非常突兀,甚至行台内已做好亂黨撞門打算的水師士兵都莫名其妙地互相對視一眼。
李準與張鳴岐并排站在堂口,一直緊閉的雙眼在銅環敲響時睜開了。
撤入水師行台已有将近半個小時了,李準盡管一直呆在堂口沒有動過,卻一直有手下在牆上将周圍的戰況彙報過來。
二十多分鍾前,叛亂的溫帶雄部在摧垮了後軍三營後,繼續将散若沙狀的五營巡防營給擊垮,随即加入到大石街的戰局,與黃興和趙聲部發起了内外夾擊。
十五分鍾前,一批水師士兵試圖沖出水師行台包圍圈,在後門卻遭到新入城的反正新軍的襲擊,在丢下七八具屍體後重新撤入行台内。而至此,整個行台已經被亂黨重重包圍了。
由于水師行台的圍牆高大,内還有兩挺馬克沁重機槍以及七十多名水師水兵,在幾個‘亂黨’士兵試圖翻牆結果被亂槍打成了篩子後,外面的亂黨有鑒于戰鬥尚未平息因此對行台采取了圍而不攻的态勢,隻是由兩個營的兵力将其團團圍住。
亂黨并不着急拿下水師行台的舉動讓李準無法不相信對方必然是有了某種确信,确信他們必然能拿下行台所以不急于一時……其實這一點在李準得到大量新軍士兵入城的消息後,他就已經知道大勢已去了。
六分鍾前,大石街的戰鬥結束,大量被俘的清軍士兵被押送到水師行台前喊話勸降。
在幾個槍法好的清軍士兵隔牆射擊,擊斃了一名勸降俘虜後,将行台團團包圍的亂黨士兵就朝牆頭拼命放槍,密集火力壓得人數稀少的清軍士兵根本無法上牆。
隻是此後亂黨那邊就沒了動靜,而李準由于受制于亂黨火力無法上牆觀察,對外面的情況也一無所知……
‘當當當~!’
直到銅環響起。
離大門最近的一名哨長看了看李準,見其沒有反應恨聲喝道:“敲門急,可是想早投胎嗎!?”
門外,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響起,語調非常平和:“在下江蘇丹徒冷遹,别無他意,特來勸前清水師提督李準與前清兩廣總督張鳴岐反正。”
那哨長一聽到‘前清’兩個字差點氣炸了肺,若非隔着厚厚的木門恨不得舉槍就将那狂妄之徒給射穿了!
門口冷遹等了片刻,見沒有回應後又重複了一句。
第二遍過後,一直抖抖索索的張鳴岐忽然朝台階下走了兩步,一隻手一指大門,用顫抖的聲音道:“打開門,讓他進來……”
“大人!?”那哨長不可置信地看着兩廣總督,隻有在李準默默地點了頭下,才萬般不情願的過去放下了門闩。
“如今廣州城槍聲漸消,亂黨怕是已經占領全城了……以我水師行台的兵力,亂黨隻要蟻附,我們無論如何也是抵不過的。更何況……既然城外的新軍多已叛亂入城,那大炮也會帶進來的……這樣的話,院牆也毫無意義了……這個時候,還是聽聽亂黨之意思吧……”
張鳴岐的聲音無比蒼老,說完這句話後仿佛洩了氣一般。
他張鳴岐先是中了舉人,自從光緒二十四年(1898)就館于廣東布政使岑春煊家并得其器重充當幕僚後,在仕途上便越行越遠。1903年岑春煊署理兩廣總督,張鳴岐被任命爲總文案,兼管兩廣學務處,繼而又兼管練兵處。1904年廣西民變蜂起,岑春煊入桂督師鎮壓,張鳴岐随行,總理兩廣營務處,兼充廣西巡撫李經羲的幕僚,并得李的保舉,任廣西太平思順道道員,次年,岑春煊又薦張鳴岐署理廣西布政使。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12月,任廣西布政使,署理廣西巡撫,翌年實授廣西巡撫,而那一年張鳴岐才三十歲。
四年後,已是廣西巡撫的張鳴岐更是接替張人俊署理兩廣總督,隻花了三十五歲就爬到封疆大吏的高位上,未來一片光明,可謂漢臣中當之無愧的政治新星!
這一切,都随着亂黨攻占廣州城而結束了。
張鳴岐深知,自己作爲兩廣總督守土有責。雖然朝廷不至于像鬧發匪那時将逃離職守的地方官輕易處斬,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張鳴岐别說再想進一步,就是保住他封疆大吏的位置都難上加難了。
更何況他張鳴岐深陷城内,完全被亂黨所包圍,哪裏有逃跑的餘地?别說保住官位,他馬上就要落入亂黨手中了!到時候命保不保得住都難說。
當初張鳴岐在廣西時可是對亂黨毫不留情地鎮壓了,手段也頗爲殘忍,焉知今日亂黨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能夠在三十五歲就當上兩廣總督,在清朝幾乎是創了漢臣升官記錄的張鳴岐絕不簡單。身爲文官在戰亂之中或許一時慌神,沒有主見,但是待其冷靜下來後,思維缜密非尋常人能比。
表面上,在李準面前,他張鳴岐面若死灰,仿佛一切希望都消泯的樣子地看着大門被打開,望着一個腰闆筆直、穿着新軍管帶軍服的青年男子杵着拐杖走了進來。暗地裏,他卻一直在小心盤算着得失。
面對數十杆長槍和無數憤怒的眼神,臨時充當了勸降使者的冷遹卻沒有半點畏懼之色,視衆士兵如無物,進了門後就筆直地朝李準和張鳴岐的方向走來,哪怕步伐一瘸一拐,哪怕沒走一下對他大腿上的傷口都是劇痛,他的目光卻堅定的不能再堅定。
之前戰鬥中,親臨戰場的冷遹也受了傷,隻是簡單包紮後便自告奮勇地提出去勸降。
一步步來到張鳴岐面前,朝對方不卑不亢地敬了一個軍禮後,冷遹運起丹田氣,中氣十足地說道:“在下冷遹,乃前清廣東新軍第三标一營管帶,現中華~民國粵軍政府先鋒官,奉中華~民國粵軍政府司令官黃興之令特來勸前清兩廣總督張鳴岐、前清水師提督李準反正,加入革命。”
一個士兵正要大聲叱喝,張鳴岐卻忽然一擺手,然後出人意料地來到冷遹面前,對自己曾經的下級打量了一番。
“你們亂黨所欲何爲?”
“推翻滿清、光複中華、掃清兩千年之專制,建立萬世之民~主共和、爲天下漢民謀福利。”
“如何實現?”
冷遹自信非凡,滔滔不絕道:“今日吾輩已光複廣州,而全國各省亦有吾輩同志諸君欲動;受吾等之成功鼓舞必群起響應,不需多日天下必将遍布吾革命之旗幟!而吾輩待克服廣東全境後就在廣東成立臨時政府,選舉臨時大總統,誓師北伐,出湖南、出江西、與各路革命同志彙集,再跨長江,直搗北京朝廷!克服全國!”
“爾等就不怕朝廷數十萬大軍南下,頃刻之間将爾等化爲齑粉?”
冷遹哈哈大笑道:“大人還看不清天下大勢麽!?廣州光複,革命之火已成烽火燎原之勢!滿清朝廷最倚重之新軍,還不是被吾輩革命黨人滲透工作,成爲摧垮這一腐朽朝廷之先鋒軍!?且不論駐守各地的新軍多有吾輩這樣的革命同志擔任管帶、标統,就連他朝廷之北洋軍内亦有大量吾輩同志!隻待部隊出城,吾輩同志便可起義!彼輩皆我同志,我又有何懼之!?”
說到這裏,冷遹更近一步,一雙透着光芒的眼睛直視張鳴岐:“大人!如今天下大勢已變!革命已成、滿清必亡!此乃天下潮流,非人力能阻也!順應大勢,大人還能保全家人與家産、逆流而行就隻能與滿清朝廷那般永遠掃入曆史之垃圾堆中,永無翻身之地!”
該硬的時候就硬氣,冷遹轉眼便擺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勢,絲毫不介意自己身處敵人營中,對方随時可能取了自己性命。
周圍的水師士兵都恨不得現在就拿刺刀把這等狂妄的亂黨捅穿了,隻是無論是李準還是張鳴岐都沒有說話,他們也隻能幹着急。
張鳴岐咽了口口水,表面上卻并未被冷遹恐吓住,依然帶着冷冷的語氣問道:“本官的老父……及家人如何了?”
“我總司令攻下總督府時并未騷擾大人之家眷,待戰鬥結束後更派人前去總督府救火,并妥善保護大人之家眷,大人可安心。”
張鳴岐雖談不上是孝子,但在知道自己父母無恙時,心中難免稍稍松了一口氣。
此刻張鳴岐的心中一直在不停地盤算着;既然亂黨選擇派人勸降,而且還專門保住了他的家眷,那想必也不會加害他……若這大清就要完了,他張鳴岐也沒有必要爲必将滅亡的前朝殉葬是不?更何況他張鳴岐也是漢人!
“吾若反正,貴方将如何待吾……與李提督?”說到這裏,張鳴岐瞄了一眼身旁的李準,隻見對方一直緊咬着牙關默不開口。
冷遹心中不停地冷笑,表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雖然二位大人曾與革命爲敵,也殺害了吾輩不少同志……但此時此刻若能及時醒悟,悔改錯誤爲革命而服務、勸各地方官吏和兵士反正,則吾輩亦非濫殺之徒,可保證二位大人之人身與财産安全。待廣州革命成功後更将論功行賞。”
此等條件,可以稱得上優越了……
張鳴岐臉上難得陰晴不定起來,心中在做最後的掙紮……
此時李準卻忽然接過話,對冷遹冷聲道:“貴方既然占領了省城,又打算光複中華,則絕不可妄造殺孽,傷害百姓,當維持省城之安穩秩序,施行政府之職能責任……尤其是,滿城内旗人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百姓,而且久居羊城已與尋常百姓無異了!貴方既然已設粵軍政府,要建立與西方列強同制的共和民國,則萬萬要遵循萬國法律,不得殘害老弱婦孺!”
冷遹臉冷了下來。張鳴岐倒稍好一點,他冷遹對李準這位手上沾滿了革命同志鮮血的人,他實無好感!若非黃興和趙聲爲了盡早拿下廣東全省同時安撫人心而都主張招降這些清廷大員,以冷遹的意見,幹脆就将他們都剁了算了!
不過革命大局還是要遵守的。尤其是趙聲他們的意見本來就是不對旗人做過多殺戮,因此李準的這個‘條件’是可以答應的。
“滿人雖禍害我漢人三百餘年,又在嘉定、揚州犯下累累罪行,但我漢人亦不能仿腥膻野蠻之滿人肆意屠殺。光複中華、建立我漢人之政府,乃是吾輩之首要目标……滿城内的滿人,我們不會如滿清那般野蠻殺之……”
“既如此……”
張鳴岐話還未說完就被冷遹打斷:“不過亦不能輕易饒了他們!在籍旗人當以每人交納二十元光複捐、非在籍旗人則每人十元光複捐,并且沒收旗兵之房産,以賠償遭其殘害之漢民損失!”
李準聽後雙拳握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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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的林覺民掙脫開了攙扶,咬牙來到了聯通大石街與天平街的小巷;雙懷洞與師子街。
望着地上尚未被擡走的屍體、牆上一抹抹血迹和彈孔、地上開始發黑發紫逐漸凝固的血泊,林覺民隻覺得腦袋生疼,幾乎沒有思考的辦法。
自己……居然活了下來……
來到師子街拐入裏坊的口子上,林覺民忽然發現了靠在牆角的一個人影。
那是曾與自己并肩作戰的施新生。
這個被戲稱爲‘牙擦仔’的青年軍官此刻已沒有了呼吸。他的肩膀已經完全被鮮血所浸透,腦袋微微垂下,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林覺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身體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視線中,施新生的雙眼緊閉,滿是血迹的臉上居然帶着一抹安詳的笑意!
死得其所……
四個字冒入林覺民的腦海中。
在施新生屍體旁邊,林覺民發現了自己之前掉落的黃銅懷表,隻是已經被摔壞了,指針永遠停留在一個小時前的十二點三十八分。
林覺民将懷表拿了起來,放在手心中小心地撫摸着,然後無比溫柔地将它輕輕放入了施新生軍衣的口袋裏。
此時,不遠處的水師行台處忽然傳來了轟然高喝,一陣陣喝彩的聲音如浪潮一般撲面而來!
“施君、子明、雲紀、時爽、小峰……你們聽到了嗎?廣州光複了……張……鳴岐投降了……軍政府創立了……革命……就……就要成功了!!”
坐在再也不能動彈的施新生面前,不知不覺中,林覺民的眼中已充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