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3月19日,即農曆二月二十日清晨。
“冷管帶!”
微微龅牙的施新生快步走到冷遹身旁,壓低了聲音道:“從昨天傍晚開始,标裏頭的弟兄們的情緒就一直很激烈,大家都覺得那幫子巡警欺人太甚,要好好教訓一番……今天早上已經有十幾号人聚集在操場上,揚言要進城火燒警察署了!”
冷遹在廣州新軍擔任管帶一年多,也知道廣州新軍與巡警之間的矛盾。
廣州的巡警幾乎全部是由舊式的防軍、綠營改編而成,渾身上下都擺脫不了舊軍隊的脾性,痞子氣十足。而廣州新軍成分則是一部由原本兩廣總督親衛隊改編,一部則是省内收納了大量的本地人,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和新式訓練,素質要高不少。
新舊矛盾,彼此又互相看不起,新軍看不慣巡警的痞氣、巡警看不慣新軍高高在上的做派,雙方時有沖突互有勝負。
但是内在關鍵,卻是因爲舊軍出身的巡警大多不是本地人;不少是安徽、江西和廣西的客軍。這些操着異鄉口音,又在廣州城内爲非作歹不守紀律的巡警自然被說着一口白話的新軍認爲是故意欺壓本地人。各種因素夾在一起,使得兩方勢同水火,彼此視對方爲寇仇。
正因此,在昨天下午新軍第三标的士兵們得知自己的弟兄居然在城裏面被那群撲街仔差佬給打了,還抓起來,血氣方剛的新軍士兵頓時就炸了鍋!
“抄家夥、打那群冚家鏟!”
“吓人吓到我哋頭上了,今次唔打死他我哋都唔得人做啊!”
這類話語不時在新軍士兵之間傳來,冷遹就算隻是粗通廣東白話,卻也能明白士兵們已是群情憤慨,一片喊打喊殺聲了!
“禦秋!”
施新生見冷遹久久不說話,不由得擡高了音量。
冷遹非常猶豫,朝施新生露出一個爲難的表情:“你是說……有許多士兵甚至提出要入城去把弟兄們搶出來?甚至火燒警察署?”
“沒錯!幾十個人在喧鬧,我看周圍的士兵們都很意動啊!”
冷遹狠狠跺了下腳,朝施新生道:“走!讓伯先兄決斷!”
“伯先兄在軍營裏?”施新生下巴張的老大的,露出一口慘不忍睹的大黃牙。他怎麽也沒想到前些天才從香港潛回廣州的趙聲居然就潛入了第三标的軍營裏……不用說,自然是有冷遹等人的協助。
随着冷遹繞過小半個軍營,過了軍官軍舍處,一直來到倉庫邊上,施新生聽令打開了一座彈藥庫後,才在一處密間裏看到了正在研究軍用地圖的趙聲。
“禦秋啊,外面情況怎麽……這是誰?”趙聲胡子拉紮,一臉憔悴的樣子,身上的衣服已是數天沒有換過,散發着一陣子味道。
兩天沒有合眼的趙聲,此刻腦袋一時迷糊,沒能認出冷遹身後的施新生。
“第三标第二營左隊中哨哨長施新生!”
施新生朝趙聲敬了個禮,趙聲拍了拍腦袋,不好意思地笑道:“……牙擦仔是吧……哈哈實在不好意思,見諒!”
對自己的這個‘匪号’,施新生實在是不滿意,但趙聲喊出來了他也沒辦法隻能苦笑一聲:“正是在下!”
趙聲溫和地笑了笑,看向冷遹道:“外面士兵情緒如何?”
“正是想來跟你說……”冷遹看了施新生一眼,示意由對方來說。
“呃……那個,現在操場上,對,嗯……我哋……呃”施新生一緊張,差點飙出白話來。
“無妨,慢慢說。”
在趙聲鼓勵的目光下,施新生穩定了情緒,在腦海裏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昨天下午阿文和家偉從省城裏頭回來,話溫仔他們被差佬帶走了,我們弟兄們一下就怒起來了!昨晚上,大家就已經議論紛紛,喊着要把他們救出來。就連我們同盟會的同志都憤怒,都要去救人。”
“今天一早出操,好多軍士都沒專心督操,而是拉着士兵話要給那幫差佬教訓!還有各隊軍官,都是很氣憤!”
随着施新生的陳述,趙聲臉上逐漸變得越來越凝重。直到對方說完,趙聲也沒有說話,而是忽然轉身走到那廣州地圖前,朝着幾個畫了紅點的地域發愣。
冷遹拍了拍施新生的肩膀,示意對方說的很好,然後便來到老上司兼老戰友旁邊,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便看到了‘水師行台’的位置,也正是他們第三标所活動的新軍起義部隊:‘江蘇軍’的目标。
“伯先,外面士兵們已經是越來越激憤,而軍官也一如此……這個董标統不理軍務,對此事也不知如何應對隻能上報省城……現在省城裏面還沒有什麽消息,不過張鳴岐肯定有了決策了……反過來,我估計今天上午之前若是沒有統一的指令疏導,操場上的那幾十名士兵怕是真的會沖進廣州城去打雜警察署……”
冷遹的語氣中含着深深的憂慮:“張鳴岐一向不怎麽信任新軍部隊,最近我怕他也是聽到了點風聲,如果因爲新軍與警察的沖突讓張鳴岐找到借口警惕、防範,甚至收繳槍械,那我們這一路就很難有作爲了!”
趙聲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依然死死盯着水師行台。
“究竟我們該怎麽辦?少了我們,克強他們就難很多了!”冷遹不知不覺語速加快,見趙聲持久不回應也有些焦急。
忽然,趙聲冷不防地開口,說出的話卻出乎了冷遹的意料:“克強那裏有多少槍械?”
未等冷遹回過神來回答,趙聲已自己答道:“文鹿從上海送來了三百杆長槍和二萬發子彈,克強本人也陸續從香港運入了長短槍械百餘把……除去他第二路決死隊二百多人,應該還有一百多長槍空餘!此外,他還有炸彈數百枚,也能分一些來……”
冷遹猛地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趙聲,強壓着驚訝問道:“伯先!難道……!你……”
趙聲終于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冷遹的眼神中忽然間多了些什麽,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變了模樣,隻是站在那裏便散發着一種不可抗拒的威信!
“提前起義!現在!就是現在!”
門口的施新生差點驚叫出來,他與冷遹都說不出話,隻能木然地聽着趙聲朗聲道:“新軍情緒難控,生出事端來後張鳴岐極有可能借機收繳第三标軍械,缺了槍彈我們這關鍵一路就無法奮起革命了!”
“但是!如果我們此刻借助士兵的怒火,便可短暫動員起許多本非革命者的士兵裹從入城!人數不必過多,二百人就好!之前我與克強無數次商讨,覺得此次起義最難的一是如何将城外的新軍和會黨援軍開入城内去、二是如何将我第三标大部發動起來!若我們現在起義,兩大難處便可自行化解了!”
冷遹此刻忍不住插了句嘴,問出心中疑慮道:“若是我等革命同志鼓動,我作爲管帶再站出來領導,确可動員起數百士兵随我等入城……然而……董标統如何會應允?而廣州城門舊軍又如何讓我們入内?”
趙聲用力拍了拍桌子,雙目中充滿了自信,語句歡快道:“所以就要有克強的軍械了!!!”
“若是我們帶着二百全副武裝之兵士,那董标統絕不可能營運,怕是出發前先要與其部火并一場了……而城門已将聽到槍響有所警覺,我等必無法輕易入城……然而!若我等并不攜帶任何槍械?若我等隻是一時憤慨,赤手空拳入城去,董标統也不會冒着惹怒軍心的情況多加阻攔!而城門舊軍待我等逼近後,見我沒有武裝,亦不會有聯想,若是速度趕上,便能順利入城!待入城後,再派人與克強處取來軍火用,如此便可順利将我革命之部隊送入城内,發動革命來!!!”
“好!!!太好了!!!”卻是一旁的施新生驚歎莫名,拼命地拍着手掌!
隻是冷遹心性謹慎,雖然已幾乎是完全認同趙聲的判斷,還是說出了心中一絲的顧慮:“此刻提前發動起義,克強各路人馬都不知曉,事出突然,是不是先聯絡了再做決斷……?”
趙聲堅定地搖了搖頭:“時間緊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那……”冷遹繼續問道:“入城後,我們該如何行動?”
趙聲沉思片刻,指了指施新生道:“快去、将倪映典、範傳甲、張勁夫、伍崇仁還有李竟成喊來,立即參加臨時會議!!”
施新生應聲就跑,他跑步本來在軍中就是出了名的快,沒過多久便将趙聲所吩咐的,第三标内擔任着隊官、哨長之類職務的軍官找了過來。
随着自己的老戰友,嶽王會的同志們都紛紛到齊了,趙聲便示意冷遹将情況向來者簡單介紹了一下。
“這樣!”趙聲理清思路,發号施令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時間緊迫,我已下了決斷!有三件事情需要諸君做:其一、冷遹負責,立即聯絡标内同志動員起官兵之情緒,主動站出來領導衆人以‘複仇’和‘救人’之名義,并不攜帶長兵器入城,至少要動員起二百人左右!而我與冷遹、範傳甲還有張勁夫……”此時完成了任務,滿頭大汗的施新生正好走回了密室内,趙聲正好看到對方,下意識地就說道:“……還有牙擦仔,你們率領八十名同志混入其中,這樣入城人數将在二百八十人,我等暗中攜帶短槍不被發現即可!”
“入城後,冷遹和範傳甲率領兵士們直撲警察署,我帶領二十多名同志則快速趕往克強處拿軍火,我們分批行動,最後在警察總署回合!張勁夫則帶領十名同志隐身北門,以備後面攻城時可以從内突襲!”聽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張勁夫興奮地死死握緊拳頭,青筋都冒了出來!
趙聲看向冷遹,語句快而沉穩:“你們到了警察總署後,可一方面煽動兵士們與巡警毆打,不過切記在拿到槍械前不要做出過激舉動!等我們拿了槍械回來,再分發給同志後,屆時張鳴岐等人也必然會派舊軍等部及憲兵前來鎮壓……我等便可借機制造混亂,借此情形迫使非我同志之新軍士兵加入革命起義中!”
命令很清晰,衆人聽後都用力地颌首。
“其二、李竟成負責,立即聯絡各路起義軍,通知我等提前起義的事項!尤其是提前去克強處準備軍火!此乃重中之重!!還有,城外會黨還有挺身隊近千人、以及巡防營溫帶雄部都要派人聯系,讓他們立即朝廣州城進發!!”話剛說完,趙聲一拍腦袋補充道:“差點忘了,第二标的熊味根(熊成基),想必他們也憤慨至極,就讓他們也派來百多名士兵加入我等,約好在警察總署集合!也記得讓他們帶上短槍藏匿衣物中!”
最後,趙聲看向倪映典道:“其三、倪映典率領剩下的百多同志留在第三标内,等我們離開整整一個半小時後……”說到這裏,趙聲臉上殺機一現!
“立即槍殺董标統,掌握局勢,動員起第三标舉起革命之旗幟!整備部隊後,火速開往北門去!與張勁夫一起攻下北門!!攻克北門後,主力進去攻克水師行台,務必要拿下李準!”
“遵命!!”在場衆人整齊地回答,各個雙目充血,隻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幹勁!
冷遹興奮之餘卻不忘自己本分,他稍等片刻後朝衆人提醒道:“諸君趕緊到我這裏來拿紅布!每人多帶一些!紅布多攜帶些,好發給兵士們,弄好了标記别被友軍誤傷!”
趙聲對冷遹想法周到而感到非常滿意,隻覺得自己的老戰友愈發穩健。
他低頭看了看懷表後,高聲贊道:“禦秋想的周全,就這麽辦!!”
雖然身體非常疲憊,趙聲此刻精神卻無比亢奮。他使勁拍了拍臉,大聲道:“現在時間是早上八點二十六分,大家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