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謇沒注意到劉繼業語氣的細微變化,他才從家中趕過來,氣息都沒能捋順。他多次來過劉繼業的别院,早已熟悉,此時心急便一把拉住劉繼業,直直便往書房方向走去,邊走邊道:“皇族内閣的消息不信文鹿你不知!朝廷如此胡亂行事,老夫生怕不久将來要激起民變啊!!”
有那麽一瞬間,劉繼業差點以爲張謇打算投身革命,用武力推翻清廷了……但是他迅速否認的自己的猜測。像張謇這樣的人,不把路給走絕了,是不可能甘心放棄立憲的主張的。更何況他除了實業家、立憲派之外,更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狀元郎!
“喊了立憲這麽些年,最後弄出個這等愚人的東西!”張謇一時有些氣憤,語氣變得毫不客氣:“群情激憤!群情激憤呐!!文鹿我跟你說,别說是亂黨,就連不少立憲同志也對朝廷此舉深爲不滿!”
“依老夫看,亂黨怕是不會這般輕易地放過機會。而一些被憤怒沖暈了頭的鄉紳,恐怕也會倒向亂黨那邊去!局勢……近期局勢怕是要不穩呐~”說到這裏,張謇忽然停下,誠懇地看着劉繼業:“局勢亂不得、江蘇亂不得!天下亂不得!現在你是蘇州的軍事官長,江甯城内又多是你的舊部,你近期一定要多加注意,多多防備亂黨趁機生事,千萬亂不得!”
完了,張謇稍頓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前歲時太湖秋操時就是亂黨混入了新軍裏,蠱惑了不少兵士,差點就釀成大亂!現在人心惶惶的時候,更是要小心啊!”
果然是這樣。劉繼業心中惡趣味地想到,如果張謇知道眼前這個被其給予安穩江南厚望的合作夥伴,其實卻是整個東南地帶最大的亂黨反賊,其反應又會如何呢?
來到書房,張謇繼而使劉繼業明白了他如此焦急的由頭:“明日老夫将去上海,與老夫舊交湯壽潛、趙鳳昌、沈曾植等人會合,打算聯名向攝政王上書請願,希望朝廷危途知返,改組内閣,重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曆者!”
說到底,張謇想做的,還是重複國會請願運動時的舊方法,通過請願來寄希望于清廷做出讓步。不過張謇也知道皇族内閣使得連立憲派内都出現了激進的聲音,因此在走前來劉繼業這裏,希望對方這個軍權掌握者能夠多加小心,維持政局不亂。
“季直公放心,江蘇有在下在,固若金湯。而江蘇新軍内,我敢打包票,亂黨絕對亂不起來!”
暗地裏,劉繼業罵了句‘廢話’,江蘇最大的‘亂黨’頭子就是他自己……可不是固若金湯麽!
劉繼業可以理解張謇的思想,也知道它具有相當的代表性。
對于他這個中年後從孔孟之道解脫出來,改而信奉實業救國的理想主義者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發展工商業。而想要維護現有的成果,不使之付之東流,并進而擴大殖産興邦,離不開一個穩定的大環境。
隻有社會穩定,工廠生産的産品才有銷路。隻有社會穩定,才能集結資金擴大生産。隻有社會穩定,才不用擔心人身和财産的安慰。
因此穩定和秩序就成了張謇最看重的關鍵。而在此之下,則是張謇作爲理想主義和立憲派對政體改革,使之變成更有利于工商業發展,能夠富國強民的追求。
大部分立憲派基本上持與張謇類似的看法。
皇族内閣這一在立憲派看來清廷嚴重的‘違約’、‘欺詐’行爲,難免不會令張謇對立憲的成功而質疑。不過相比起革命可能帶來的全國動蕩和破壞,張謇甯願繼續試圖通過上書、勸阻等方式期望清廷能夠回心轉意。
張謇聽後點了點頭,忽然一拍腦門尴尬道:“也是!文鹿你還是鎮壓了亂局的大功臣,自然不需要老夫再來提醒……”說罷,再三搖頭道:“老咯,腦袋瓜子不中用咯……”
與劉繼業聊了幾句後,張謇便道:“老夫接下來時間,恐怕要忙于張羅上書事項四處奔走。蔭廷又在北洋任職脫不開身,三聯集團怕是要文鹿你先照應照應啊。”
張謇與劉繼業合作共處了三年多時間,自認爲了解了對方的爲人。由于劉繼業一直表露出大公無私、利益均沾,雙方合作地很愉快。又因其主張興辦重工業以與輕工業結合,而與張謇在理想上有着共同話題,因此張謇一直将劉繼業視作可以交心之人,私交很是不錯,頗有忘年交的感覺。
許多不涉及私人的大事,包括當初國會請願活動,張謇都願意拿來與思維敏捷,每每能有新奇點子的劉繼業一同商讨。
這次皇族内閣事件也不例外。張謇在劉繼業書房坐好,說完了‘叮囑’後,便開口問道:“此次朝廷出台皇族内閣,我們立憲黨人該如何應對,不知文鹿有想法嗎?”
劉繼業沉思片刻:“應對無非有二;一、效仿去年之國會請願運動,繼續聯絡全國、建立同志會、征集萬民書、廣泛聯絡個地方官員、發動遊行、派遣代表上京請願等等……不過如今情形已變,一來去年歲末才剛剛發動過一次,民衆情緒未必能再次煽動。二來,去歲時各地方立憲派同志都衆志成城,而在下估計今日之立憲派同志未必能再次團結起來。再加上,朝廷上一次讓步已經是非常勉強,事後還流放了數名代表,這次就算真的能再次掀起類似去年的大潮,能夠說服朝廷的可能性也不大。”
張謇颌首,語氣沉重道:“老夫也是如此認爲……隻是除了請願别無他法呀……”
“二……”劉繼業深深地看了張謇一眼,聲音無比低沉,緩緩說道:“與朝廷一分兩散。既然當今之朝廷,當今之攝政王不願立憲,不願開國會,不願歸政于民,那麽我等立憲派便自己立個立憲的、國會的、自治的新政府來!”
劉繼業此言一出,張謇大吃一驚,下巴都合不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然,此乃最後手段……”劉繼業從位置上移開,走到張謇面前,蹲下身子道:“季直公,我們必須全盤考慮。是容忍朝廷爲他滿人貴胄奪權,容忍立憲之崇高目的流産,容忍他愛新覺羅氏繼續奴役全天下四萬萬漢民的危害大?還是忍一時之痛,在建立一個新政府之前,國家可能陷入段時間的混亂和無序危害大?若前者,那麽我們立憲派亦隻有起來革命一條路!若是後者,則目前隻能隐忍片刻了。”
見劉繼業沒打算立即揭竿而起,而隻是一種可能,張謇提到了嗓邊的心髒慢慢緩了過來。
“咨議局裏已有不少激進同志喊出了革命口号,沒曾想文鹿也是……”張謇仿佛卸了氣的氣球,一半無奈一半後怕地左右搖晃着腦袋。
“一開始我隻是抱怨朝廷罷了。然而後面仔細考量後,或許建立一個新的政府,當真要比保留現在的政府更爲劃算些。”
張謇扶着椅背站了起來,同樣歎了口氣道:“文鹿有此等想法并不奇怪……不過我大清國實在是經不起亂子啊。無論如何,這朝廷也是不能倒的哇!”
“隻是全面考慮罷了。”劉繼業并不贊同張謇的解釋:“季直公,你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要想救亡圖存,使中國富強不再被列強欺辱,恢複國權,則唯有發展實業壯大國力一條路!而發展實業又離不開一個開明、進步、現代的立憲政府之支持!因此欲國強則必立憲!現在依靠朝廷改革的方法實現立憲之路已堵死,我們有志救國的人唯一能做的,隻有另行開辟一條新路了!”
沉默半響,張謇張謇重重地歎了口氣:“是否堵死還未确定呀……”
雖然張謇否決了劉繼業的想法,不過他卻能夠理解。就算他自己,内心何嘗不是也有一股子幹脆就将這朝廷推翻了的沖動?
若張謇再年輕個二十歲,又不曾在官場上跌打滾爬這許多年,或許他就真的會決定就此革命了。
“老夫去上海也知道上書怕是用處不大……但是哪怕有萬分之一之可能,老夫也要試上一試的。”說罷,張謇雙手搭在劉繼業的肩膀上:“無論如何,你我都應以國事爲重!且讓老夫試上一試,給這朝廷最後一個機會罷!”
直到最後,張謇還是不死心,還懷着僥幸心理,希望朝廷能夠收回亂命來。
“若是季直公此舉不成呢?”
張謇哼了一聲:“若是不成,那老夫就上京去,去見載沣!去見奕匡、去見那些大臣們,告訴他們這大清再不立憲,就不會有宣統五年出現了!”
“若朝廷衮衮諸公還是不聽呢?”
“若還執迷不悔……”張謇此刻猶豫的很,表情也變得很扭曲。
“罷了罷了!若是朝廷還不更正錯誤,那老夫也隻有加入亂黨,革了那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