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業快步進入他無比熟悉的庭院内,來到曾無數次進出的書房門前,輕輕推開了房門。
江甯的天氣已回暖,劉繼業在家中也不需正裝出場,因此穿着輕薄透氣很是舒服。隻是一踏進書房後,卻感到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再一看房間内居然擺放着數個燒着通紅的銅爐,正散發着陣陣熱氣。
室内溫度起碼要有三十度左右了,可是室内坐在書桌後面的劉壽昌卻裹起了厚厚的衣物,在聽到開門聲時睜開了閉上的眼睛。
“業兒……”
劉壽昌聲音有些虛弱,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的衣物上也有不少汗痕。
劉繼業注意到書桌上擺放着熱茶,還有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
“父親有病在身,不好好休息怎麽跑這裏來了!”
前一陣子劉壽昌在這換季之際感了風寒。他本來年紀就大了,一個不注意就病倒下來。雖然有醫生看過,吃了藥物但一直低燒不退,惹得劉府上下一陣忙碌。
不過原本應該卧床休息的劉家族長此刻卻坐在書房之内,劉繼業上前爲其倒上茶水,一邊将手放在父親腦門上感受溫度。
此世的劉繼業由于很早就下定了決心要出人頭地,一直堅持了身體鍛煉。再加上他本身底子好,營養夠,哪怕是當初環境惡劣如日俄戰場之上也很少生病。自從回國擔任新軍統帥後,這幾年來還真是一次病也沒生過。
相反劉壽昌這兩年卻時常病魔纏身,大病沒有小病不止。不過好在劉家的産業重心逐步轉移,劉壽昌身上的壓力少了不少,不需處理過多事務,得以安心養病。
“……咳……報紙看過了嗎?”劉壽昌略有不耐地推開了劉繼業的手,其手臂上已出現了淡淡的老人斑。如今五十多歲的劉壽昌已逐漸露出了老态,頭上白發也多了許多。
劉繼業輕輕點頭,也不看桌上的報紙道:“父親是說皇族内閣吧?”
劉壽昌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默默地颌首,将報紙推過去:“你怎麽看?”
劉繼業沉吟片刻,低聲道:“此乃朝廷自絕于士林、自絕于天下的舉動。”
一直以來,像劉壽昌這般家大業大,又有身份地位的人都是朝廷忠實的支持者。有恒産方有恒心;劉壽昌這等有資産人士最擔心的就是變動、混亂、無序。因此哪怕是爲了穩定和保住家産而考慮,他們也是一個朝廷、一個政府的天然支持者。
而劉壽昌過往之時,對朝廷雖多有批評,但自從新政及立憲開始後,依然對朝廷給予了很高的期望。尤其在去年他成功競選爲咨議局議員後,更是成了立憲主張的擁護者。
所謂立憲,本質上就是這些有資産的士紳、社會的中上流、朝廷統治的基礎希望與朝廷共同切分蛋糕,順便再‘監督’一下朝廷,免得其作出向十一國宣戰那般的愚蠢舉動,或是作出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爲,抑或是出台不利于士紳們的政策。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大家在遊戲規則内按照規矩來辦,也基本保持着克制,誰也沒想掀桌子。
可是原本說的好好的、達成的一緻和共識,轉眼就被朝廷以耍賴的方式給推翻了!
朝廷不可信!
“朝廷不可信!”劉壽昌一拳砸在桌上,少見地展露出怒意。
“這種耍詐行徑,天下人再也無法相信朝廷了!這朝廷……這朝廷真真如亂黨所言,是甯糊弄天下人、是甯背信棄義、是甯不顧四萬萬漢人,也要将他排漢滅華進行到底啊!!”
劉壽昌大聲抱怨完了,隻覺得一陣虛脫。劉繼業急忙來到父親身後,幫其捋順一口氣,就聽其繼續道:“業兒!你身爲朝廷重将,手握東南重兵,實擁我江蘇至關重要的地位!眼下朝廷失信天下,丢盡了民心……亂黨将大興、我怕兵禍不遠了。”
“我也老了……”劉壽昌閉上眼睛,隻覺得渾身乏力,但是心思此刻卻無比活躍。
“劉家上下百口人、祖宗百年基業,日後就要你來維系了!”
“父親何出此言……”劉繼業剛一張嘴,劉壽昌便揮手制止,虛弱地說道:“爲父還能再撐幾年,族裏、産業也不必你分心……不過現今天下将變,亂世将啓……細微之處爲父還能爲你分擔,但大局大勢卻要靠你了!”
“若能更進一步當是最好,但業兒你卻一定要小心萬分!無論如何,劉氏基業也不能在我這一代丢掉!!一切要小心從事啊!”
劉繼業本想說什麽,隻是一擡頭看到自家父親眼中流露出的意味深長的眼神,最後隻能重重地點頭。
劉壽昌能夠維持劉家家業幾十年,在進軍實業後也操辦的有聲有色。同時,他也全力支持着長子的決定,向三聯集團等項目上提供了許多人力、物力、财力。
這樣的一個人,雖然年歲已大,雖然已逐步無法适應這個新時代,但是他的腦筋依然是無比活躍和清晰的,也自然能夠隐隐約約之間感受到長子似乎有着某種盤算。
劉繼業不說,劉壽昌也很默契地沒有問,因爲他對自己這個三十歲不到就已經擔任正二品軍職的長子有着絕對的信心。可是在劉氏基業面前,爲了不辱先人,他還是要最後提醒長子一句。
“盡博一切、賭上一切,這是赤貧者和賭棍所爲。哪怕僥幸成功一次,最終也隻能敗光一切……我劉家興盛百年,不需要再博什麽了。能維持住就是最好了!所以,業兒,萬萬要求穩不求博啊!”
劉繼業聽後,在心中歎了口氣。自己所知曉的事情,自己所了解的未來大勢,這些壓在心中八年的東西隻能藏在心底,誰也不能告訴。在劉壽昌看來未來撲朔迷離,看不清大勢。袁世凱、黃興、孫文這些人勉強能夠摸到未來的影子,但隻有自己才能撩開未來的面紗,真正掌握大勢走向。
自從自己穿越後,曆史已被逐漸改變,但是那根紅線,那條引導着曆史走向的大勢,卻依然還在那裏,不以人類意志爲影響地流動着。
什麽是大勢?大勢就是無數偶然最終結合的必然。
穿越八年來,許多細節,這些偶然的因素會因種種原因而改變。有些是因爲劉繼業的參與使之發生變動,但更多的是這些偶然因素本身因爲其偶然性而自我發生變化:日俄戰争的最終結果、五大臣出洋的過程、江蘇新軍的編練、立憲運動的施行、慈禧與光緒去世的時間、袁世凱和端方等人的人生曆經,都與原本的曆史發生了偏差。
就像人不可能再次踏入同樣的河流那樣,曆史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百分之一百的重複自己。但是曆史大勢,所有偶然因素所堆積的最終那個結果,在被嚴重影響之前,是不會變的。
比如,慈禧太後或許會在1908年春天感上風寒、或許會在1909年去世,她的去世時間含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無論慈禧太後何時去世,在曆史大勢的左右下,她都會在臨死之前确保光緒皇帝與她共赴黃泉,因爲戊戌政變的原因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光緒再次登上政治舞台。
于是慈禧的死亡帶有偶然性,而光緒之死則帶有必然性,是曆史大勢的結果。
劉繼業在這一已經被改變的時空中,或許無法完全知曉偶然性的爆發,但他卻能夠通過掌握曆史大勢而知曉世界最終會往哪個方向移動。
他或許無法确定推翻滿清的革命最終在何處爆發、何時爆發、如何爆發,但他卻知道在曆史大勢下,這場革命必然爆發!
他或許無法确定席卷歐洲的那場大戰何處爆發、何時爆發、如何爆發,但他卻知道在曆史大勢下,這場戰争必然爆發!
在堆積的偶然性的變化尚未多到能夠影響大勢之前,劉繼業就能夠看破未來的迷霧,知道未來的大體走向。
在大勢被逐漸改變前對其的掌握,這就是劉繼業現在所具備的最大優勢,也是他無法聽從自家父親囑咐的原因。
劉繼業知道,即将到來的風暴将腐朽的滿清朝廷,與兩千年的帝制一同摧垮。同樣劉繼業也知道,在新舊交際之間,在新的秩序被建立起來之前,中國将經曆長時間的混亂。其表象是軍閥混戰,而其内在則是思想上的混亂、制度上的混亂、政治上的混亂,是人對舊有的、熟悉的秩序被摧毀而新的秩序卻尚未豎立之前的天然不适應。
知道這些,劉繼業所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優勢,提前布局,減少混亂的時間,最終改變大勢的走向。
因爲在原本時空裏的中國,大勢對中國實在是過于殘酷了。
“父親放心,我一定會三思而後行。”劉繼業并不打算将心中的思慮告訴包括父親在内的任何人,這個秘密隻有一個人深藏心底。
劉壽昌不知道兒子所思所想,看到其态度誠懇,放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