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也即是1910年3月21日,劉繼業拜訪了張謇。
八個月前,就在各省咨議局初選時,早就因參與成立預備立憲公會而聲名遠揚的張謇便高票當選爲江蘇咨議局第一屆議長,正式成爲了東南諸省立憲運動的頭領。
既然咨議局在江蘇省會江甯,随着咨議局召開大會後工作增多、又需要與官場人打交道,張謇繼續待在通州便不方便,因此很快就搬入了江甯城内。其工作重心也逐步從大生等實業轉移至政治,數次參與籌備并主動發起了國會請願運動。
通過在立憲問題上的活躍表現,再加上其狀元實業家的背景,以及其大生紗廠近幾年日進鬥金,張謇的名聲日漸高漲,如今已隐隐成了全國立憲運動有數的旗杆性質人物。
不過張謇在政治人物的同時,也是一個實業家。除了被其視作立業根基的大生紗廠之外,最近兩年還有一個與劉繼業和孫多森合辦的‘三聯集團’聲勢頗大。
商業上的盟友、私交上的朋友、政治上的戰友,這便是劉繼業與張謇的關系。
當然,這也是因爲劉繼業一來通過三聯集團實現了張謇心中綿鐵主義的理想……至少是給其看到實現的可能。二來,也是因爲劉繼業在張謇面前大談特談立憲、兩人多次協商研究敦促清廷盡快立憲的策略,對革命隻字不提。
像第一次國會請願運動,在背後策劃環節就有劉繼業的一份功勞在。
有這些複雜關系在,使得張謇對劉繼業很親熱;對方在約定好的時間前來拜訪時,張謇是親自開門将之迎入。
“文鹿啊,過些時日美國财團将抵滬,商讨入股我們三聯集團的事項,這事情咱們可是得好好商量啊!”
劉繼業曾在江甯接待了美國的将軍父子,大小麥克阿瑟,托他們傳了口信回美國,以張謇和孫多森等上海商界大佬的名義鼓勵美國财閥來華投資。
前些時候美國賓夕法尼亞的梅隆銀行曾派出過專員前來上海,與張謇等商界領袖探讨投資中國重工業的可能性,在看到了三聯集團近兩年的财務報表,并且實地考察了馬鞍山鋼鐵廠後,此人便回電美國,于是便有了雙方進一步的會談。
劉繼業之所以會考慮美國資本,一是希望通過引入相對中立的美國資本來抵禦長江流域日本人和英國人的影響力、二是他深知重工業是無比耗錢的買賣;雖然三聯銀行初辦不久就盈利,但那主要是通過兩江總督的支持,是政府的鼓勵性政策。若想擴大産能、投資所需的資本非常高昂。若是能夠引入外資,能夠明顯地減輕負擔,加快發展。
而美國資本長期有進軍中國的願望,尤其是東三省曾是他們最關注的‘處~女地’。雖然最後由于日本人采取政治手段使美國财團投資東北失敗,但他們依然密切關注着中國這塊市場。
劉繼業聽完張謇的問題,二人已經來到客廳坐下,仆人也送上了紅酒和果盤。
劉繼業随手拿起一顆草莓吃下,側身問道:“那位托馬斯?米爾先生哪怕看了我們最新一季的财務報表,還是對三聯集團的發展沒有信心嗎?”
“他還是認爲三聯集團過于依賴兩江官場的支持,好像沒了金陵制造局的訂單、沒了各處鐵路的訂單,三聯制鐵廠就根本辦不下去似的!”
張謇的語氣中,三分是抱怨,還有七分卻是無奈。
當初1906年三聯集團成立,在馬鞍山經過近兩年的建設和調試,采用了淮南以及江西萍鄉的煤礦,在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後,第一爐鋼水終于在1908年3月底出爐。随即,1908年5月正式開始投産大批量生産鋼材。
由于趕上了鐵路建設的大高潮,再加上有着張謇等人名貫中西的信譽和兩江總督端方的支持,三聯制鋼廠剛剛生産了第一批一千六百噸鋼軌便被大量訂單給淹沒。
當前每噸鋼國際市場價爲四十二塊大洋,而三聯集團的成本爲三十八塊,以略高于國際市場價的價格售出,也還是有些利潤。因此至1909年年末,三聯集團以前後近六百萬銀元的投資,如今坐擁資産達七百四十七萬銀元,馬鞍山制鐵廠有員工七千人、大小廠房十二間、能夠年産生鐵五萬八千噸、精鋼三萬二千噸。半年利潤由于端方給予的五年免稅政策而達到了十二萬銀元。
雖然重工業回報率遠不如大生紗廠、順豐面粉廠等輕工業,但是一開始能盈利卻已殊爲難得了。尤其是與浪費了五百多萬銀子卻隻産出不到萬噸廢鋼,幾乎完全失敗的漢陽鋼鐵廠對比,更是成績斐然。
原本三聯制鋼廠情形一片大好,正在修建的京漢鐵路、粵漢鐵路、滬甯鐵路支線都紛紛使用了三聯鋼材,銷量本不成問題。正是有着這樣的自信,張謇等人才會聽從劉繼業建議從美國試圖引進外資,擴大生産。
然而就在三聯集團準備卯足勁,大幹一場時,湖北那邊漢陽制鐵廠在經過盛宣懷數年的改制,前後投入近千萬銀元的投資後,終于也在1909年生産出了第一批合格的鋼鐵。
漢陽制鐵廠終于正式生産,中國鋼産量因此從年産六萬噸驟然升至年十萬噸,本應是一件好事。
然而漢陽制鐵廠的投産,卻無形中給三聯集團造出了個競争對手來。由于當前中國鐵路主要幹線集中在湖北,(京漢鐵路、粵漢鐵路)原本三聯集團43%的産量都是賣往湖北的。漢陽一投産,憑借其在湖北深厚的關系和地頭蛇的地位,1910年1月份時三聯集團在湖北的市場份額頓時減少了近一半、銷量一下子減少了三分之一。
雖然有金陵制造局購買了六千噸鋼材,但是相比損失卻是杯水車薪。
也是不巧,美國梅隆銀行代表正好在這個時候抵達中國。
現在面對很有可能1910年全年虧損,遠在直隸的孫多森就曾拍電報過來對擴大産能的必要表露擔心。
張謇雖然目前态度還算堅定,但内心也有些動搖。
“若是美國人這筆錢不好拿……我們不如就暫時維持現狀吧。總技師費雷曼也說了,等再過一年,機械和人員都熟練後,不需要添置新的機械,鋼産量就能再增加個一成左右,已是能夠滿足鐵路建設了。”張謇喝了口茶,見劉繼業遲遲不說話,如此道。
“季直公放心!”劉繼業搖了搖頭,知道此刻要給予對方自信。
畢竟張謇不像自己,他并不知道未來幾年内,歐洲就将爆發人類曆史迄今從未見識過的慘烈戰争;屆時鋼材的價格将飛漲!哪怕前幾年虧損,屆時也能完全收回成本還有盈利。
“先是制鋼廠銷路問題……我們除了金陵制造局、以及各省的鐵路之外,還應該努力發展民用産品。爲此,可再成立專門生産農具的公司,廠房設在靠近馬鞍山的地方,将鋼廠生産出來的鋼材加工爲菜刀啊、鋤頭之類的,也可開拓銷路。若是經營妥當了,光是江蘇、安徽兩省,生産農具就能夠每年吸收掉萬噸的鋼材。”
張謇摸着胡子,輕輕點頭。他曾在南通大力開辦墾荒公司,種植棉花,因此知道農村對好的、由精鋼打造的農具是有多麽渴望,因此确實不愁銷路問題:“老夫本也有這個打算,确實可行。”
“除此之外,前一陣子我們不是向江南制造局訂購了三艘内江貨輪嘛……我們可以要求江南局必須采購我們的鋼材。以後我們各項訂單都要求對方必須采用我們的鋼材,無論是訂購郵輪還是機械設備。”
“如此一來,在湖北損失的份額,就基本都能補回來了。而且除了鋼鐵之外,近幾年上海的地産也穩步上升,無論是華界還是租界都在大興土木。這修洋樓也要用鋼材,若是我們三聯集團能提前在上海布置好,也可趁房地産興盛擴大銷量。”
劉繼業說完,張謇一拍手站起來,呵呵笑道:“果然年輕人腦子轉的就是靈活!比老夫是強多了!再過一個月,蔭庭(孫多森)就會從直隸回來上海,屆時我們三人再仔細商議一下,把事情都定下來,順便再确定一下股票的情況。”
張謇說完,見劉繼業颌首,忽然想起之前聊起的話題,轉而問道:“不過這美利堅的梅隆銀行的專員着實有些棘手……文鹿你不是曾經在美國教會學校學習過麽?還精通洋文,不如這專員就交給你來對付?老夫與蔭庭在旁協助?”
劉繼業聽後知道自己确實是最佳的人選,便一口答應了下來,笑道:“那位……米爾不是說我們三聯集團離不開政治支持麽……幹脆就讓梅隆銀行的來人好好見識見識我們三聯集團在官場上的實力!”
“文鹿的意思是?”張謇半眯着的雙眼睜開了些許。
劉繼業看着對方雙眼,輕聲問道:“還希望季直公告知您與新任兩江總督千裏公的關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