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慢慢進入六月。
距離上海千裏之外的北京。
夏日的北京烈日高照,猛烈的陽光一點不像在北方、路上的行人都躲在陰涼的地方歇息。有些錢的人就在街邊小販處買個冰鎮西瓜,吃得煞是舒服。沒錢的,就隻能拿把破扇子輕輕搖擺,給布滿汗珠的臉上送來一點點微風。
真正有錢人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門找罪。大戶人家紛紛拿出了地窖的冰塊,放置在房間中除暑氣。
在北京靠近東直門的一處别院中,兩個穿着尋常長袍的人就坐在這麽一間放滿冰塊的房間中,享受着難得的夏日涼爽。
兩人一個是體型偏胖的中年人,五十開頭的年紀。另一人則明顯老一些,幹瘦的臉上已布滿皺紋,一雙眼睛半眯着,就如同昏昏入睡一般。
這兩人不是别人,正是當今中國最具權勢的兩個漢臣,袁世凱與張之洞。
前北洋總督的袁世凱如今是軍機大臣兼管外務部、而前湖廣總督的張之洞則是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管學部。
兩人對坐,雖是平級,但袁世凱對長輩張之洞保持着恭敬的态度。
倒是張之洞半眯着眼睛,很随意地說道:“慰亭不必客氣,稱我南皮即可。”
“哪裏哪裏!”袁世凱急忙擺手,不過卻把稱呼換成了張之洞的号,更顯親密。
“抱冰公久在南方居住,怕是不習慣北京這忽冷忽熱的天氣吧?”
“老夫世代居住直隸,這天氣是再熟悉不過。”張之洞輕輕吹去杯中的浮茶,看也不看袁世凱。
袁世凱摸了摸自己的玉扳指,故作感歎道:“是啊,這麽多年,一直是冬天苦寒、夏天炙熱……别看現在京師那麽炎熱,等到了冬天就又冷得發寒……隻是不知今年寒冬能不能撐得下去了……明年夏天還會不會到。”
“這炎夏已經多少年了,也到了冬天的時候了……”
袁世凱神色不變,忽然站起身來,望向窗外景色,歎氣道:“道理雖是如此,但此時國勢每況愈下、哪裏經得起寒冬啊……?”
張之洞聽後眼皮一睜,放下茶杯,順了順花白的長須道:“……載沣确實過分了。”
前一段時間,年僅二十五歲的醇親王載沣擔任軍機大臣,年紀輕輕就已經與張之洞與袁世凱等一幹重臣平起平坐。隻是這個滿清貴胄的領袖,卻一直緻力于削弱漢臣的勢力,平日在衙門相見,雖然對老資格的張之洞算客氣,但是對死對頭袁世凱卻無半分好臉色。
袁世凱已經數次被載沣弄得下不來台,對這個毫無施政經驗、卻總喜歡誇誇其談,尤其是對漢人成見極深的少年王爺、就算是老練如袁世凱也沒有辦法,隻能盡量躲着。
這些,自然都被張之洞看在眼裏。
已經年邁的張之洞知道自己時日已不多,前些日子差點中暑,因此并不願多事,隻想在最後階段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同時能夠蔭及子孫。
隻是身爲漢臣,對有些肆意妄爲的載沣确實有着諸多不滿。
但是如果隻是因爲個人愛憎,張之洞是絕不會插足袁世凱與載沣的鬥争的。之所以此刻坐在這裏,自然是由于袁世凱提出了他心動的提議……
這個提議六年前袁世凱就提起,從那時兩人就已經在爲同一件事情而奮鬥了。
“爲了避免出現庚子年那樣的亂象,爲了大清不至在你我有生之年而消亡,就必須立憲!”
這是當初袁世凱的一番話,也正是這番話打動了剛剛鎮壓完自立軍起義的張之洞。
如今,六年過去,大清的局勢雖然進展良好、已有煥然一新的态勢,無論是新政還是立憲都取得了極大的支持,使得如今就連最保守的官員也隻能有限地反對新政和立憲了。然而就如袁世凱所言的,幾年的‘炎夏’似乎就要被‘寒冬’所取代。
載沣已經越來越明顯将成爲慈禧制約漢臣的棋子,而他的小兒子溥儀又是慈禧與光緒百年之後最有可能繼承大統之人。
現在就已經開始收回各地督撫的權力,在可見的未來,滿人的勢力将全面蓋過漢人,一舉改變自同治以來由于太平天國而造成的漢臣強勢的局面。
這對于立憲絕無好處……
就算未來的載沣礙于立憲大勢已成不敢廢棄,但是現在立憲和新政的骨幹卻大都是漢臣!一旦載沣将如袁世凱這群改革幹将罷免,那麽立憲不等于名存實亡了嗎!?
還不知道立憲會被扭曲成什麽樣子!
想到後半生的心血可能被一個不懂治國的貴胄子弟給弄成面目全非的樣子,張之洞就難免不舒服,也因此會對袁世凱表露出對載沣的不滿。
“是啊……這個醇親王,太想當然了……不過他雖然不明事理,做事卻瞻前顧後,不是能下決心的人啊!”
張之洞沒有順着袁世凱的路往下走,他認爲有些時候點到爲止就可以了。
“兩江如何?”
袁世凱一笑,來到桌子面前,在座位上重新坐下。
“端大人對立憲之熱衷不亞你我。”
張之洞搖了搖頭,對比自己更加西化的端方無甚好感:“他可是等着當一屆内閣總理大臣呢!深得慈禧太後寵信、身爲滿人又是堅決的立憲派,到哪裏找如此合适、無論漢臣還是滿人都能接受的總理出來?慶親王年事已高,待其百年後,這滿人第一人就非端方莫屬了。”
袁世凱見張之洞一句話就點破端方的小心思,隻是微笑。
“不管如何,立憲離不開你我、也離不開兩江。”
曾數次署理兩江總督的張之洞自然無比清楚兩江地區士紳的本事,也明白他們是立憲的絕對主力軍。因此放下了心中對端方的些許不滿,朝袁世凱說道:“湖廣的士紳已準備在6月11日遞交盡早确立立憲政體請願書,請慰亭轉告兩江,可千萬别誤了日子。”
“那是自然……”
與袁世凱就立憲請願書又商讨了一些細節,莫約半個小時後一身尋常鄉紳打扮的張之洞持着拐杖,緩步從袁府在北京郊區的别院後門裏出來。一出門就立即在馬夫的攙扶下上了一輛早已準備好的普通馬車,就算是讓人看見也絕不會想到這個年歲已大、一副鄉下土财主模樣的人會是封疆大吏,最後一位在世的清末四大名臣,張之洞。
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馬車,内部卻是精心準備,各種周密的布置讓張之洞在内非常舒适。他随着輕微晃動而閉目養神。
請願書隻是第一回合、接下來需要持續造勢,讓立憲真正成爲無人可以阻攔的大勢!隻有這樣,才能阻止載沣上台後爲所欲爲、破壞他們這些漢臣辛辛苦苦爲大清的延續做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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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門口,下了車後,張之洞回到自己的書房内。剛剛換完衣服,就聽到外面一個老仆低聲彙報:“啓禀老爺,吳绶卿到了,就在客廳。”
“知道了。”
張之洞由下人爲他整理衣物,又簡單洗漱了一遍,就持着拐杖到了客廳,隻見一個身材偏瘦、留着薄薄的八字胡,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年軍官噌地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朝着剛進門的張之洞便行叩拜大禮!
“祿貞叩見恩師!”
張之洞年邁,自然攙扶不起力壯的吳祿貞,隻能由着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頭,待其起來後,才仔細打量了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學生。
“不日即将北上了?”
吳祿貞畢恭畢恭地回答道:“是,東三省總督徐督憲大人邀我北上擔任軍事參議。”
“我知你在陸軍部不受北洋待見,這次北上也好。東北新軍初建未久,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時候。”
身爲留日士官生,而且還是湖北人,吳祿貞自從調入北京陸軍部任職後就一直遭到同僚排擠。此時袁世凱雖然被明升暗降爲軍機大臣,但整個北洋和陸軍部基本上還是他的人馬,對吳祿貞一介外來者自然排斥的很。
因此吳祿貞空有一身本事得不到重用,于是決定找機會調離中央。
隻是張之洞不知道的是,吳祿貞北上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東京同盟會最新的直搗中樞的策略!
在長江流域、兩廣邊境的數次起義相繼失敗後,由宋教仁提出的在北京周邊積蓄力量,一旦起事就争取一舉攻占北京!打掉滿清的腦袋,由此可使革命快速成功!
在東京同盟會裏,這個直搗中樞的策略獲得了黃興和孫文的支持,暗地裏未嘗不是有着與力主在江浙一帶打開局面的光複會相争的心思。
正是由于東京同盟會想出了這套方案,因此将大批革命骨幹派往東北,準備從方方面面入手。除了當上徐世昌的軍事參議的吳祿貞外,還有林伯渠來吉林各學堂中宣傳革命思想;廖仲恺利用同鄉關系打入吉林巡撫陳昭常幕中,秘密開展革命工作;徐鏡心奔走于東三省軍政界做聯絡工作等等。
這些事情,自然不可能讓清廷大吏張之洞知道的。
不過雖然張之洞并不清楚這些事情,他在與吳祿貞聊了許久,臨送别前示意其湊過頭來,在其耳邊小聲道:“如今立憲漸成,绶卿不可糊塗!若立憲不成,你再行動吧。”
老師啊!
立憲了,不還是滿人的天下嗎?我想做的,就是還我漢人河山啊!!!
隻是張之洞是一手将其提拔起來的恩師,送其出國留學,在自己年少輕狂崇拜革命後,也沒有将自己打下大獄而是幫助隐瞞下來……雖然張之洞有着背叛自立軍的污點,但是對吳祿貞而言、卻是無比的關懷的。
吳祿貞重重地點了點頭,内心對隐瞞恩師很是愧疚。
就在吳祿貞告别張之洞的同時,返回自家主宅不久的袁世凱忽然得知他手下幹将周學熙急急忙忙地趕來拜見。待其入座後,周學熙便匆忙道:“啓禀宮保大人,孫多鑫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