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劉繼業與劉繼嗣便和李文一起天天考察工廠、調整計劃、研究投資的可行性,以及參加晚宴等等。不過随着初始階段的過去,當大部分工廠都被實地考察過了之後,劉繼業和劉繼嗣兩人就輕松許多了。
基本上一天的工作就是将資料彙總,然後每項分析……
随着工作量的減少,劉繼業便也能抽出時間來陪青子一同上街遊玩。夫妻兩人在上海公共租界的遊玩讓他們仿佛又找回了當初在東京的感覺。
逍遙了兩天後,在3月13日的一個早上,劉繼業在居住的當鋪裏收到了一封久違的信……
就着早飯将信件仔細讀過後,劉繼業臨時推掉了一天的全部安排,向劉繼嗣道了聲歉,說自己有急事後便匆匆離開了住所。
叫了輛黃包車,将信中的地址與車夫看過後,車夫便帶着劉繼業進入法租界内一處略顯破敗的小巷子裏。
給了車夫五角錢,對方千恩萬謝地離開後,劉繼業這才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建築。
磚木質結構的屋子,牆面上大片牆漆脫落,露出的磚頭上都長滿了黴斑。這樣的屋子雖然比貧民窟好些,但也差不了多遠了。
門外面,一個衣服上打了許多補丁的中年男子在曬太陽,看到劉繼業後眼皮也不擡一下,朝着二樓陽台大喊了一聲:“包租婆,來人啦!”
一個四十餘歲的半老徐娘很快下了樓來,見到劉繼業一身裝扮後眼前一亮,上前媚笑着,露出滿嘴黃牙:“公子可是來找樂子的?”
劉繼業不經意間皺了皺眉頭,将厭惡留在心底,隻是搖頭,言辭難免冷漠:“我是來找人,敢問王東在嗎?”
“王東?哦,就是那個半瘋的窮書生啊……”一聽是來找人的,包租婆沒了興趣。她帶着可惜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劉繼業,便指了指三樓靠窗的一處挂着衣物的房間:“看到沒,他就住那裏!”
“多謝。”出于禮貌向她道了謝,劉繼業便走上樓梯。踩在木闆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讓劉繼業有些擔心用力過度,踩破木闆。
好在平安無事。劉繼業小心翼翼地來到了房間前,輕輕敲響那似乎一用力就能被推倒的房門。
“進來吧……”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劉繼業推開門入内,就見一個頭上裹着布的年輕男子正坐在書桌前背對着門口,奮力地寫着什麽。
房間非常狹小,隻有十幾平方米;一張木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書架就占了房間大半的空間。剩餘的地方則全是堆積如山的稿件和書籍;零碎的報紙剪圖、廢棄的草稿、各種中文的外文的書遍布房間,讓劉繼業一時都不知往哪裏落腳了。
“稿件得晚一些再給你,先有些耐心!”王東并沒有回頭,估計是把來者當作報社催稿的人。
“許久不見了……右立。”
聽到似乎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的聲音,王東心中一震,在回頭的瞬間就已隐隐猜到了來者是誰。
“文鹿……”看着多年沒見到的結拜兄弟站在自己面前,王東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卻随即冷了下來。
這麽些年不見,如今的王東消瘦又憔悴,雙頰深深凹陷,像是長期勞累、營養不良的樣子。隻是那一雙眼睛卻無比地有神,說話的時候會死死盯着别人的眼睛,極具攻擊性!
“怎麽了……”劉繼業看到王東的反應,原本熱切的心情仿佛被潑了冷水,淡下。
王東皺起眉頭,一副陌生的樣子,對着劉繼業道:“你來這裏幹什麽?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我在上海也有革命的同志,從他們那裏打聽到你的消息……爲何你不回我信件,也斷了聯系?”
雖然年紀很輕、比劉繼業還小上一歲,但王東消瘦的臉上卻有着不符年紀的堅決。這是無數磨練後帶來的改變。
王東冷冷地看着劉繼業,咬了咬牙齒,忽然站起來,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喝問道:“既然你來了,就好好說一說,你爲何要做出背叛革命的事情!?爲何要殺了林述慶!!?”
哪怕是經驗豐富,久經考驗的劉繼業,此刻忽然聽到自己的結拜兄弟的質問,臉上神色沉了下去。
“右立這是什麽意思?”
王東痛心地閉上眼睛……随即猛然睜開,死死盯着劉繼業道:“一年前伯先大哥從上海東渡日本之前,那時我剛好出獄……他與我說了萍浏醴起義的事情,聊了許多……也說到你!說到你……你竟然害死了革命同志!你背叛了革命!!”
‘我是多麽信任你啊!我是多麽崇拜你啊!你太讓我失望了!!’王東在心中情不自禁地如此呐喊着,那種被最信任、最親密的人背叛了的感覺,就如同一把刀子插在心窩上……在他一年前知道這件事情後,第一反應是不相信,認爲自己的兄長最是革命積極、當初還是二人一起投身革命,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但是同樣,趙聲也是一言九鼎的人,他沒有理由平白冤枉誣陷自家兄弟。
心中千言萬語,但是被王東強制克制,隻是死死盯着對方。
“……右立”劉繼業很難受。其實他早就該想到的,一年前離别時就已與趙聲鬧崩、兩人基本上是分道揚镳了。那麽趙聲到上海後,又怎麽不會把情況更王東說明白呢?更何況王東本來性格激烈,是結拜三人當中最激進、最熱血的人。在革命的道路走了那麽遠,又爲此而坐了三年牢獄,王東必然是比趙聲更容不得絲毫道德瑕疵的人。
當初的好友、兄弟,今日就此決裂了……
其實從上海的友人處,劉繼業已經得知了王東出獄後的處境。
1907年1月王東被租界方刑滿釋放後,便迅速重新投入了他在上海的那群革命好友。在章太炎和蔡元培的介紹下,王東順理成章地加入了總部設在上海的光複會,并間接地加入了同盟會。
在獄中的時間裏,王東并沒有中斷學習和發展理論;在摯友鄒容病逝後,王東更是化激憤爲力量,通過革命同志送進監獄的書籍苦心研究革命的理論和宣傳。待出獄後,立刻便以一篇在獄中構思好的文章‘血腥革命’刊登在同情革命的報紙上,轟動一時。本來王東就因爲是《革命軍》一書的作者之一,并随後與鄒容一并入獄而名動一時,出獄後憑借犀利的文筆和極爲狂熱的感染讓他快速成爲上海革命團體中最閃耀的年輕筆杆子。
受日俄戰争中俄國無政府主義革命者的刺殺行動,無政府主義成了王東堅信的革命學說,尤其是俄國的巴枯甯,更是成了王東膜拜的對象。在《血腥~革命》一文中,王東引用了巴枯甯的思想,認爲:‘自由是個人的絕對權利,是道德的唯一基礎,無自由即無幸福。國家按其性質來說,必然是對外實行侵略,對内庇護特權階級,剝削人民勞動的暴~政獨~裁工具。有國家必然有統治,有統治必然有奴役,有奴役即無自由。因此王東主張立即摧毀和破壞一切國家,隻有國家的消滅才有資本、剝削和奴役的消滅。他提出要摧毀國家必須不斷地進行暴動,由個人堅強意志領導的密謀團體組織全民暴亂是推翻剝削建立自由的唯一途徑。’
不斷的暴動、用各種手段來破壞任何限制自由的統治,王東已變成了革命者中最爲激進的宣傳者。隻要能推翻統治,暗殺、爆炸、傷及無辜等等在後世看來等同于恐怖?主義的行爲都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激進的思想,在博得了許多年輕同樣激進的年輕人好感之外,也讓更爲穩重的革命黨感到些許畏懼。不過在上海的光複會本來就分成兩派:一派是章太炎和蔡元培的穩健派,思想上更接近孫文的三民主義。一派則是以俄國無政府主義爲榜樣,其核心陶成章、秋瑾、徐錫麟等人都是暗殺主義的鼓吹者。王東的思想自然被徐錫麟等人所認可,成了光複會中激進派最親密的革命同志。尤其是秋瑾,非常贊賞王東,甚至将其視作自己的弟弟。
而林述慶,據說也與光複會交好……
王東與劉繼業就這麽站着,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都凝聚,良久的沉默。
這是理念的不同,是主義的不同。
劉繼業看着眼前無比陌生的昔日兄弟,輕歎一口氣,低聲道:“……請右立相信,與你一樣,我的全部所爲,都是爲了革命。我們的目的自始自終都是一樣的……”
“你說完了嗎?”王東不客氣的打斷。
“……”劉繼業最後看了王東一眼,在他的結拜兄弟眼中隻能看到堅定和冷漠。
“沒有了。右立你多保重,未來若是有事情盡可找我……希望革命成功的那天,我們再坐下來喝酒吧!”說完,劉繼業收回目光,轉身落寞地離開了房間。
劉繼業沒有看到王東在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神情一動,眼神也流露出一絲的不舍……
‘咚!’劉繼業下樓時,聽到王東房間傳來一下巨大的撞擊聲。
房間裏,王東半跪在地上,表情猙獰着,拳頭狠狠打在地闆上,已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