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甯出發的火車在蘇州站停下加水和加煤,期間劉繼業等三人下了車在車站周圍晃了晃,等待了三個小時後火車便繼續上路了。中間在昆山等站停靠了下,最終早上7點半出發的火車,在晚上8點抵達了上海站。
等下了火車,卸下行李後,天色已完全黯淡下來。好不容易擠出站台,劉繼嗣眼尖地看到了外面等待多時的劉家在上海商鋪的一名管事。此人名叫馬新,幹瘦的身材,年紀莫約五十左右,穿着身過時的寬大西服,頭上卻偏偏戴着瓜皮帽,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馬新舉着牌子來到三人面前,滿臉奉承地搓手問長問短,一邊領着走到外面街上,已經事先訂好了八輛黃包車。
劉繼業、劉繼嗣、青子和馬新分别上了最前面的四輛,而劉德和三名從蒙古跟随劉繼業歸來的親衛則坐上了最後四輛車。
由于身處上海華界,道路情況和市區面貌遠不如租界那般先進;路上隻有少數幾個拐角有煤油燈,因此晚上行車照明多是靠黃包車前挂着的煤油燈來,昏暗的黃光讓人覺得陰沉。
上海的天氣雖然比江甯稍微暖和一點,但是濕氣很重,坐在黃包車中,青子還拿出了毛毯墊在腿上。
一路小跑,莫約二十多分鍾後,一行人便從閘北火車站來到了靠近法租界的一處小洋樓前。
劉繼業跳下車後向車夫道了聲謝,然後走過去将青子扶下來,站在街邊上打量了一番。雖然四處漆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面前小洋樓上飄着的彩旗上隐約還能看到‘友豐當’三個字;那是劉繼嗣的當鋪在上海開的分店。
“前年剛開的新店鋪,也不是爲了賺錢,主要還是爲了在上海有個歇腳的地兒。”劉繼嗣看到劉繼業望着彩旗,走過來笑着出聲解釋。
此時劉德也從後面帶着三個親衛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了過來,被劉繼業吩咐将行李放入當鋪中。
就在劉繼業移足準備向裏面走去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
扭頭一看,隻見好幾個方才拉自己的車夫正與那個名叫馬新的管事在争吵!
“說好了一人一塊大洋,怎麽現在隻有三角了!?”穿着單薄的外衣,一名臉上被歲月印出道道皺紋的車夫不甘地質問着。
馬新用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語氣道:“不過六裏路,你去問問,誰會給多過兩角!?給你們三角已經是對你們客氣了,愛要不要!”說完,馬新将手中的一堆銅闆往地上一扔,然後便趾高氣揚地準備離開。
如此侮辱人的行徑讓在場的所有車夫都恨恨不已,一個年輕氣盛的忍不住就準備沖上去用拳頭說話,卻被年紀大的阻止下來……這些在底層掙紮賣力氣的人已經習慣了被人鄙視,不願意爲了一時用意行事、一時的憤怒而鬧出事情來。
不過還是有人不甘被騙和欺辱,上前兩步攔着馬新,據理力争道:“可是當初是你說了每人一塊大洋,我們才在車站前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啊!換了别的地方,有這時間我們早就拉到八角、九角的車費了!你可不能賴賬啊!”
“小赤佬滾開!一群剛波自撸!”
所謂剛波自撸,就是‘江北豬’的意思。上海本地人,對上海許多逃難、逃荒而入滬的貧民江北人有着極深的歧視,蓋因大部分江北人進了上海後一無所長,隻能靠賣力氣過日,久久掙紮在社會的最底層。
操着蘇北口音的車夫聽到這句上海話,氣得都說不出話來。
馬新厭惡地看着他們,出聲威脅道:“旁邊就是警察局,你們要是敢生事,就讓差人把你們都統統逮捕了,扔回到江北去!”
聽到警察局的話,車夫們一看不遠處果真有一個亭子,不由得都心生畏懼……這是底層人天然地恐懼。
雖然對方欺人太甚、蠻不講理,但已經拿了有三角錢的收入,何苦爲了多那麽幾角錢而惹上禍端呢?想到這裏,除了那麽兩個青年還憤憤不平外,其餘的車夫都是打算就這麽息事甯人了。
劉繼業冷眼看着馬新欺負外地人,覺得這個管事實在是愚蠢至極!爲了幾塊錢就這麽泯滅良心去坑苦命人,更說出江北豬這種話語來!他難道就不知道他的東家;江甯劉氏當初也是從江北鹽城遷移到江甯來的嗎!?
對于自己豬一樣的下屬,劉繼嗣臉色已經無比陰暗。對于對方的手法,劉繼嗣并不覺得有太多問題,反而認爲是底層商家的手段之一……但是他辱罵到江北人,這樣劉繼嗣就非常不爽了。
正巧劉德放完行李出了門來,劉繼業便将其拉到一旁,給他塞了幾塊大洋又輕聲吩咐了幾句。
接下來幾天暫時還需要借助到這個馬新,所以暫時不便與他翻臉;因此隻能托劉德事後彌補,将錢還給那些車夫……但是等過些天之後嘛……在馬新的處理問題上,劉繼業與劉繼嗣很有默契,出奇的一緻。
馬新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創下了何等禍事。他解決了車夫後,爲剩下了六塊錢而感到很得意。來到劉繼業等人面前,将他們引入精心準備的客房中,隻是隐隐覺得他們态度有些變化,卻也沒有細想。
在當鋪二樓臨時開辟的房間住了一個晚上,并不是很舒适但是比起絕大部分客棧都算不錯了。
第二天大清早衆人就已爬起來,用過當鋪裏夥計送上的早飯,劉繼業便托劉繼嗣找了一個機靈的夥計來,讓他領着青子到閘北周圍轉轉。爲了安保,還讓劉德帶着一個親衛跟在青子身旁。
把事情都安排妥當,大概上午九點左右劉繼業與劉繼嗣二人便出門,在兩個親衛的護衛下來到了蘇州河畔上海大馬路上。雖是華界,但是無論是街道布置、還是城市外觀,都與租界極爲相似。寬敞的柏油馬路、豎立兩旁整齊的街燈,街道上方的拉扯着電線。路面兩旁的建築多是西洋款式的小洋樓,隻是挂着的廣告牌卻是中式的,上面寫着各個商家的名号和宣傳語。
街上的行人也多是西式派頭,剪去了辮子,拎着公文包,穿着西服的中國人不在少數、此外還有不少洋人走在街上,遇上相熟的人脫帽緻敬。此外還有一些穿着立領學生裝的學生走入商務印書局,購買想要的書籍。
這裏是中國人在自己建設的最現代化的區域,從頭到尾都學足了西方,可謂是華洋雜居、五方彙聚、商行林立、洋貨畢集、商業繁盛。
不同的是,這裏的行人都操着一口上海話。不過對于從小在江南長大、數次來過上海的劉繼業來說,說雖然不行,但是光是聽上海話還是能聽懂的。
在這條馬路的一座拐角巷子裏,劉繼業等人來到了一棟造型精緻的四層洋樓處;頂部還有一個鍾塔。
走進上方挂着‘義順商行’牌匾的洋樓裏,裝修非常的西式,門口就有一個穿着得體的夥計上來詢問:“歡迎諸位先生,來我行可是有公事相商?”
“請與你們的李老闆說一聲,就說江甯劉氏前來拜訪。”劉繼嗣态度略顯據傲地說道。
“原來是江甯來的先生!老闆早有囑咐,還請裏面走!”夥計的态度更加恭敬了幾分,略彎着背領着劉繼業一行人走上樓梯。
上了台階,來到三樓,夥計将劉繼業與劉繼嗣請到了一座門前,輕敲門面同時低聲彙報道:“老闆,江甯的客人到了。”
“請進!”屋内傳來低沉的聲音,劉繼業示意兩名親衛留在門外面,劉繼嗣随即推門而入,走到室内。
辦公室裏,一個穿着馬甲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熱情地迎了過來。
他年紀莫約四十歲出頭,面容也很年輕俊朗,出奇的是頭發已大半灰白。此人步伐穩健,連帶着他的神态和肢體動作,很自然地便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李文來到二人身前,微笑着打量了一番才指着個子最高的劉繼業開口道:“……讓我想想,你就是文鹿了吧?”
“文叔記憶力真不錯。”劉繼業笑着颌首,用了稱呼長輩的方式。
“十五年前,曾去拜見過你的父親時候見過你……那時托他的幫助、給我貸了兩萬兩銀子,我才擺脫了困難,有今天的地步……真是很感謝你們劉家啊!”李文說的誠懇,劉繼業也樂得見他與自己拉近乎,自然客套了幾句,很快大家關系就近起來。
三兩句後李文便請二人坐下,劉繼業于是看向劉繼嗣準備介紹道:“且讓我向文叔介紹,這位是……”
李文笑着打斷,很西化地打了個響指,道:“文鹿先不必說……你當是文遠沒錯吧?”
“文叔好眼力!”劉繼嗣淡笑。
兩兄弟都知道此次來上海考察,戰略夥伴同時又是地頭蛇的李文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現在見其熱情,兩人心情自然好。
于是三兩句後,在場三人也不顧及年紀之别,已經熟悉的跟認識了十年的朋友一樣了。
扯了一會兒家常,話題就漸漸聊到了正事。本來李文怕劉繼業二人車馬疲勞,打算明日再帶他們去看幾家工廠,但是劉繼嗣一力要求盡早辦事,李文便也答應下來。
在辦公室坐了半個多小時後,李文便讓自己的商行送來馬車,帶着劉氏兩兄弟朝投資計劃中的目标工廠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