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業與徐紹桢的對話并沒有持續太久。
徐紹桢有些簡略地問候了自己的老部下,對其即将接替崔亥安擔任第十七協協統表示歡迎和支持,又說了些一年來第九鎮所發生的改變、如從日本進口了十三門野炮,将鎮直屬的炮兵标極大擴充等等。
半個多小時後,劉繼業便識趣地起身告辭了。
雖然表面上徐紹桢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從其态度和言辭上不經意間透出細微的改變,讓劉繼業知道自己的這個老上司恐怕是對自己有了一點其他想法。
原來的劉繼業雖然有才,但是一直對徐紹桢恭敬有加,凡事也會多向其讨教并爲其争取巡撫等人的嘉獎,日常更會頻繁送禮。因此徐紹桢便很自然地将劉繼業視作好下屬,是屬于未來可以提拔的心腹。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卻是建立在劉繼業年紀輕輕,又是徐紹桢自己一手提拔的,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位置。
現在,從蒙古旅程回來後的劉繼業,不知在朝廷中榜上了哪方高人,直接跨過了副協統,連跳兩級成了第十七協協統,距離徐紹桢自己的位置也隻有一步之遙了!而劉繼業才二十出頭,這讓已經年過四十的徐紹桢,心中自然有些不爽。
除此之外,劉繼業身上有才華又會做人的品質,徐紹桢已經隐隐開始擔心如果其得到朝廷哪個高人的過多看着那個,會否有一天取自己而代之!如此想着,徐紹桢的态度自然會發生些許變化。
深知徐紹桢心态的劉繼業,雖覺得可惜,卻也知道這是自己上升太快所必然帶來的後遺症。隻要自己一直擔任第十七協協統,那麽由于自己的年紀和在朝中有人的背景,很難不引起徐紹桢态度上的些許變化。
不過劉繼業并不是很擔心;且不說他在中央有袁世凱、在江甯有端方的關系讓他并不懼怕徐紹桢。就說實際權力中,劉繼業也無意與徐紹桢争奪權柄,更不想取而代之!多花些時間彌補,兩人雖未必能和好如初,卻也不會勢同水火。
因爲劉繼業與其他高級軍官不一樣,他身爲革命黨,權力根基并不全在軍職而更多在對廣大中低層心向革命的軍官的影響力和控制。在軍職上升的太高隻會讓他逐漸脫離其根本的革命同情者,反而不利于鞏固實力。這點看,标統實在是最适合劉繼業的職務,而協統已經是極緻;如果真讓劉繼業升到第九鎮統制,必然會造成其上下脫節的情況。
所以既然并不準備與徐紹桢産生沖突,平常又打算依然恭敬對待,劉繼業也就不怎麽擔心其态度了……隻要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便能平安相處。
話雖這麽說,但劉繼業對自己與徐紹桢關系的轉變,還是難免覺得有些遺憾的。畢竟曾是關系緊密的老上司,自己之前也受到其諸多照顧……
從徐紹桢的府邸中出來,劉繼業毫無停頓地朝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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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牌樓前的第三十四标營地。
一年下來,第三十四标的營地愈發牢固;圍牆都用木樁重新加固,大門也被重新裝修過,還加了兩個崗亭,已無當年剛建軍時經費緊張,無比寒酸的模樣了。
天空中飄着小雪,在營寨門口執勤站崗的列兵李再興包裹在厚厚的呢子大衣中,站在崗哨前一動不動。他鼻子下淌出的鼻涕都已凍住,卻不敢伸出手來處理,隻能強忍着,期待着再過一個小時便可換班進到溫暖的屋内好好休息休息。
有執勤軍士不時地巡邏,萬一有小動作被逮住了,被關三天緊閉加上罰扣一個星期的工資,那就不得了了!
就在李再興幻想着進屋吃熱餅子的時候,卻見軍營外一個高大的軍官騎馬緩緩而來。
李再興收回心思,仔細打量,見來者軍裝華麗、料子精緻,明顯就是個大官。他急忙給對面的同伴一個眼色,嘴唇快速發出茨茨聲,然後兩人等來者接近後,同時一個立正!
‘啪!’軍靴在雪地裏并攏,發出清脆的聲響。
“第三十四标執勤列兵李再興敬禮,請來者通報軍銜和目的!”李再興操着江西的口音,朝着來者大聲道。他從值班筆記中并無看到今日會有哪位長官訪問,因此必須出口詢問;方方面面都符合軍規,端的是無比熟練。
來者跳下馬來,面帶微笑地向李再興靠近着,也不直接回答而是笑問道:“什麽時候進的第三十四标?”
見高大來者肩膀上一顆碩大的金星,李再興雖然不清楚具體軍銜,但必然是很高的、說不準比标統還要大,于是也不敢怠慢老實回答道:“報告長官,我是八個月前入伍。”
“難怪。”
劉繼業收起笑容,輕咳一聲道:“本官劉繼業,現軍銜爲協都統,來此是爲了見你們的張标統。”
李再興認真地聽完,回頭在崗哨内的一張紙上将一一記下,回頭又是一個敬禮道:“歡迎長官!”
劉繼業步伐沒動,而是很好奇地看着李再興問道:“你們第三十四标還在堅持給士兵們上文化課嗎?”
雖然軍紀要求哨兵不得對話,但是面對的是軍銜比标統還高的上官,李再興爲難之下隻能開口回答道:“回長官,是的!據說這是前任标統留下的規矩,我們士兵不認字的就參加認字班、會識字的參加高等班、而有文化的,則最後參加文化班。”
“那你是在哪個班?”
李再興有些驕傲地回答道:“我一開始還是識字班,如今已經有高等班水平了!再過些時日,說不準就能升上文化班。”
“爲啥想要上文化班?”
李再興露出了一個向往的微笑:“我們在當兵前文化都是大老爺的,想我這樣隻是粗通文字的,連書本也買不起、看不起……當兵後,不光把字都識全了,還從長官們那裏知道了很多道理……我覺得很難得,就想知道更多的事情。”還有一點李再興沒講,就是第三十四标規矩是,若想要升職、往上爬,就必須要從文化班中畢業。因此對于有上進心的士兵而言,升入文化班就是迫切渴求的事情了。
“那你們各個班有多少人?”劉繼業很有興趣地繼續問道。
“一開始的時候,識字班多些,怕得有二百多号人、分成不同的班級上課。後來嘛,認字的人多了,如今認字班隻有不到百人了吧……高等班現在最多,有三百多人,而文化班則有一百六十多人。”
劉繼業想了一下,問道:“你們上課是按營來劃分的?”
“是的。”
劉繼業還想繼續問一些訓練和日常生活的事情,卻見李再興對面的夥伴忽然神色一變,猛朝這邊使眼色。
還未等李再興反應過來,劉繼業便已看到從營口處沖出一個矮個子士官,怒氣沖沖地朝着李再興走了過來。
“李再興!!!”
李再興一聽到執勤士官的怒吼吓得魂飛膽散,身體下意識便是一個立正,大喝:“到!”
“執勤的時候可以說話嗎!?”執勤士官來到李再興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吼道。
“回長官,不準!”
此時劉繼業忽然插話道:“且先等等……”
士官一見劉繼業的軍銜,知道是大官。他雖然性格火爆卻也不敢随意放肆,隻得勉強擠出一個客氣的表情道:“這位上官,這是我們第三十四标的軍規……”
劉繼業故作看不見李再興透出強烈懇切的眼神,微笑道:“不知這位列兵将要接受何等處罰?”
“緊閉三天。”
“這樣啊……”劉繼業點了點頭,然後說出讓李再興無比失望的話語:“這是第三十四标的軍規,本官自然不便參與進去……”
士官松了口氣,勉強笑道:“多謝上官體諒。”
“不過……”劉繼業話鋒一轉道:“雖然軍規不便更作,但畢竟此人受罰也與我有幹……作爲我本人對其的内疚,就容許我做出些許補償吧。”
說完,劉繼業從懷中掏出兩個銀元,塞入已經聽得愣住了的李再興手上,然後不再管站在原地不動的三人,點頭示意後便牽着馬匹進了軍營。
“你小子運氣不錯……站完之後自己到執法處去報到領罰吧!”直到對方遠去,士官才朝着呆呆站在那裏的李再興說道,示意其将銀币收好。
處理完了李再興,士官轉頭看向其同伴,有些好奇地問道:“剛才來的這位上官是誰?”
列兵跑到崗哨那裏一看,一字一句地念道:“劉……繼業,協統領……”
“劉……繼……業”士官自言自語地念着名字,忽然一拍腦門,如夢初醒地大叫道:“哎呀!!!難怪覺得眼熟,那不就是标統大人嗎!!!?”
在第三十四标,現任标統張孝準被士兵們稱作标統長官,而在他們私下的稱呼中,标統大人隻有一人,就是前任标統劉繼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