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請坐。”
端方穿着錦袍、脖子裹着狐皮圍巾,白色的皮毛上不見半點瑕疵。他神态輕松地靠坐在躺椅上,手指輕輕把玩掌中一個精緻的銅質小暖爐,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設身所在的溫暖當中。
待其面前的劉繼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方将身子向前湊了湊,對着劉繼業笑道:“許久不見,文鹿在蒙古曆練一年下來,精氣神都很不錯啊!”
身爲袁世凱的親密盟友,同時也與東京的梁啓超有聯系,端方自然是很清楚劉繼業的身份,和其作爲袁世凱布局的重要棋子。同樣地,經過幾次接觸,端方對這個有才華、有見識又謙恭的年輕下屬感官也不差。若非如此,就算是袁世凱的心腹,端方也不會如此禮賢下士,更不會在後花園裏單獨接見。
依然是一年前劉繼業拜見端方時所處的亭子,亭外依然飄着雪花,隻是亭内的主角就隻剩下端方與劉繼業二人了。
“有勞督憲大人關心,下官得蒙宮保大人的看重,自然是努力做好份内之事,以報厚恩!”
“正該如此。”
端方輕咳一聲,借着喝茶的功夫想了番措辭,然後對着劉繼業和藹地說道:“聽聞此次文鹿回來江甯,是準備接任第十七協協統一職?”
雖然從理論上來講,全國的新建陸軍都由陸軍部統一管轄,與地方官府毫無幹系,但是這僅僅是針對朝廷自己編練的北洋六鎮才有效。由于中央财政緊缺,朝廷爲了盡早練成新軍而将練軍的任務交給地方,雖通過練兵處等中央派遣的人員掌握了一定的控制權,但是實際操作上地方政府在編練新軍時,依然對其保持了相當的控制力。
因此就算理論上第九鎮統制徐紹桢是位同正二品的大員,能與一方巡撫平起平坐、不受兩江總督端方的管轄而直接聽命于中央陸軍部、但他的兵員、駐地、軍饷、軍械皆受地方政府控制,實際上卻依然受到總督府藕斷絲連的影響。
正因爲如此,劉繼業在北京的陸軍部辦好了準備接任第十七協協統的手續,陸軍部也通報第九鎮後,劉繼業卻依然要來端方那裏拜碼頭。一方面是劉繼業想搞好與端方的關系、另一方面也确實是因爲端方是他實際上的頂頭上司;若端方一意孤行,以其兩江總督的身份就算是陸軍部的命令他也能頂回去。
這就是清末的地方大員,封疆大吏自太平天國之後所逐步擴張,至東南互保時達到巅峰,如今所擁有的能與朝廷叫闆的權力,也是朝廷中載沣和鐵良等滿族親貴費勁腦力想要奪回的權力。
深知清末地方督撫有多麽位高權重,劉繼業對端方的态度一直畢恭畢敬,此刻聽其詢問更是恭聲道:“回督撫大人,這也是遵從宮保大人的意思;下官繼續任職于南洋,對督撫大人您和宮保大人都更爲有利。”
端方點頭道:“慰亭已與我說知……第三十四标被文鹿你訓練的很成樣子,新軍的編練又關系到我大清之存亡,我可是很期待你能将第十七協辦的如何啊!”端方如同叮囑一個晚輩的态度。
“下官必不負督憲大人厚望!”
在兩江總督任上待了一年多,又與袁世凱的關系很緊密;受其利用手中北洋軍爲政治籌碼,端方自然也希望自己在軍權方面有着更大的控制力。雖然徐紹桢對他态度也是恭敬、舊軍出身的巡防營也聽令于己,但是在軍隊中多一個心腹就多一番控制。對于端方而言,他未嘗不想用劉繼業來進一步增強他對新軍的掌握。
當初在陝西任巡撫的時候,端方便曾大力推行‘洋操’,整理軍隊,力除陋規陳俗,對新軍本就很上心。
畢竟對于端方,相比較其他人而言,被認定是立憲派的劉繼業是屬于可靠的盟友那一類型,與端方自己是屬于同一陣營下的,被其認爲是立場一緻的人。
接下來二人便多聊了一些軍事相關的事務,在問及劉繼業就任後有何打算的時候,劉繼業有條有序地一一道來,其思路之清晰和新穎讓端方頻繁點頭,臉色也越來越和藹。
從端方的話語和态度中,劉繼業猜測其與袁世凱的關系已經不僅僅是交好、而是達到盟友的境界了。具體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雙方又達成了哪些的利益交換,無法洞知……不過二人都是當初戊戌變法時的變法派,也同樣是變法失敗後免于責罰的少數幸運兒。
在結束了蒙古考察邊防的任務後,劉繼業便曾花費大力氣來搜集端方、袁世凱和立憲派的消息,并從中慢慢琢磨出了一些眉目。
從劉繼業所掌握的情報中,戊戌變法後,一個成爲朝廷中推動君主立憲的最強力量,而另一個在短時間内就攀升到接近人臣的極緻,并且一直在鼓動爲因戊戌變法而遭到罷免處罰的官員平反。共同的是,兩人都是新政的支持者和實踐者;袁世凱在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内極力推行新政,短時間内就将直隸省從庚子國難後的殘破混亂當中改造成全國的模範省,将天津這一小城變成中國僅次于上海的現代化城市。
端方雖仍然并沒有袁世凱那麽顯眼,但是其身爲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在歸國後所提交、由楊度和梁啓超代寫的奏章依然爲立憲成爲朝廷主流意識而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除此之外,在端方地方任職的時期,也在各處大力推行着新政;無論是陝西的新軍、湖南時的新式農務和推動實業、還是如今擔任兩江總督後大力發展新式教育以及進一步鼓勵實業,以及對戊戌變法的同志遭遇的同情,都已明白無誤地展現出其政治态度。
有這樣的共同認知、前直隸總督的袁世凱與兩江總督端方才能走到一次,成爲盟友……而這二人的聯手,若是再加上同樣支持立憲的前湖廣總督張之洞的話,可謂是清末官場的三大巨頭集結了。
聊到後面,面對同是‘立憲派’的劉繼業,端方似乎感歎地說了一句:“若是朝廷能放開束縛,全心全意地在全國施行新政、而不是像現在一般一步進半步退的猶豫,那麽十年内我大清便可富強中興,不必再懼東西洋列強了!”
相比老謀深算的袁世凱,端方待人處事則似乎更容易透露自己真實的想法。
劉繼業附和地說了幾句,心中卻在吐槽:‘若掌權的滿族親貴真如你所願,能夠放下心中根深蒂固的忌諱,誠心誠意地推行新政和立憲,那麽這大清國祚或許還真能延續許多年、革命在短時間内也變得無法企及……但是這也将意味着如今百分之二的滿人控制百分之九十八的漢人的情況将瓦解。’
并非所有滿族大員都如端方這般開明;相反,滿族親貴普遍比漢族大臣更爲保守、也更爲堅持那些陳舊的、将滿人置于漢人之上的所謂‘祖訓’。
說到底,這終歸是一種内心深處極度不自信,時刻提防‘奴才’翻身的做法。
也虧得滿族親貴的保守、偏見、固執和短視,才會讓剛剛興起不過數年,依然弱小的革命在未來的時間裏擁有成功的可能。章太炎就曾直言不諱滿人:“愈材則忌漢之心愈深,愈智則制漢之術愈狡”,因此“但願滿人多桀纣,不願見堯舜。滿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
與端方聊了許久,劉繼業談到了編練新軍的想法、對未來立憲的樂觀看法、以及謹慎地略微提及了一些自己對發展實業的淺見,得到端方的贊揚。
莫約在亭子裏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劉繼業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起身告辭。
臨行前,端方親自站了起來在亭子口子送别:“第十七協接任的事情文鹿放心,不會有什麽差錯……等過些時日的時候,我當請文鹿來觀賞金石,可别推辭啊!”
知道端方酷愛收藏、尤其是金石,劉繼業今日在拜訪的時候還特意準備了這麽一份價值千兩的禮物。此刻聽到端方的邀請,自然明白其背後意思,大喜過望地應承下來。
從端府中亭子出來,愉悅的心情寫在劉繼業的臉上。他正朝外在管事的帶領下走着,轉了個彎,已能看到大門的時候,卻見兩個門房正将主門拉開。
難道是打算提前爲自己開門?帶着疑問,劉繼業繼續向前邁步,卻見大門開後,一個莫約十七歲的豔麗少女輕靈地跳過門檻。
臉上笑容陽光地仿佛能融化冰雪。
這個笑容,讓劉繼業産生了既視感。
少女輕快地走進端府,忽然目光與劉繼業産生了對視,兩人都感覺到了熟悉的樣子。
應該是端府的家眷吧。
劉繼業不打算糾結于令人奇怪的感覺,此刻也沒有心情去弄清楚熟悉感和既視感是來自何方,因此先一步将視線移開,同時欠了欠身子以示尊重。
少女露出了微笑,感興趣地朝劉繼業臉上盯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消失在反方向。
那個穿着旗袍的背影,讓劉繼業忽然想起,少女應該就是那個兩年前在街上偶遇過、會說法語的女孩……卻沒想到已經長成如此靓麗的模樣了。
搖了搖頭将這一無關緊要的想法抛擲腦後,劉繼業向領路的管事辭别,然後來到門外解開石柱上的缰繩,騎上坐騎,朝徐紹桢的住所行去。
拜訪完了頂頭上司端方,劉繼業下面需要去見見他的直系上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