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文鹿你賠不是了!”重新走在長廊中,楊度帶着歉意地對劉繼業說道。
袁世凱接受了劉繼業的效忠後,氣氛就變得很愉快;袁世凱在聽聞青子待産後,還主動表示遺憾,并親密地送上了一千兩銀子以示慰問。同樣,袁世凱也大度地表示等劉繼業從蒙古歸來後,如果願意可以官複原職甚至升職,或者在北洋六鎮中尋一個實權位置。
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表現了袁世凱的大氣,也正是這番軟硬兼施,讓其收獲到了許多人的效忠。
從袁世凱那裏告别已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情,依然是由楊度帶着劉繼業朝大門走去。
“皙子不需如此客氣。”劉繼業用微笑回應楊度,既然事情有了相對完美的結局,他自然不會去計較楊度向袁世凱透露了什麽。
楊度臉上出現了輕微的感激之色,一路上與劉繼業好說好話,一直送到門口。
從楊度的口中,劉繼業得知梁啓超早在五大臣出洋的時候,就聯系上了抵達東京的欽差大臣端方;端方後來歸國呈遞的‘考察憲政大綱’,也是出自楊度和梁啓超的手筆。通過端方,梁啓超與其戊戌變法時的舊識袁世凱搭上了線。
恰好袁世凱在直隸大力推行新政,并與張之洞等漢臣一同在朝廷中鼓吹着君主立憲,與身居海外的立憲派大家、旗杆梁啓超正好是互有所補。
而楊度身爲梁啓超的愛徒和知己,蔡锷、劉揆一和黃興的同學、在東京留學生中有着巨大影響力,本人又非常有才幹,再加上他曾在湖南公車上書期間面見過袁世凱,自然成了梁袁合作中聯絡人的不二人選。
弄明白了這些,劉繼業雖已難以稱得上是驚訝,但是确實沒曾料到‘流亡海外’的梁啓超會與袁世凱合作……但是反過來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臨出門前,劉繼業向楊度打趣道:“皙子連我都推薦給了宮保大人,不知松坡有無入甕?”
“松坡是任公最爲優秀的弟子之一,又與文鹿一般在軍中效力,自然也得宮保器重……而且松坡與宮保大人的關系,可是比你我皆深呐……”
劉繼業眉毛挑了挑,對蔡锷與袁世凱的關系很感興趣;但見楊度無意多說,也不方便問,隻能暫時放下心中的好奇,等什麽時候找機會跟蔡锷了解了解。
劉繼業在門外登上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與楊度道别後,向車夫說明了旅館地點,緩緩離去。
目送劉繼業離開,楊度感歎地歎了口氣,轉身回到袁府内。
還是那個大廳,隻是茶水已經被傭人換了新的。
楊度緩步重新邁過門檻,看到袁世凱依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正慢慢品茶、從茶幾上的盤子裏抓起一些果仁吃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皙子,來來來!”
還未等楊度說話,袁世凱已笑着招手讓其靠近:“嘗嘗這個結麻花,跟你們湖南比味道怎樣?”
楊度微笑着靠近,也不客氣,從盤子裏抓起一把,咀嚼一陣。
還未等楊度咽下,袁世凱已經湊近了身子,輕聲問道:“如何?”
楊度不必看袁世凱便知道其意思,雙手輕拍去除手上的脆屑,笑道:“許久未見,文鹿又大出度的意料,想必大人也是很滿意的。”
袁世凱身子靠在椅子上,雙手合十,輕輕颌首。
“單從應變能力、思想之成熟來看,确實是少見的高才;雖無法與皙子你相媲美,假以時日也足以成爲一舉足輕重的人物。”
楊度笑容更盛了些。
雖然劉繼業的才能确實讓袁世凱滿意,但光憑才能還不足以讓當朝一品、北洋大臣如此用心,禮賢下士。楊度雖隐隐猜到了真正的原因,但也無法确信,也很默契的不去詢問……
從終于停下晃動的馬車中跳下,雙腳落地的時候才發現身上的襯衫早已被汗浸濕,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被寒風一吹頓時渾身打了個寒顫。
雖然剛剛經過極爲緊張的、甚至可以說是決定命運的對話,但是此刻劉繼業的大腦沒有絲毫疲憊的感覺,反而充滿亢奮。
将事先搜集的材料結合方才袁世凱的反應和言行,劉繼業終于清楚了袁世凱真正的心思!
朝廷中以鐵良和載沣爲首的滿洲新貴,與袁世凱所代表的立憲派漢臣之間的鬥争已完全激化、從載沣在禦前會議中失控地拔出手槍便可看出,雙方已勢同水火。若非被激怒和對自身安危感到恐慌,一直老謀深算的袁世凱恐怕也不會一時亂了方寸,走出跑到慈禧太後那裏告狀這一臭棋出來。
慈禧太後最終偏向載沣等人的判決,怕也确實對袁世凱掌控,并視作立業之本的北洋軍權感到憂慮。
畢竟慈禧太後隻要不死都依然是大清朝的最高主宰者,她的決斷就算袁世凱再惱火也隻能退讓。劉繼業相信若不是情勢所迫,袁世凱是萬般不願意交出四個鎮的軍權。同樣,聰明如袁世凱也應該能确信已撕破臉皮的鐵良和載沣他們絕不可能因此而滿足,勢必想要進一步削弱他自己。
表面風光、依然是漢臣之首的袁世凱,其實已經陷入了信任危機中。
作爲深謀遠慮的袁世凱,必然會針對危機做出各方面的準備……
緩步走入客棧,劉繼業一隻手輕輕摩擦着下巴的胡渣子,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既然袁世凱願意花費如此大的精力将自己弄到北京來,又擺出大陣勢親自會見自己;無論袁世凱在謀劃什麽,自己都是其中重要的棋子。從目前的判斷來看,首先自己以前在梁啓超等面前表露出的言論雖然有些激進,偏向革命、但也表露出了不少贊同立憲主義的立場。況且梁啓超及楊度本人也曾經是革命的擁趸,後來才慢慢轉變成立憲派,因此能夠理解并相對包容……甚至将自己視作可以争取的對象。
劉繼業确信也正是因爲如此,自己才在一開始被袁世凱視作可利用的棋子。
穿越了五年,劉繼業對于自己被視作棋子并無抵觸,他深知最悲劇的不是被利用、而是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隻要利用能夠給自己帶來超過成本的利益,那麽就是雙赢的局面,何樂而不爲之?
在回客棧的路上,劉繼業便已逐漸理清了思路,對自己爲何能得到袁世凱的看重得出了一個模糊的結論……必然與自己的身份有關系。
若僅從軍權本身來看,袁世凱對北洋系統已經幾乎達到了全方位掌控,但是從全國的範圍考量,其勢力範圍基本集中在黃河以北、長江流域的南方新軍,一直是自成系統……而自己這個既不屬于北洋系統、同時也不被清廷所注意,又是南方新軍系統的中級軍官符合袁世凱布局全國的想法……劉繼業确信後世成爲大總統的袁世凱必然内心中隐藏着驚天的野心,至少是有考慮過全國布局的問題。
如此算來,劉繼業的身份其實是一個絕佳的棋子;一方面他是江甯土著,其第三十四标的身份不光擁有一定的兵權,在第九鎮也有着人脈關系,可以算作地頭蛇。此外,其與立憲派和革命黨都有關系,方便在袁世凱需要的時候,充當需要的中間人。
雖然對近代的曆史隻有膚淺的了解,但劉繼業依稀記得民國成立時,臨時大總統是同盟會的孫文,後來卻讓給北洋的袁世凱……中間還有清廷退位什麽的……
說不準現在袁世凱就已經開始爲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而布局,并有可能打算借助自己的身份來爲将來與革命黨的合作提供渠道……
那麽自己……能從與袁世凱合作的局面中謀取怎樣的利益呢?
走在樓梯上的劉繼業握緊了拳頭,他已基本确信自己知道了袁世凱的謀劃,對未來一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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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望着眼前認真聆聽自己的楊度,心情出奇的好。
原本還需要多方面考核一下對方的能力和心性,不過今天的一番談話讓袁世凱對劉繼業很滿意、無論是從哪個方面,理智的劉繼業都是最佳人選。
深知清廷高層德性的袁世凱,又經曆了禦前會議的風波,對那些滿清親貴已無多少幻想。他本就對革命派沒有多少反感;隻要能爲他服務、符合其利益,奉行實用主義的他并不在意那些理論和主義的東西。必要的時候,與之合作,玩一把養寇自重的把戲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當然,前提是能爲己所用。
對于自己的禦下手段,袁世凱一項很有自信;整個北洋上下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的便是最好的證明。
至于談話的時候被對方的言語戳中心事,袁世凱并不怎麽在意一時的失态。
“文鹿才幹已顯,若松坡真如皙子你所言十倍勝之,那可是我大清之國士了啊!”
楊度雖然也對劉繼業感到些許佩服,不過自認爲和自己的老同門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此刻聽到袁世凱提及蔡锷,自然要開口附和道:“大人所言不差,松坡之才度實乃絕見,足以當得起國士之稱了。”
雖然楊度進京是爲了梁啓超與自己的立憲理想,但是再次與袁世凱接觸後,很快便被其風采、手段、老練的政治家思想所折服。
在結交梁啓超之前,楊度曾師從衡陽東洲、船山書院一代名儒王闿運。師生關系非常親密,楊度也受王凱運的影響醉心于王氏帝王之術,幻想将一身本事貨與帝王家。在遇到袁世凱之後,楊度的舊學識得到萌發,已隐隐将袁世凱視作他要找的非常之人,自己則是輔佐他的‘帝師’。
袁世凱也對楊度非常欣賞,兩人一拍即合,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楊度也開始盡心盡力的幫助袁世凱、甚至就在袁府内住了一個多月。
對楊度的轉變,此刻遠在日本的梁啓超還并不知情。
西元1906年11月30日
北風呼嘯、白雪茫茫。
清晨的北京城街道上厚厚積雪,純白着鋪滿了全部視線。
騎在蒙古馬上的十餘人戴着皮帽子,厚厚的披風裹在羊毛皮襖之外,脖子上的圍巾遮住了嘴巴隻露出一雙眼睛,每個人都将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以備嚴寒。
從城中出發,馬隊不久就來到了安定門前。
領頭的高個男子向守城的兵士遞上文件,對方本來懷疑如此寒冷的天氣怎麽會有馬隊要出城,一看文件上是陸軍部的軍官處理軍務,急忙立正敬禮,按照文件上的姓名恭聲道:“劉正參領好!”
劉繼業将文件重新收歸懷中,對兵士點了點頭,然後馬隊啓動,朝着北方緩緩而去。
随馬背上下抖動的身影,那雙隻露出雙眼的面孔,眼神中透着對未來的期待。
在他們的前方,隐約可見白雪茫茫、巍然屹立的燕山山脈,
第四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