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繼業與少女擦肩而過的同時,遙遠的天津城裏,北洋大臣府邸之中,兩個中年人也在密談着什麽。
主座之上正是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袁世凱,而坐在他下首的,則是陸軍第四統制、北洋龍虎狗中的北洋之虎,段祺瑞、以及新任巡警部尚書,徐世昌。
雖然是密談,但并非如後世電視劇所演,昏黃的蠟燭之下,看不清面孔的人密談于昏暗的密室……事實上,三人所處的正廳明澈又寬敞,雖然因爲外面寒冷而關了門窗,但是并不令人覺得氣悶。
穿着棉襖的袁世凱一邊吹着茶葉,一邊聽徐世昌将這段時間北京政局的消息一一彙報。
“四川總督岑春煊即将上京,此人與宮保素來不合,當小心之!”
袁世凱聽到岑春煊的名字放下了茶杯,笑道:“官屠啊!聽說他在四川辦理警察新政不錯,等進京後可以與菊人你好好讨教哈哈。”
一句玩笑話,見當初協助自己建立現代警察部門的徐世昌皺眉未笑,袁世凱這才正了正表情道:“我知岑官屠在四川時與瞿鴻禨素有往來,而瞿某人早就與慶親王勢同水火……等岑春煊入京後,就有好戲了!不過應對此事離不開慶親王……菊人,你過些時候再好好與慶親王聯絡聯絡,關鍵的口子上可不能因小失大!”
“明白……有慶親王在,不怕岑春煊鬧出什麽花樣,主要是怕他們與鐵良、載沣等人合流,那就不好辦了。”
徐世昌的擔憂卻令一旁的段祺瑞憤憤不平道:“這幫子滿人也欺人太甚了!才将北洋軍一、三、五、六共四個鎮交給陸軍部直接管轄,現在又打算謀算宮保!這些人是想把漢臣清除幹淨嗎!?”
“芝泉!”
見袁世凱皺眉,段祺瑞不再說話,就聽袁世凱繼續道:“都是還沒發生的事情,不要這麽早下結論!這些個滿人貴胄打心眼裏看不起漢人,尤其是鐵良,可謂滿人中深于種族之見者,載沣也是堅定維護朝廷舊制,平日對鼓吹立憲的岑春煊他們也沒什麽好臉色;也是要被清除的漢臣之一……因此,這兩股勢力結合的可能性不大,隻要專心對付官屠就可以了!”
雖然表面上沒有情緒波動,但内心深處,袁世凱對于這些無所事事卻指手劃腳的滿族貴胄可謂深惡痛絕。尤其是載沣,在前些時候的廷儀中一言不合,居然拔出手槍來!若不是周圍有常随制止,這子彈怕是就要打到自己身上!!
袁世凱雖從未與旁人說起,但心已寒;他知道就算載沣真傷了自己,作爲醇親王也不過是閉門思過等無足輕重的懲處罷了。
不過表面上,袁世凱還隻能裝出一副老實的樣子,就算是面對下屬也不能透露出對滿族親貴的過多不滿……
“關鍵人物隻有兩位;慶親王和太後!有二老在,任何彈劾都動不了我絲毫……”說到這裏,袁世凱神色平靜,話鋒一轉對着段祺瑞道:“芝泉在我宅子裏面你可以随便說,出了門可就必須注意了!”
段祺瑞的憤慨本就帶有部分表忠心的意思,也不清楚袁世凱内心轉了幾道彎子,此刻急忙稱是。
徐世昌雖知所言可能會惹得袁世凱不快,但爲了避免老朋友驕傲大意,還是出言提醒道:“前陣子的官制改革中,太後最後可是站在了載沣和鐵良他們的一邊,基本上将宮保大人的建議完全否決掉了……大人還是不要掉以輕心才是!”
提及自己的失敗,袁世凱神色卻無絲毫變化,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對着徐世昌和善地說道:“菊人所言我豈不知?本是十拿九穩的事情,被鐵良小兒給黃了……此事在我,急着想推行憲政、錯料了滿人對我等漢臣的猜忌之心……”說到這裏,心中隐隐刺痛,眼光已變得頗爲深邃而銳利。
自從清廷自庚子拳亂後下定決心推行新政以來,關于究竟是維持君主專制,還是效仿列強實行君主立憲,最高層的争論從未停息。到了1905年,随着日俄戰争中‘立憲’的日本戰勝了遠比自己強大的‘專制’俄國後,立憲派便開始大占上風;緊接着實施了千年的科舉被廢除、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立憲潮流已勢不可擋。
随着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紛紛回國,清廷在8月27日召開了禦前會議,讨論立憲事項。在這次會上,關于立憲緩急,以鐵良和袁世凱爲首的,實質上是漢臣與滿清貴胄兩個集團之間發生了一場争論。袁世凱提出取消軍機處、設立責任内閣,主張地方自治等進一步限制皇權的改革,鐵良則堅決反對袁世凱期待的“急進”立憲,公然指責主張設立大權獨攬的“責任内閣”,還想擔任副總理大臣的袁世凱,野心已昭然若揭。用鐵良一句直白的話說:“如乃公所謂立憲,實與立憲本旨不合”,“立憲非中央集權不可,實行中央集權非剝奪督撫兵權财權、收攬于中央政府則又不可。”
有趣的是,當初北洋新建陸軍始建之時,袁世凱曾特意保奏鐵良爲京旗常備軍翼長,參與訓練新軍,以示讨好滿人之意。就連之後的練兵處“襄辦”,也是袁世凱保奏鐵良當上的。時人一度視鐵良爲“袁之爪牙”。
然而鐵良并不領情。他秉承國族滿人爲大清根基之理念,立志于限制太平天國後逐漸做大的漢臣、恢複康雍乾時期中央集權,從頭到尾對掌握軍權的漢臣之首袁世凱都充滿了敵意。
借着禦前會議的機會,鐵良與載沣全面進攻袁世凱有不軌之心,但并沒有赢得慈禧太後的支持;在袁世凱有了慶親王的援助下,會議沒有任何結果,兩派誰也說服不了誰。會議後已對鐵良恨之入骨的袁世凱聯合了慶親王奕劻直接觐見慈禧太後,直言:“若不去鐵,新政必有阻撓。”結果反而弄巧成拙;慈禧太後本來也是不滿意鐵良的胡攪蠻纏、拿着子虛烏有的東西攻擊自己的寵信大臣,已經拟旨,不讓鐵良等“反對派”再參加禦前會議,但袁世凱的表現,讓她馬上改變了主意,将此旨留中不發。鐵良轉危爲安,貼上“野心家”标簽的袁世凱失去了慈禧太後的支持卻成了衆臣攻擊的對象。
鐵良與袁世凱的第一次正面交鋒的結果,除了最終官制改革完全偏離了袁世凱的預期而成爲鐵良等鞏固滿清貴胄的工具,在彰德會操結束後很快清廷便頒布上谕,将全國一切軍務歸鐵良擔任尚書的陸軍部管轄;袁世凱則被迫主動将北洋六鎮中的四鎮、五萬餘人交歸陸軍部。
不過雖然交鋒失敗,但袁世凱實力猶存,而且慈禧太後對其雖有所防備,卻依然很看重其能力,聖眷并未衰減多少。袁世凱内有遍及軍旅的嫡系心腹、外有當今最有威望的軍機大臣慶親王爲後盾,羽翼已成,絕非一兩次失敗所能撼動。
随即袁世凱從段祺瑞處開始了解北洋各軍的情況;這是袁世凱從小站練兵開始就養成的習慣,每過兩日便要召見軍中将領時刻掌握軍中狀況,時不時地還要親自下部隊視察。一方面是爲了考察軍事水平,另一方面也是有震懾麾下軍官和收買人心之意圖。
段祺瑞于是将第四鎮的近況大緻說了一遍;作爲北洋大臣袁世凱手中僅存的直接控制的兩個鎮之一,袁世凱對第四鎮的情形自然更爲關切。他在段祺瑞彙報完了之後,又挑了許多感興趣的細節仔細詢問。
“前日炮兵實彈訓練消耗彈藥多少?”
“上下官兵對朝廷之奪權舉動,可有議論否?”
頗爲專精的問題,若是碰上學識不佳、沒有事先準備的軍官根本就答不上來。不過段祺瑞爲此自然是早有準備,平常問題直接就回答了,遇上過于精專的便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捧着數據一一應答。
問了半天,袁世凱基本确認第四鎮軍心未動,上下依然對自己效忠,比較滿意。
袁世凱問完了問題,照例拉着段祺瑞和徐世昌聊一會兒家常,拉近自己與兩大重要心腹的關系。聽聞段祺瑞夫人,袁世凱的義女張佩蘅最近身體不佳,還特意命下人從自家地窖中取出上好靈芝和人參讓段祺瑞帶回去。
聊了大約一個時辰,段祺瑞和徐世昌便起身準備告辭了。
袁世凱親自将二人送到門口,臨出門前,段祺瑞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上前半步帶着疑慮的問道:“不知宮保爲何會如此看重一個區區南軍标統?”
前去江甯,在陸軍部任職的副參領靳雲鵬是段祺瑞的學生,可謂段某人的心腹。他被袁世凱親自派去江甯傳達一封關于隻是小有名氣的新軍标統的調令,自然瞞不過段祺瑞、也沒有必要隐瞞。對此,段祺瑞心中很是疑惑,不解爲何袁世凱會做出如此舉動;對方不過是一個區區新軍标統……雖然據說曾在滿洲有過出色表現,但……
面對段祺瑞的問題,袁世凱并沒有正面回答,玩味地摸着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隻是笑道:“此乃趣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