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慶事件結束後當晚劉繼業便前往第九鎮司令部徐紹桢處彙報,稱偶然得知第三十四标第二營管帶林述慶活動異常頻繁。召其見面了解情況時,被自己問出了破綻,這才将其臨時收監看管。怎料自己在室内詢問情況的時候,被其假言哄騙,忽然暴起發難、危急之時隻得将之擊斃。
正準備開拔出發的徐紹桢見劉繼業胳膊上纏了厚厚的紗帶,面容憔悴、平日裏對其信任有加,再加上人證物證俱全,立即就信了八九分。既然此事涉及到革命亂黨,徐紹桢也不敢大意,急急忙忙給端方寫了彙報派人送去。
隻是性格随和,思想進步,甚至在暗地下同情革命的徐紹桢卻在寫完信後将劉繼業拉到一旁,讓其爲了新軍考慮不要過多牽連,适可而止。徐紹桢的想法正好符合劉繼業的心思,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與劉繼業一樣當天上午才從船上下來的端方此刻正密切關注着萍浏醴起義;由于地點發生在他的管轄範圍裏,身爲兩江總督的端方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盡早平息此次叛亂。在得到徐紹桢的彙報江甯新軍内出現革命亂黨後,立即高度重視,急忙派人将徐紹桢和劉繼業召入總督府中。
從劉繼業的口中,端方得知第三十四标的亂黨已被制服後,松了口氣。
“林述慶罔顧皇恩,死不足惜!可惜沒能從他口中供出亂黨成員……”端方贊賞地看着負傷的劉繼業,笑道:“此次事件劉标統處理得當,将一場兵亂悄然化解,很好!當前江西剿寇已進入關鍵時刻,江甯若亂勢必影響前線士氣!不過下面亂黨的搜查,還需要諸君多加努力才是!”
“督憲大人安心!”
劉繼業抱拳繼續道:“雖然林述慶已死,但其黨羽人數應當并不算多,下官已将可疑人士鎖定,待繼續勘察後向督憲大人禀報。”
“不錯……”端方滿意的點頭,扭頭向徐紹桢道:“第三十四标雖安定,但第三十三标還需要多加防備……這樣吧,第三十三标出征一事暫緩,徐統制你也先留在江甯統籌大局……我準備讓巡防營派舊軍協同調查,不知徐統制可有異議?”
徐紹桢眉頭微皺,勸阻道:“請督憲大人放心,我新軍中投靠亂黨的畢竟隻是些許鼠輩,由我第九鎮自行調查便可,就不需要讓李大人操勞了。”
畢竟新軍與舊軍是完全兩個不同的系統,彼此又素來不合,徐紹桢天然地抵觸舊軍介入新軍事務,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此,由于新軍是由陸軍部管轄,端方也不方便直接發号施令。見徐紹桢反對,再加上第三十四标自主穩下了形勢值得放心,此事也就作罷了。
事情彙報完了,天色也晚,徐紹桢和劉繼業便向端方告辭了。
而端方卻破天荒地将二人送到了門口,以示親切,臨行前更是囑咐二人繼續爲朝廷效力,早日平定叛亂雲雲。
端方的賞識令劉繼業頗爲無語,他之前在秋操期間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接近端方,卻沒想到通過林述慶一事在意料之外地獲得了對方的認可。
在返回的路上,徐紹桢湊近劉繼業低聲問道:“文鹿,第三十三标标統趙聲是你當初推薦的,你覺得此人可是革命黨人?”
劉繼業心中一跳,表面上很鎮定道:“統制大人可是聽到了什麽消息?”
徐紹桢并非注意到劉繼業的異常,自顧自道:“嗯……崔協統曾向我彙報,稱趙聲廣集鄉裏鄉親入其軍隊,其中有不少人曾在地方滋事、與亂黨有關……”
“還有,聽說趙聲在加入新軍之前,曾經在地方鄉裏操辦講堂,據說散發不利于朝廷的言論……這些事情,文鹿你知道嗎?”
劉繼業皺眉道:“下官與趙聲隻是在留學日本的時候有過交集,當時其正随公使館考察日本軍事……因爲爲人思想都比較新派,所以才推薦給統制大人。至于其是否爲革命黨,下官着實無法判斷,但其族在江甯是大家,應不至于做出犯上作亂的事情出來。”
徐紹桢覺得劉繼業的話有道理,點頭道:“也是,趙家頗有恒産,應該不會是亂黨……不過其下屬的第三十三标怕是有問題,這趙聲監管不利、尤其是這林述慶也是趙聲推薦入的新軍……我怕督憲大人不會善罷甘休……”
說到這裏,徐紹桢看向劉繼業道:“方才督憲大人對文鹿你也是頗爲看重,你又是最先發覺亂黨不軌的人。未避免不相幹的舊軍插手我們新軍内事,我覺得……此次軍内搜查亂黨就由你爲主導罷!先把你自己的第三十四标排查清楚、再調查第三十三标,如何?不過切記勿要傷及無辜,适可而止……”徐紹桢畢竟心腸較軟,内心深處也有些同情革命黨,因此不願劉繼業趕盡殺絕。
如此安排正中劉繼業下懷,他急忙抱拳道:“下官必不負大人信任!”
徐紹桢颌首,比較滿意劉繼業的反應。他想了想,忽然有補充了一句道:“還有那個趙聲……若是此人真有嫌疑,還是讓他自己辭職吧、帶上他的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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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标的排查一天就完成了。待林述慶死後第二天劉繼業便已鎖定了‘林述慶黨羽’一人,是平常與林述慶關系最好的一名隊副。此外,還有一小批沒有加入文學社的,要麽是思想過于激進的革命黨、要麽是思想過于保守的軍官和士官總共十餘名被劉繼業視作無法加入文學社,将成爲統合第三十四标的障礙的人,被半強迫地因此事而辭職。其空出的職位部分由第三十四标内部可靠人士擔任,部分則由劉繼業把關從其他部隊抽調。
在将初步調查結果上報端方後,劉繼業便将那名‘林述慶黨羽’轉移給了端方,據說此人當天下午便被斬首示衆了。
革命之血第一次流淌在江甯大街上。
雖然外表上劉繼業無比地冷酷,爲個人政治上的目标而犧牲了兩個革命同志,并且用‘隻有國家主義信徒才是我等之同志’、‘這是爲了最終革命之大業所必須的犧牲’這類的話語來安慰自己與旁人,但是内心深處,卻依然是存着哀傷。
在處理調查的同時,劉繼業也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來安撫文學社内的一群骨幹,除了張孝準還有些心結之外,其餘人基本都接受了最後結果。從此刻起,第三十四标已不僅是士兵們敬畏劉繼業,連那些軍官也都深刻明白決不能違背劉标統的命令,而文學社内的服從性也有了顯著提升。
将第三十四标的事情整理完畢,向上級送上起草好的報告書,劉繼業下一步便帶着幾名衛士來到了第三十三标的駐地。
在第三十三标的司令部裏,劉繼業見到了自家結拜長兄,第三十三标标統趙聲。
與一臉疲憊的劉繼業相比,趙聲氣色更差,神色憔悴,一雙眼睛黯淡無光。
“文鹿……”
“伯先兄。”
辦公室裏隻有兩人,劉繼業除去軍帽和趙聲淡淡地打了聲招呼,卻沒想到對方退了半步,态度冷淡地問道:“林述慶是怎麽回事?”
趙聲所在的嶽王會與同盟會一直關系緊密,林述慶自被他引薦後也一直保持着聯系,自然知道此次事件絕非表面的緣由。眼前這個結拜兄弟,擺脫不了幹系!
劉繼業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淡然道:“林述慶欲圖在我第三十四标運動兵變,有破壞整個革命大勢之危險!因此……”
“因此你便把他殺了!!?他可是革命志士啊!!!你!你怎能如此行事!?”趙聲見劉繼業似乎毫不在乎林述慶的死亡,語氣淡然,頓時勃然大怒,一把上前抓住劉繼業的領口怒喝!
“這是爲了大局!”
“狗屁大局!!你怎麽就能……能下得了手啊!!?你怎麽就能對自家兄弟動手啊啊!?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的良心哪!!!!?”
劉繼業使力抓緊趙聲的雙手,兩人就這麽近距離對視。
良久,趙聲才忽然松開劉繼業的領子,退後了兩步,平複心情後厭惡地看着劉繼業問道:“你可是背叛革命,前來拿人了?”
“絕無可能!!排滿複漢是小弟我畢生志願,怎可能與清廷同流合污!?”
趙聲面露驚訝,旋即不解之色。他痛苦地捂着額頭問道:“既然你沒有背叛革命,那麽爲何……要将林述慶……?”
“伯先兄不懂,這是爲了大局,是爲了革命之最終實現。”
“在必敗之萍浏醴中,殺一林述慶能讓我得到端方之信賴,方便未來趁其不備下手。可以以此爲機會統合第三十四标的力量,将一些排斥革命的軍官誣爲林述慶黨羽趕走,方便第三十四标進一步靠近革命。”
“大局……”趙聲不屑之神溢于言表,對劉繼業的解釋幾乎沒有耐心聽下去。隻是最後還是強忍住心中的激憤,低吼着問道:“你來……所爲何事?”
“徐紹桢讓我負責調查我們第九鎮内部的革命黨情況,我這次來表面上是對第三十三标進行調查……實際上,是給你提醒的!”
“哦?”趙聲神色一變,有些意外,不明白‘提醒’的意思。
“崔亥安向徐紹桢告密,稱伯先兄你招募了許多相熟的鄉裏鄉親,其中有不少人有可能從事革命。此外,徐紹桢本人也打探到伯先兄在家鄉辦理的新式學堂,傳授的思想比較激進。”
趙聲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依然難看:“文鹿你沒拿着這個消息去告官,真是難得……”片刻後,見劉繼業沉默不語,最後還是輕聲問道:“他們可掌握了确鑿證據!?”
“暫時沒有……所以才委任小弟我來調查伯先兄你……當務之急,是伯先兄你必須把自己撇清嫌疑!”
聽到劉繼業聲音中關切的情緒,趙聲雖不領情但态度稍稍改變了一點,繼續問道:“文鹿你所謂的撇清嫌疑,究竟是什麽?”
毫無猶豫,劉繼業大步上前朗聲道:“無論如何,第三十三标必須找出幾人來交差,地位不得太高也不得太低,最好是行爲思想激進卻與伯先兄你本人無牽扯,或者絕無可能拉入革命陣營之人。伯先兄你給我找出這幾人後,我自然可以想方設法幫你擺脫牽連。”
“你是說……和你一樣?”
雖然感覺到趙聲言語之間的嘲諷,劉繼業還是點頭道:“直白點,就是這個意思。”
“你!!”趙聲猛地食指指向劉繼業的臉,片刻後卻又洩氣。
“餘不像文鹿你,能絕情地将自家革命弟兄出賣了……哪怕能免去餘的嫌疑,餘也是不會做的!”
“伯先兄!!”
趙聲揮手制止欲圖說服的劉繼業,歎了口氣,淡淡地說道:“标統又有何用?若這個标統位置是靠出賣自家弟兄才換得的,餘甯願不要!!”
“伯先兄差矣!你繼續爲标統方能最大可能地發揮作用,爲革命而努……”
“文鹿别說了。”趙聲再次打斷劉繼業,決然道:“爲兄是斷然下不了這個手的!餘打算就此請辭!”
這是趙聲的選擇,劉繼業聽後默默地點了點頭,輕聲道:“如果這是伯先兄的選擇,那也沒有辦法了。”
趙聲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表情糾結又複雜,心中難受到了極緻!
“文鹿……雖然不知你怎會變成這樣……但……後面第九鎮新軍的革命活動就要靠文鹿你了!”雖然趙聲無法原諒劉繼業的所作所爲,他卻知道劉繼業并未投靠滿清,隻是在革命方法上過于極端、過于冷酷冷血了!
是盟友而非同志!
趙聲甯願辭職也不願破壞自己心中的底線。雖然在劉繼業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趙聲他本就是個理想主義者!
“……小弟明白了,伯先兄離職後将去何處?”
趙聲自嘲地笑了笑:“同盟會已成立一年,我卻還未見到黃興、孫文等領導……我打算再次東渡日本,到同盟會總部去效力。”
“既然如此……請兄長一路平安,待革命成功了再好好暢飲吧!”
經此一事,兄弟二人之間已産生了無法彌補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