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随着方振武的離開而重新關上,很快就有兩名衛士趕來填補漏洞,站在門外繼續護衛。
劉繼業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拉開椅子坐下。
在場的所有人,整個第三十四标的絕大部分骨幹都默不作聲,一個個表情凝重又複雜,甚至夾雜着驚駭的成分。不時能聽到一些人緊張而吞咽口水的聲音,氣氛很是壓抑,如一潭死水,等待着某人打破僵局。
還是王光照一拍桌子,率先表态道:“我是完全贊同文鹿兄之決斷的!林述慶實在是目無法紀、不驅之,懲之不足以爲戒,此人已不再是我等之同志了!”
有王光照開頭,加上衆人實在是着惱林述慶方才的言行,大家都紛紛發言抨擊了一番林述慶。有了共同的靶子,在一起罵幾句、出了一些氣後,氣氛似乎便回暖了不少,至少已不再令人感到壓抑了。
在此期間,劉繼業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淡淡地看着一個個委員盡情發言,直到大家稍稍平靜後,才起身道:“本人有話說……”
在場所有人都望了過來,一旁的張孝準略有不安,從方才自己這位好友的舉措來看,張孝準已隐約猜到了即将發生的事情。
“從諸君之态度中,本人總結以下兩點看法;一、将林述慶從文學社除名。二、林述慶之行爲舉止,必須受到懲罰。相信這是大家的共同意見,若有人持不同意見,請現在表明。”
見大家都點頭贊成,無人反對,劉繼業這才繼續沉聲道:“既然如此,則林述慶被除名一事正式通過!”
“接下來的,就是要讨論如何懲罰了。”
說到這裏,劉繼業停了下來,用一雙異常嚴肅的眼神緊盯着在場每一個人,一字一句道:“入社時,衆人皆立誓排滿複漢、獻身革命、服從紀律。有違者,天誅地滅!”
此時劉繼業忽然加快語速,音調也越來越高:“林述慶犯律違紀,妄圖擅自脫離和架空我文學社,謀奪第二營乃至第三十四标的軍權,極大威脅到我文學社組織之運作,乃至存亡!其所作所爲直接破壞了我社之基本準則!按其本人入社之宣誓内容,以天誅地滅論,當執行處決!!”
處決!?
處決!!?
再怎麽氣憤林述慶,可是畢竟是相處了接近一年的同僚,也曾經是一同奮鬥的同志,此刻聽到如此決然的處罰,在場不少人還是有些于心不忍。就算是劉繼業的鐵杆支持者,咋一聽到處決,也是心下一震,猶豫之色顯現于表。
“文鹿,這……着實過了。”張孝準扯着劉繼業的袖子,皺眉勸阻道。
劉繼業回看張孝準一眼,用左手拍了拍其抓住袖子的手,見也有幾人如張孝準一般神色,自是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贊同自己。輕咳一聲,朗聲解釋道:“諸君既然投身革命,自然是深明大義,将國家、民族之未來置之于個人之生命安危之上!”
“即是如此,我等所作所爲則必須符合革命之目的,凡事皆必須以民族之存亡爲念,革命之大局爲重,萬萬不可以被私人之情感左右!”
“當前情形,雖然萍浏醴三處起義軍一時聲勢盛大……然會黨組織一盤散沙、各自爲戰,又兼軍械短缺,幾無任何戰術戰略可言!此次清廷中央與地方皆極爲重視此次起義,不出數息便調動東南各省的大部戰兵,實力可謂占盡優勢。僅湖北第八鎮一萬三千人便足以擊潰十倍以上的會黨之衆,更别說還有江蘇、江西、福建等地的軍隊進行三面夾擊!”
“如此情形之下,此次起義之失敗已成必然!爲革命大計着想,當前我等頭等要事便是必須保存革命之實力!明知必死而爲之,卻無任何成效,此乃莽夫所爲!革命之成功靠的是我等志士,隐忍負重,在清廷之腹心慢慢發展,以待時機之慢慢成熟!!”
最後一句,劉繼業猛敲桌子,言辭急切又激昂澎湃!
“像林述慶這般,毫無思考,隻顧順從一己之快,甚至決定行篡奪軍權的卑鄙舉動,不僅對革命毫無貢獻,反而極大有害!其魯莽之行爲将破壞我們全體文學社之大計,威脅到整個江甯……不,乃至整個東南之革命局勢!一旦我等按其所言起事,不僅無助于革命,反而會過早暴露,遭緻清廷之打擊,最終失敗!!!”
此時劉繼業話鋒一轉,直指林述慶:“我文學社在滿清腹心地帶活動,運作革命,重中之重、關鍵之關鍵,便在服從紀律!我執行委所達成之決策,無論任何情形都必須被遵守!!!無紀律,則我文學社與會黨何異?與烏合之衆何異?無紀律,如何确保社員一心一德、如何防患洩密之事件、如何震懾野心家!!!?”
“此刻林述慶之事件,已不僅僅關系其人本身,而是關系到我文學社乃至東南革命之生死存亡!且不言其公然犯律之惡劣後果,且不言維持紀律對我等革命活動之重要性、更不必言萬一後者有人效仿林某人之危險……僅洩密一項,便逼迫我等做出唯一選擇!”
這裏,劉繼業停下聲音,從左到右,眼神一一掃過每一個人的眼睛,神情略顯猙獰。
“林某人曾爲執行委員,與在座每一位都有所接觸,掌握我文學社之大量機密!現今表露出不顧一切之沖動,癡人說夢地不惜将所有革命同志拉下水也要自投羅網……一旦其人落入滿清手中,我文學社……乃至整個東南之革命勢力都将受到牽連!諸君且想想萬一林述慶知道的機密被滿清所掌握!此人已瘋癫癡狂,再也無法按正常人之思維去推測,其做出任何瘋狂之事都不意外!”
“況且,現其被我執行委一緻決議通過除名,就算不爲清廷所逮捕,卻也無法從根本确保其被除名後依然保密的可能。須知保密乃文學社之生存、革命之能成功之關鍵!!”
“無論是從安全、保密、宣誓、還是情理而言,林述慶決不可活着走出這座兵營!!!”
………………
寂靜。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看向劉繼業,卻無人說話。
從許多人的眼神中,劉繼業所少能感受到一些認同。
見識了林述慶方才的癫狂,不少人都心有戚戚。正處在惱怒之中,此刻再加上劉繼業的一番夾雜着恐吓的言語讓他們聯想到林述慶的威脅,對其言行的憤怒,以及平日裏的小沖突,已有相當一部分人被劉繼業所說服,認爲無論是執行紀律,還是以防萬一,都應該将林述慶處決。
“文鹿說的對!林述慶死有餘辜!不殺之不足以明紀律!”
但是也還是有人并未完全被劉繼業所折服,總覺得處決過于極端,無論如何都應用在自家同志身上。
“文鹿所言,自有道理……但是在下依然堅信處決絕非處理此事之最佳方法!林述慶剛剛确實失當,也絕對應該被懲處,但是處決……屢實過分了!”
張孝準誠懇地看向劉繼業,試圖讓自己的這個同學、好友明白道理,不要做出如此極端的事情。
劉繼業避過了張孝準的眼神。
經過青軍會、日俄戰争等一系列經曆,已讓劉繼業逐漸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管理理論和方案。說來很複雜,具體到細節更是有諸多工作,但其實核心道理也簡單,不外乎大棒加胡蘿蔔;一方面要給屬下分享利益,讓他們覺得跟着自己有前景,即給予胡蘿蔔。這一點通過在文學社内設置最高決策的執行委,讓文學社中的精英分子參與到決策當中,給他們分享到權力已基本達到。享受到參加文學社的好處,加上劉繼業不時從自己腰包中拿出錢财來增進執行委的福利,已基本上成功籠絡住了大部分人。
另一方面,在給予諸多福利的同時,則必須高高豎立起領導的權威,使黨衆明白違反紀律必然受到懲罰。在這一點上劉繼業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前段時間通過自我懲罰曾豎立起了軍紀的威嚴,但是這還遠遠不夠,隻能在士兵之間建立起自己的威信、讓軍官敬畏軍律,卻達不到在文學社中間豎立威嚴的目的。
劉繼業一直在等待一個真正能夠使出大棒的機會,一個既可以威懾衆人,卻又不至于遭緻過多反感和抵觸的機會。像這樣的情形,最爲便利地,便是主動給黨衆有意或無意地豎立起一個目标,一個令大多數人都反感的目标。通過主動且毫不留情地摧毀這一目标,一者可以間接告訴黨衆違背自己、違背紀律的後果。二者,精心選擇的目标可使自己獲得支持以通過懲罰的決策,并進一步獲得一批人的認同。此即所謂拉攏一方,打壓另一方。
劉繼業确信如果一個組織還未确立領導核心之前,就一味講究其樂融融,刻意追求團結隻能适得其反。越到後面越難團結,建立核心也愈發困難。
豎立組織核心這一方面的反面教材便是後期成一盤散沙的太平天國,而正面教材……自然是後世奪得了天下、擁有極高的組織度的某黨了。
林述慶這個口無遮攔、思維過于激進、又容易熱血沖頭的年輕人,觀點又與大多數人有沖突,在劉繼業看來,實在是最完美的目标。
因此,哪怕劉繼業深知張孝準所說的确實有道理,林述慶絕對罪不至死,甚至做出這個決斷的後果是與趙聲乃至同盟會決裂,但是出于個人的政治目的……
“閏農差矣!亂世必用重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林述慶一事絕非其一人相關,而是關系到我們全體……乃至東南革命存亡!如此情形,個人之意願必須服從于大局。若是在往常,或許林述慶可直接罷免之,但值此危險時刻,必須從嚴從速,不留隐患!”
“文鹿你!”張孝準此刻竟然認不出自己的好友來,那個随和、愛開玩笑的人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張孝準畢竟是劉繼業的堅實助力,劉繼業自然是不願兩人因此鬧崩,遂緩和了語氣道:“閏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此事還希望你能信我一回!平常事皆由你來處理,但值此生死存亡之情形……以示公平,我們就投票決定吧!”
張孝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