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陽光明媚,下午的陽光鋪撒下來,一片暖意。
三艘官船組成的船隊在運河上平穩航行,占據着航道的中間段。河道上的各色船隻見了官旗大都躲避在旁,唯恐阻礙了封疆大吏的道,吃上官司。
站在第二艘船上的甲闆透氣,劉繼業有些新奇地望着運河兩岸的風景人物,看的興緻勃勃。
柳樹下,在河邊洗衣的農婦賣力捶打着衣物,濺起一片水花、依稀望去,在田地裏做農活的農民揮舞着鋤頭,小孩沿着河堤在打鬧玩耍。更遠處,一些民物升起了炊火,一幅太平景象。
從小就是在富家大族中長大,生長在省會江甯,成年留學日本後不是與留學生混在一起,就是在軍營中度過,後來日俄戰争所接觸到的也是戰亂後的亂世。仔細想想,劉繼業無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都從未真正接觸過清末民間的狀況。
雖然從書本中、從旁人的言語裏、自己對社會的了解讓劉繼業對中國清末時候的民間、農村的情況有一個相對客觀的認識,但是近距離感官上的接觸、還是第一次。
不過劉繼業深知眼前所看到的平和富足的農村模樣,根本不能代表全國,甚至連江蘇一省都沒有代表性;此刻船隊剛離開江甯未久,連揚州都還沒到,依然處在全國最富足的江南地區。這裏的農村有此等景象不足爲怪,待到了蘇北、進入山東後,那裏的農村狀況将更爲貼近全國普遍水準。
河水輕輕拍打着船隻,甲闆上劉繼業随之微微晃動。
或許應該開始考慮如何利用民間的這股力量?
靠在站在欄杆上,劉繼業開始思索起來。
後世的曆史讓劉繼業深刻明白在正确的指引、強大的組織力下,那些看似不起眼、兩千年來都被中國上層所忽略的廣大農民所擁有的改變河山的強大力量。
這樣的力量一旦發掘,能完全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
隻是劉繼業同樣明白這股力量背後的破壞性,以及發掘出這股力量所需要投入的大量精力和必須付出的代價。
劉繼業深信目前全中國無人有自己來自後世所具備的眼光;最多不過是隐約、模糊地摸到門道。如此系統性地深刻了解農村所隐藏着的潛力,隻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那麽究竟是否需要開啓這翻天覆地的力量、如果選擇開啓,又能否能确保這股力量能爲自己所用?獲得這股力量所帶來的優勢和所付出的代價,這些都需要劉繼業仔細地衡量和考慮,所作出的決定或許就能改變自己和中國的命運。
劉繼業皺着眉頭,思考着所謂‘國家大是’,身旁卻出現一個身影,與他一般倚在欄杆旁,點燃了一隻香煙。劉繼業扭頭一看,穿着新式軍裝的中等身材男子同時也望了過來,露出客氣的笑容,正是一同随行觀操的第九鎮參謀、同盟會會員史久光。
“來一隻?”
面對史久光遞過來的裝着煙草和煙紙的袋子,劉繼業禮貌地謝絕道:“多謝史參謀好意,在下不抽煙。”
此時包裝好兜售的香煙絕少見到,大部分煙民都是自買煙紙和煙草,自己卷煙。就算這樣,洋煙在中國也是稀罕事兒、絕對算新派人物的奢侈品。
雖然前前後後在日本待了一年多,期間還在滿洲上過戰場,但劉繼業卻一直沒有養成吸煙的習慣、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習慣自己卷煙。
史久光收起了煙袋,猛地吸了一口,在肺裏轉了一圈,閉上眼吐出一團白煙。
劉繼業身爲第三十四标标統,平日基本上都呆在軍營中,與史久光這樣的參謀本就接觸比較少,交情實屬一般。不過大家都是留日士官生、又有相似的朋友圈,再加上彼此都是同盟會會員,也是能找到些共同話題的。
“記得壽白與百裏相熟?”
史久光點了點頭,放下嘴邊香煙微笑道:“在下與百裏在浙江便是同學,隻是到了日本後先就讀東京弘文書院,等拒俄運動興起後才投筆從戎,考的是炮兵,比文鹿你和百裏等人都晚了一屆。”
劉繼業聽後壓低了聲音笑道:“可是東京高等師範弘文書院?若我沒有記錯,壽白君當與克強兄是同學咯!”
史久光将頭湊過來,用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回答道:“沒錯!實不相瞞,在下受克強影響很深,一開始便加入了光複會,立志排滿複漢,也從克強處聽了不少文鹿你的事迹,在下深爲佩服!”
“哪裏,壽白客氣了!”
一時無話,史久光安靜了一會兒,忽然扭頭問道:“文鹿可知江西之事?”
“略有耳聞,壽白有什麽新消息嗎?”
史久光搖頭,輕聲道:“隻是聽說東京本部已派了好幾個特派員到湖南、江西兩地發動當地會黨……如果暴亂能成氣候,清廷必然要調派各省軍隊圍剿,我江甯必然首當其沖!隻要新軍主力部隊南下正壓,城内空虛之時,留守的同志便可發動起義,如此則東南可下了!”
“若能成功必能轟動天下,革命成功必不遠矣!”最後史久光略帶興奮地斷言道。
對于史久光的樂觀,劉繼業卻并不抱任何期望。
第九鎮從1905年下半年開始陸續組建,至1906年初方才成型,距離現在也不過十個月而已。這段時間裏,雖然有劉繼業逐步将革命火種播撒在第三十四标中,但以全鎮來看,受到革命影響的部隊應該還是欠缺的。就算是革命準備最充分的第三十四标,其三分之二的軍官都還未加入革命,而廣大士兵更是長期接受着忠君愛國的思想,對革命一無所知!
1906年的中國不比後世的辛亥年,彼時革命的思想在許多中下級軍官和士兵中傳播、士紳對清廷死心轉而支持暴力革命,大勢漸成……此刻無論是新軍還是社會,都對革命缺乏必要的認同感;當世主流思想依然是君主立憲;革命遠未到時候!
未等劉繼業說什麽,卻聽見史久光繼續道:“據高會長所言,江西方面缺少軍事人才……此次觀操結束,在下便準備辭去參謀一職前赴江西,将親自參與起義當中!”
長期被同僚調侃、被長官所忽視,擔任參謀一年至今依然沒有任何實權,每天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對天發呆,參加觀操幾乎是這麽長時期史久光唯一的正事。在此情況下,原本的那點傲骨早就被現實的殘酷所磨平,史久光已經無比厭倦了自己在第九鎮的工作。在聽聞到江西之事後,他便萌發了參與其中的心思;不過這些他自然不會與劉繼業明說。
而劉繼業對于史久光的決定,也隻有祝福的話語。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船隊趕在日落前到了揚州,在碼頭靠岸後,當地官府早就恭候端方的大駕。雖然端方出發前曾多次明文通告全省不要有鋪張的接待、自己也沒有什麽排場,但是揚州官吏們身爲下屬,頂頭上司到臨又怎能不好好接待?誰又不知道端方大人對錢财、孝敬都是來者不拒的人?
于是端方一下船,便被揚州的官員們引去當地聞名的香影廊洗塵,其客套地推辭了片刻後很是受用地上了官轎。劉繼業與史久光等随行官員也沾了福,一并前去鬧市中的酒樓。
一路官旗、小吏開道,太陽已西沉的時候端方一行人來到被包下的酒樓前,又被官員們迎入内坐。上了二樓雅間,兩江總督端方自然是坐在首席,在他下手處揚州知府等一幹官僚們小心翼翼地與他陪笑、陪聊着。
與史久光、陶駿保等軍官一并坐在次席的劉繼業看着一道道精緻的菜肴、佳釀送上酒桌,那些下級官員們想方設法地讨好端方,不過礙于身份地位差距太大,隻能坐在桌角邊上傻笑。
真正說話的還是三、四品這些距離大員差那麽一步半步的官員,這些人靠端方最近,仗着官位相差不是那麽的懸殊,也能陪聊幾句,時不時傳出一陣笑聲。
劉繼業這邊的菜肴自然比不上主桌,但也還算可口。坐在這一桌的有不少武官;除了像劉繼業這樣的新軍軍官之外,也在桌上看到了江甯的巡防營的統領,李健。
舊軍和新軍沒有多少聯系,甚至彼此還存在着淡淡的敵意……劉繼業隻知道李健此人于今年上旬署理駐地江甯的江南提督,統領由舊軍改組的巡防營。
李健署理江南提督,是從一品的武官,也是劉繼業這桌上當之無愧的官位最高者;若按品級他比大部分人都有資格坐上主桌;但武官畢竟比文官要矮一頭,更何況揚州本地官員爲了主桌的位置都搶瘋了,誰願意分出一個席位給一個毫不相關的軍頭?因此李健身爲從一品大員也隻能委屈地被安排到次桌主席位了。
李健卻對此并沒有不滿,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他待菜上的差不多了,衆人也吃喝了不少,這才舉起酒杯,朗聲道:“在桌諸君都是國之棟梁,國家武事在君等身上,切勿辜負太皇太後與聖天子之期望!此次北上彰德觀操,本提督在此望諸君努力觀摩、學習,以報陛下與朝廷之厚恩!”
這邊次桌官位僅次于李健的陶駿保率先舉杯響應道:“必不辜負陛下隆恩、提督之望!”
一陣稀稀松松的聲響,劉繼業等人都站起來舉起酒杯,向李健敬酒。